“我不可以死在这里!”叶海天激动地喊出来,“我必须死在我指定的地方,以我指定的方式!……否则,我要如何转世成为我安排好的人?!”
于阗冷哼一声。“至少你还有过安排。我什么也没有安排过。我如果死在这里,只能一直游,一直游,游到地府,求他们收容了。”于阗同大哥一样,是修长生一派。
大哥看着我。
我苦笑。“死在哪里都好,只要有片土,树就可以容身。只是现在……”窗外茫茫然天海交际,哪里来立足之地,扎根之处?
“我从来没有死过。”张禽最后总结,“我也不知道我要怎么办。”
说话之间,外面的景候已经变了。
似乎是黑夜以平时降临时间的数倍速度,急急落了下来。
仍然是平静的海面。
却没有了天光。
“日食?”我打开舱门,冲到了甲板之上。
“够狠。”于阗在我身后走出来。“我们已经耗费如此,他们还不放心,还要断绝修真者的一切来源才肯动手。”日曜的力量,正是修真者真气来源。
“徐昌彻底激怒了他们。日本沉了,他们也回不去了,一切怨恨都发泄在我们身上,誓要拉我们一同下海才肯罢休。”张禽远远看着日本的方向。
叶海天忽然眼睛一亮。“那么便是说,他们并不知道我们船上有那块令牌,可以任意进入中华结界?”
我们三人剧震。
“如果拿出令牌乞降……让他们知道可以跟随我们的船一起回去中国……那么我们就不会死?”叶海天眼眸里的光芒似惹人垂怜的小鹿。
“——是。”于阗张禽齐齐答他。
“但是,他们进入中原之后的事情便是……覆巢之下,没有完卵?”
“——是。”
叶海天打了个响指。
“那么,为了避免他们找到那块令牌,我们不如把它扔到海里去吧?”他笑嘻嘻地,仿佛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
“笨蛋!”于阗张嘴就骂。“现在扔掉的话,万一我们打赢了那些无耻水族,顺利把船开回去呢?那些日本修真者不就回不去了?”
“说得也是。”叶海天吐吐舌头。
我眼眶一热。
连忙转身,看着黑茫茫的海面。
风一丝一缕地逼人起来。
天上的日头,只有一个圈。
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找水使吧。
我代表着整个人间的自然……不代表任何一个国家。
但是我的土壤,和某些情怀记忆骨肉相连。
深深吸口气。“其实……”
“我有办法救大家。”
四个人的目光射向一处。
童稚的声音从舷梯上面响起来。
包着白色纱布的额头露出来,露出来的头发被风吹得扬起来。
然后是熟悉的小孩子脸庞。
“大哥三哥叶叔叔于叔叔,旭说他有事情要对大家讲,所以我陪他上来了。”张砚扶着大山旭走上来。
我们顾不得听张砚说话,因为这个时候的大山旭,已经不是之前那个男妓训练营里面那个大胆的小孩子了。
他的身上有金色的光芒,从发稍,闪耀到脚跟。
“你有什么办法?”张禽冷冷地问,声音在结冰一样的气氛里面,慢慢下沉。
“我是元素协会成员。”大山旭直直与他相对,流露出骄傲而高贵的气质。“日使座下第一弟子,旭。”
旭,是日的一种。
是日的清纯。
大山上的旭日,是人间的蓬勃,是希望的重生。
“元素协会。”张禽默念这四个字,似要把它们咀嚼透烂。“原来……果真有这样的组织存在。”他低低自语。
于阗和叶海天也是差不多的表情。
他们对于元素协会,未必完全不知道,却从来都不能越过那道神秘。
唯一疑惑不解的,只有眼珠子骨碌碌转动的张砚。他对于身边伙伴,有无限信任和爱,却无一丝了解——我和他们,又何尝不是?
“日使?”张禽忽然冷笑。“真有七元素,而非五元素?日使月使真的存在?日曜月曜被修真者滥用如斯,真的有力量的拥有者袖手旁观?”
“日月之力,来自寥廓宇宙,不知之事,切莫妄自猜测。”大山旭走过去几步,向着天穹伸出双手。
刹那间黑影散去!
日食如同一个幻影,刹那间消失!
张砚惊地叫起来,想伸手去拉旭,又缩了回来。
“很强的能力。”张禽深吸气。“强得匪夷所思。然而我在你的体内却感觉不到任何一丝灵力真气的波动,为什么?”
