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乌啼————无树
无树  发于:2008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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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深秋了,院落里空荡荡的。他喜欢倚在窗前,穿过庭院,望著院门。一天天,一季季轮回。原来是为了等待,现在,只是一种习惯。
太冷清的时候,就想起从前的鸟语花香,从前的舞榭歌台。他还是如花一般娇嫩、也如花一般倔强。水袖翩飞,对台下倾城一笑,丝毫不掩饰嘴角嘲讽的轻扬。
那个男人曾经是他的,那麽迷恋的眼神,那麽强烈似乎能灼烧一切的毫不掩饰的欲望。
犹记得那时的自己,看著那样的他,是多麽的得意而恶毒,又怎能想到,自己也会有为那人疯狂得一天?
曾经的夜夜笙歌,曾经的春宵漫漫,曾经的不屑一顾,曾经的痴缠疯狂。
回过神来,庭院仍旧是那个庭院,只是台榭已废,何来轻歌曼舞;杂草丛生,怎见鸟语花香?
"少爷。"回过头去,是侍婢关切的脸。又忆起曾经穿堂而过来来往往数之不尽的下人,嗤笑一声,如今,也只剩下面前的梅以及寥寥几个拒绝被遣散的侍从。
遣散?是的,遣散。过了今晚,自己也会离去,更不会留下他们。这些年来,身边的人都慢慢被他遣散离去,也只剩下他们了。呵呵,这虽不是他的房子,他的下人,但是,呵,这个院落怕是从那时起没人会再来,要那麽多人陪著自己受这劳什子罪,又何必?即使他将人都遣走,又有何人会知晓。连他明日的离去,都不会有人知道呢。对啊,只怕到死,都会被以为死在这庭院深深之中。
梅看著少爷月光下依旧貌美而惨淡的脸,无声的退下,少爷又在发呆了,少爷总会想很多东西,那是聪明人的悲哀。而她,只需要在少爷需要时出现,不需要时退避就好。少爷是她的主子,她的天。所以她不走,她需要待在有天的地方,即使是空空荡荡的似乎随时都要塌下来的天。
哎,暗叹一口气。梅看著手里的茶,在少爷发呆的一刻锺里,茶已经凉了,不能再喝。
泼落的茶水,在地上汇成一个小水洼,装下了天上那银白的光盘。
一、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看著天上银白的圆月,又一个十五。自己到底等了多少个十五了呢?到今天了,够了。等待,不停的等待,他甚至已经习惯了等待。可是他终於开始讨厌这个习惯了,他已经把一辈子的高傲都磨在了这些等待里。还有什麽?对,还有青春年少,还有绝代风华。他甚至已经付出了超过他所能得到的。他终於可以说服自己了。即使现在,他等到了,也不值得了。
提起桌上的包袱,很轻,但却很有用。包袱小,但若是装满了银票,就大了,不是吗。该拿走的,他一样没放过:银票、值钱的配饰、还有一把那人所夸耀过的短小精悍的匕首。不该拿的,他一样也没有拿走:华服、那人送的曾让自命清高的自己怦然心动的小玩意,以及无数个等待的日日夜夜。唯一不舍而留在身边的,只有一枚不起眼也不值钱的玉坠。那是一个开始,一个美丽而残酷的信物。
最後看一眼那流苏坠地的华丽无比的床,看一眼那窗外任其败落的庭院,看一眼这曾经溢满爱、恨、痴、狂的砖砖瓦瓦......没有道别的离开。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出门不利。
天生容貌的优越条件让他从未体验过什麽平常人的生活,早些年那人对自己的娇宠以及後来衣食无忧的冷宫生活早已把他养成了名副其实的"少爷",但他真的没想到,流落的自己,碰到的第一个麻烦,竟然是......迷路。
是的,迷路。他所住的别院,是离京城不近不远的山郊,他也知道这里附近是一片不大不小的森林,但是,自己已经在这片林子里转悠了将近一个时辰,没道理还是连林子的边缘都没有看到。只有一个可能,他,很没方向感的迷路了。
索性坐了下来思考。自己只是不出门,并不代表他没有常识。夜晚的森林是很危险的,虽然他不知道这般大小的林子里会不会有野兽出没,但并不表示他就可以无所畏惧了。看来选择在晚上出发,真不算是个好主意。
林子里的晚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树影斑驳,在地上纠缠牵扯,和著今晚格外森冷的月光,空气都似乎诡异神秘起来。他开始有些胆寒了。他知道自己如今,只是个不知世事,甚至已没有了基本生活技能的少爷而已,如果真出现什麽野兽或者不干净的东西,自己逃出升天的可能性接近於无。实话便是,即使现在出现个恶人,他也没有抵抗的余地啊。