“元素力无须修炼,只是自然属性,也只仅限于自然属性。我能够运用阳光,却不能够将阳光的力量提炼出来,用在别的地方。否则,我也不必求你们来救日本。”他稚嫩的童音中有一丝惆怅。
“那么,你要如何救我们?”张禽讥诮地笑。
我闭上眼睛。
我知道。
“我可以召唤水使,抚平大海的愤怒,送我们快快回家。”大山旭声音轻柔,似在说一个梦想。他回头,看见眉头聚满疑云的张砚,于是朝他走过去,拉住张砚的手。“不要怕,很快就到了。你不是说要邀请我到你家的大屋去做客么?”他笑,露出一颗缺损的门牙。
四十六,鏖战
张砚往后退,轻轻挣开旭的手。
旭一震,眼睛里面是让人不忍卒读的脆弱疑问。
张砚动了动嘴唇,然后什么也没说出来。
旭有点凄凉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陌生?”
张砚摇摇头。
他努力地扯开嘴角,努力地给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旭君……我……”他吞吞吐吐,脸色阴晴不定,我心里都为他着急。
“我……”大家越急,小家伙就越不说。
“算了,我知道了。”旭摇摇头,神情的沧桑悲哀与小小身体完全不成比例。
他转过身来,朝着甲板的边缘走去。
“哎——”张砚叫出来,“旭君,你是笨蛋。”
他冲过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大山旭。
“我腾出手来,是为了拥抱你呀。”他将旭转过来,伸手捧住旭的脸庞。他比旭的年纪大一点,也比他高一点,他的身形几乎把旭整个盖住了。“我抱住你,才能吻你。”
然后张砚就当着我们的面,在另外那个小孩的嘴唇上,印下一记吻。
“我不管你是谁,总之记得,我是你的阿娜答……是你的攻君。”张砚深情款款,我忍不住瞧了一眼阴沉着脸庞的大哥,嘴角的微笑几乎要逃逸出来。
“谁说你是攻君!”旭忽然不忿地挣脱张砚的手。“等着吧,我总有一天会比你高,会把你压倒的!”
现在的小孩子……好可怕……我一脸黑线地转身去吹海风,蓦然发现叶海天于阗也在我身边,跟我保持同一表情。
张禽打了个响指。
“小弟弟们,看看面前的海。”
我下意识地探头一看。
天!
有东西从海底钻出来!……
大大小小的海虫,状如一根一根空心管子,从水面恐怖地上升,围绕在船身周围!
甩过头去问叶海天,“这些难道不是生物,你感觉不出来?”
他摇头,“不是,是死物。”
恶心的黏液从管子里面射出来,绞在发动机周围,船行速度大减。
于阗恢复了少少力气,冲回去控制船闸;而张禽祭出飞剑,向着那些管子斩去。
张砚迅速抓着旭的手趁乱也掩进了舱室。
叶海天的碧绿凤凰从身后浮起,淡淡的影子笼罩住舱室,赛过了任何结界的功效。
我站在门口,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他们真力未能完全复原,虽然招式用的默契无间,却无法发挥出来平时十分之一的实力。
水中的管子斩断了又来,密密麻麻,一时间不知道有多少。暗红色的管子似乎布满了望眼可及的整片海面,四周围拢地紧密,叫人寸步难行,生出一丝绝望来。
终于,在黏液的攻势下,一侧的发动机几乎报废了。
探测水质水流的探头也在轻震一记后离开了船身。
下面两层的甲板上有人跑出来,又被日本修真者们赶回去。他们是沉默的秩序维持者,服从,如同军人。
“这些究竟是什么东西?”我喃喃问。
“它们会动,但是没有灵魂。”叶海天在我身边,眯着眼睛答。“但是我猜它们能把人体绞碎,吃掉。”
话音未落,我便看到实例。管子们舞动地妖娆,不知不觉中竟不断变长。下层有个男人把头伸出老长去看,一不小心,船身一个颠簸,他竟然被管子触及,生生环绕上来,捕了下去。
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他被管子插入身体上所有可插入的地方,体液黄白红绿地四溅,惨呼声中被撕成真正的碎片。
一时间关窗的声音,惊吓逃窜的声音,人们逃到船中向上层拥挤的声音汇成一团乱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管子们穿窗而入,我痛苦地闭上眼睛。整整一层船舱,顿时间被血肉和短促的尖叫占领。
管子们暂时还够不到上面的两层。我担心地看着站在甲板边缘施法的张禽。
“把他拉回来吧。”于阗的声音从舱室内响起。“还有最后机会,我们集中实力和他们一战。”
“好。”我刚要拔腿去,却看见小张砚从我身边窜了出去。
现在他倒可能是我们当中灵力最强的人了。按照道理来说,我并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
但是我脑海中忽然一冷。
底色长卷上落下几滴墨色。
张砚……张砚?!我的热血往头上涌。
我追出去。
比张砚大概慢了两步。舱室到加班边缘,一共不过五步。
船身重重一跳!