他所能做的,只是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紧紧的抓住包袱中的匕首,期待太阳早点升起而已。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半梦半醒的他本不予理会。突然,来者似乎踩到一根枯木,发出了清脆的枝条崩断的声音。这声脆响,总算把还神游四方的他惊了回来。
神经极度的绷紧,一面将自己缩到树影里,一面紧抱住自己的包袱,并伸进右手握好刀柄。不管来者何人,或何物,自己都已经错过最好的逃逸时间,现在的自己,只能坐以待毙或者期望老天爷帮忙,把自己从对方视线里隐藏起来。
他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来者对自己无害。无论是人是兽是神是鬼,这样的时间,出现在这样的荒郊野岭的东西,实在不能让人以之为善类。
"哢,崩哢"脚步声慢慢接近接近,从林间透过的剪影,是一个体型庞大的家夥,起码要比自己大。轮廓上来看,不是野兽,想想也没有野兽会是直立行走的。那麽,是人?这麽晚了,一个人来到这荒郊野岭的会是什麽人?想到的所有答案,都不能让自己乐观起来,只有满脸的苦笑。看来今天黄历定是不宜出门了。
不停拨开前方的树枝,江枫很无奈。
终於知道,人要是一倒霉,那是神仙也挡不住的凄惨。只是附庸风雅的打算独自赏枫,只是听信某人一句"枫红,如火连天"的怂恿,只是到达後面对满山绝美秋景的呆楞,只是走神中被坐骑溜走......
好吧,也许一切都说明,今天不是发挥他书生风流的好时机。但是,他,怎麽能迷路呢?在一片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林子里?在一个冷冷清清黑暗诡秘的夜晚?
泄愤般重重踩著脚下的枯枝败叶,江枫低著头嘴里絮絮叨叨的往前迈著幽怨的步子。
所以,当一个人,或者说,一个妖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时,江枫呆住了。
江枫是个书生,至少他在外表现得是个书生。书生没有不自诩风流的,而江枫,不敢说自己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但起码也是个识得美人无数的。
可是,他还是呆住了。月光下,一名白衣的美人,静静的坐在树下。月光就像是为他停留一般,轻轻的笼罩在他身上,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在自主的散发著柔和又炫目的光芒。长长的睫毛低敛,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不能窥见那眸中是否也有璀璨光华。红唇轻抿,一脸紧绷的神色使他看起来那麽的让人怜惜。纤细的身形、绸缎般的黑发、在白光中就像透明一般的皮肤。
是人吗?在这样个月华下这样的树林里?那麽,是妖?江枫一阵兴奋,世间流传的佳话,妖魔不都"偏爱"书生?那麽,今天是老天给我的机会,让我得见如斯美人?那麽,我该如何上前?是"这位仙家,小生有理了。"还是......
他怎麽能知道,他口中的所谓美人妖魔,其实正陷入愤恨绝望之中?
是,他愤恨。本来还有半分希冀,自己树影中的身形不会引起来者的注目,谁知,在自己小心挪动身形时,月光竟诡异的直直向自己投下,而来者正好在此时拨开最後的屏障。
他绝望,害怕使他不敢抬头,不敢看到底是什麽将可能结束掉自己的性命。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他紧绷著自己,紧张的感觉著对方的注视,那是种形容不出来的视线,隐约像当年看著台上自己台下众人的视线。这种认识,让他简直陷入了绝望。
他不敢想象,接下来,自己将面对怎样的对待。
这麽多年心灰意冷接近自虐的等待,磨光了他很多的自傲,但并不表示他可以不自爱到自暴自弃的地步。他爱惜自己。无论是空荡荡的灵魂还是这在那人眼中早已不值一提的身体。
他不能接受接下来会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右手紧握住匕首,如果到时候刺杀来者不成,起码能让自己清清白白离去。
哈,多年的等待,本以为今天终於找到出口,谁知,竟还是死在这山中?
二、
默默走在这个叫江枫的人身後,楚寒洛仍旧不明白发生了什麽事。
"这位兄台,请问......"
已经不记得当时被此声惊起的自己,究竟是什麽心情。他只看到眼前的黑影从暗处走出来,一副朗朗书生的样貌,彬彬有礼的语气。然後就陷入了短暂的错乱之中。
任谁如他一般,前一刻方沈浸於被欺凌甚至将死的念头中,後一刻却一切都没发生,事情甚至向最好的方向发展,短暂的时间,一种仿佛解脱、疑惑、轻松、虚幻杂糅的情感将他包围,紧绷的心弦突然崩断。如此这般,使他陷入了一种世界都仿佛不真实起来的错乱之中。
於是,在自己也没有意识的时候,他似乎被问及了名字,处境,还有,是人是鬼?他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前方的人,这人难道认为自己是鬼吗......?
然後呢?然後自己就被他拖起来跟著走在这林子中了。
这一切到底是怎麽发生的?他要干什麽?意识暂时的模糊,并非就没有记忆。这人说他叫江枫,京城人士,是来赏枫,然後......迷路的?可是,他要带自己去哪里?他不认为一个与他一般迷路了半天的人能把自己带出去......那麽,他想要如何?
楚寒洛的右手仍没有在包袱中抽出。跟著这人,不一定是个好主意。但是,若这人要做些什麽,刚才的条件都已经足够,无论是刚才的树下,或是更深处的树林,都可以提供这人做任何事的掩护,没有区别。
那麽,他没有不利於自己的打算,而是纯粹因同病相怜所以邀自己结伴而行?
不。他的直觉一向准确。这人刚才的眼神,他不会感觉偏差的这麽厉害。即使不是下作,也决不良善。那麽,他是在考虑或是计划什麽?
总之,现下的情形,多一人同路,并不是坏事,而自己也似乎别无选择。亏的多年在那人身边的训练,以他的眼力,眼前的人,并不简单。而不简单的人,往往不习惯被拒绝,也往往不会做无意义的事。所以,现在的自己,不适合拒绝从而激怒他,同时,很大程度上,是安全的。这一点,可以从这人想走出树林的愿望之大与自己一般无二判断出来。
"我可以称呼你为寒洛吗?"不等对方反应过来,江枫接著说,"寒洛,你是住在这儿,或是也与我一般赏景而来?为什麽会迷失在这偏远的地方?你的目的地又是哪里呢?为兄有无荣幸送你一程?"
"当然,是咱们走出去之後。"苦笑一声,对方又补了一句。
静静走在其身後,楚寒洛纠起了眉心。这人似乎很顺理成章的就与自己称兄道弟起来,语气更是有让人反驳不得的自然。又一连这麽许多问题,又似乎根本不需要自己回答。
"寒洛不用紧张,为兄没有恶意的。"
那你有什麽?忍不住心头冷哼一声。楚寒洛只得做答:"我没有目的地也没有方向,现在,我只想出去。将来,我也只想到处游走,无需兄台作陪了。"
语气不自觉的尖锐与刻意的疏理,让前方的江枫苦笑了一下,但,其他的不敢说,论脸皮之厚,他江枫也是无人出其右的。
"寒洛不必客气,为兄家就在京城,离这里不远,你一夜怕也是心悸不少。不妨到为兄家修养一时。看寒洛也是想畅意天下,为兄也识得些江湖人士,过些天也想去那江湖聚会凑个热闹。不知寒洛可有意一同前往?"