很远处,一幅巨大的海市蜃楼忽然莫名其妙地升腾起来!
海……妖。
我抓住这个名词。是海妖。
步子还在向前奔。
一颠之下,我向前跪倒。
我看见前面的张砚也冲向了甲板边缘。
飞剑正从外面回来。张禽回头看见张砚,没有多说什么,精神力集中在飞剑回到灵台的一刹那。
一刹那间。
一刹那间,海市蜃楼上面飘出无数乌鸦。
无数乌鸦占据了空间的所有隙缝,最最密集地截在了张禽的飞剑之前!
黑色羽毛乱飞。
张禽?我再冲过去,膝盖隐隐疼痛,却几乎感受不到。
张禽斥喝一声,手捏剑诀,将乌鸦祛散。
说起来如此漫长,其实不过是我奔出一步的时间。
乌鸦四散,有一只啄向张砚的额头!
张砚一避,脚下一滑,从栏杆下面跌了出去!
跌向海面上嗷嗷待哺的那些红色粘液的管子!
海市蜃楼以肉眼不能承载的速度,向着大船飞来。
那便是海妖了,是水族的真身。
一切海啸,日食,都是这个西方异族强悍的手段。
它是整整一个虚幻,要如何办?任凭它撞上来?
我已经管不到了。我追着张砚而去,在栏杆边上被张禽死死抓住,肝胆欲裂。
张砚往下跌。
海市蜃楼快要撞来。
轰轰烈烈,但是为何不在一处?
末日又如何,我陡然升起大欢欣。
人间无可留恋。三哥等我们。
不能相见,却在片刻意识中永远。
天能够不令大地相聚回春,天却永不能改变我心中想法!
死,便死罢。
死之前的一刹那。
我以为我看到了幻觉。
白色衣裳的女孩子从海中站起来,衣袂飘飘,飘拂在了海市蜃楼的身后。
我愣住。
刹那间海面风平浪静。
红色管子呢?黑羽乌鸦呢?海市蜃楼呢?
难道片刻之间,我做完一个梦?
再回头,看见碧绿凤凰罩在舱室上面,看见于阗抓着操控杆向我看过来。
不是幻觉,不是幻觉!
扑通一声,张砚掉落进平静的海面。
有人从我身后走过来。
我回头,小小的身影,是大山旭。
他向着我们所有人鞠了个躬。
“水使到了,一切都过去了。”他微微笑着,“我也不能再在人世间存在了。我要走了。”
没有人看到他以什么方法召唤来那个白衣女子。
我心灵微跳,伸手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元素组成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的一切最后终归分解为元素,所以我不介意生存死亡。但是有了爱,一切都不同了。”
旭走到甲板边上,向下看。
张砚浮起来,朝着我们微笑,大力挥手。
金灿灿的阳光照着金灿灿的水面,我们眯起眼睛,避开反光。
大山旭跳了下去,刚刚好跳在了张砚身边。
跳下去之前他说,“他没有在任何时候放弃我,所以,我也不会放弃他。我要带他回元素的世界。”
然后日轮一阵大放光明。
水面啪啦啪啦,不知道所为何事。我们全都睁不开眼睛,就算是心眼,也被耀耀金光晃得模糊不可视物。
再张眼时,水面波澜平静,甲板人丁单薄。
张砚和大山旭,不知去向。
下楼清点人数。最底下的普通日本精英全部罹难,无人幸免。二层的修真者原本就剩下寥寥无几,在那阵混乱之时几乎全部冲下去试图救人,也被埋没在了尸山肉海之中。唯一活下来的,只有那群胆小的GGSTAR学校的男孩子们,清点人数,一共四十八个,全部都是男性。
除非男男可以生子,否则,日本一脉,终于还是断绝。
我们辜负了徐昌的托付。
也辜负了自己来日本的初衷。
张砚在哪里?
元素的世界又是什么地方?
尘归尘,土归土。死亡不再神秘,这世界却总还留存着令人难以企及的神秘角落。
因为神秘,所以恐惧失落。
张砚,再见。
四十七,宝宝
一个月过去了。
回到中原,已经有整整一个月。
我们什么也没有做,窝在各自的房间里,睡觉,看电视,泡澡,偶尔打电玩。
电视永远停留在音乐频道,我们拒绝看连篇累牍的那些关于日本沉没的报道。根据原来的安排,大船到东南亚兜了几天才返回,避开了人们的猜疑。现今那艘船被于阗拿去,停靠在他自己家的码头里。
一趟日本之行,几乎耗尽了我们所有的精力,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