楚寒洛听他一席言语下来,惧意已去了大半。此人似也明白了自己早先与自己失礼得第一印象,反倒翻出了一副涎皮的面具,既圆滑保全了自己的面子,也将楚寒洛的戒心消去了大半。
楚寒洛不是不明白此人也不过是看上了自己的皮相,有意交好。但既然对方都端出了这副友好热情的模样,他也没有执著於此斤斤计较的必要。更何况,江湖,那是一个多半在唱本里才出现的字眼,自己也确想一见。
天边隐约透出光线,江楚两人早已瘫坐在地无法动弹。走了几个时辰,居然还是在林子中打转。无法想象,为什麽两人偏偏都这麽没有方向感。
江枫看著面前仍在轻喘休息的人儿,近看,五官愈发的精致,因为累而浮上脸颊的一抹红云,淡淡的晕开。轻蹙的眉尖,笼著一层薄汗的鼻尖,在在是个绝伦的人儿。
"不好意思,我本以为可以走出去的。"江枫收回贪看的视线,不自在的笑笑,"我只是不习惯干等而已,抱歉连累你了。"
一句"不习惯干等"使楚寒洛抬起了头,这是个开朗并且自信的男人,自有风流,却不下流,这也是眼光向来挑剔的自己,愿与之同路的原因。除了初初见面的失态,一直表现的落落大方。这种大方憨实不见得就是此人本性。想来是个聪明人,明白的端出对待自己最好的面具。眉眼间......有与那人一般的贵气......与霸气,不同的是那人狂狷外露,此人内敛深沈。
一类人吗?哈,那对自己也该一样吧。自嘲笑笑,拍拍衣摆。太久没有走过这麽多的路了,好累。
"待会就要天亮了,只要天亮就可找到出路。"楚寒洛顿了一顿,"那麽,之後就叨扰江兄了。"
他既然要坦荡荡,那我又计较什麽?更何况,楚寒洛也不认为江枫会放过他,与其"被迫",到不如"自愿"来的舒坦。
三、
"哈哈哈,笑死我了~迷路!你居然会迷路?!哈哈哈!"
换好衣服刚到前堂的楚寒洛就听到了这张狂的笑声。
望去,一名蓝衣青年正倚著厅柱笑得捂著肚子,"哈哈,不是我说,你居然还有个这麽大的毛病,怎麽从来没有人发现?太奇怪了吧......哈哈,把你诱去山里果然没做错,简直是太正确了!说说吧,怎麽谢我?"
"谢你?你就饶了我吧。就知道你会如此......"江枫似乎不满的低声道,"有这麽好笑?"微微有些窘。
"当然......当然好笑啦!还有,怎能不谢?要不是我,你能知道自己也是有弱点的?"蓝衣男子意图停了停,可还是忍不住弯下腰去,"哈哈,你不知道,我揪你弱点这麽些年,想不到还真给我等到了,算是老天不负我!你说要是我说给你那些花花草草红颜绿颜知己听......?哈哈哈哈!"似乎是又想到好玩的事情,男子似乎要趴到地上去了。
"什麽红颜绿颜花花草草,怎麽说话呢?"难得的,江枫也被取笑得露出了孩子气的一面。
看著江枫困窘的神态以及蓝衣男子毫不做作的姿态,楚寒洛也忍不住嘴角轻扬。
这个江枫似乎真不简单,晓间出了林子,自己守信的跟随他入城。想不到,他居然是仕家子弟。怪不得他自诩书生也总一副风雅模样。而现如今,看到他的朋友,纵情恣意却自有一番风度,到确是能让人亲近的性子。很难想象深沈如江枫会认识如此直率的人。
不过,倒也不一定。楚寒洛自嘲的笑笑,说不定是自己太固执了呢?毕竟自己并不了解他们,不是吗?如今,他是不能再仅靠著小聪明与直觉来分辨事物了,教训已经足够。
"梳洗好了?"江枫向楚寒洛打著招呼,不知为什麽声音中似乎透著一点尴尬,一点困窘。这让楚寒洛很想笑出来,却又只能努力忍住。自己与他可是一同迷路的,可没有取笑的立场。
"哇~好美哦!"男子打量著出现在他面前的美人,"真是极品......啊!干吗打我?"
"怎麽说话呢?"江枫抱歉的笑笑,"对不起,这位是我的好友,李烨。他一向这麽个疯样子,你不要同他一般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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