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家出事了!京城里的平民百姓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虽然那扇朱红大门前一如往常地站立着四个凶神恶煞的家丁,虽然丁家一切生意商号照常开
张。
可多少也见过大场面的京城人还是凭着特有的嗅觉嗅出了暗潮汹涌的味道。
盘根虬结的老榕树,发根飘拂,擎天巨伞地覆盖了大半个院子,树荫下坐了十来个男男女女
,有人聊天有人做针线。其中一个将烟斗在地上敲敲,半眯着眼睛下了结论:「这些大户人家的
事啊,谁也说不清!我们当成故事听听也就算了。」
「故事吗?」他的话飘进了门外,少言抬起斗笠的边斜眼向院子里瞥去。石桌之上一壶茶几
袋烟,看来是午后清闲,摆起了龙门阵。他笑笑,将斗笠放下来走远了,反复想着这两个字。
鸿福楼雅间之内沉默,犹如一块千斤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口。数十个平日里也算见惯风浪的商
号掌柜围桌而坐,偶尔目光交会,都是飞快地错开,心里各自惴惴不安。有人轻轻咳了一声,在
这寂静的房间更觉突兀,那人仿佛也被自己吓了一跳,忙抿口茶缓解喉咙中的骚动。
有人掀帘走了进来,式样简单的长衫,不见一点装饰,随意而从容。整个人看来像是出门
会知己般的轻松写意。但那双眼,那双眼像两把利剑,刺得每一个人都不自觉地缩进了身子。
「十三爷!」稀稀落落的问候声,有人站起迎接,有人不闻不问,有人察言观色。丁家换
主子,难为的还是他们这些下人,服从新的是理所当然。但旧主子就在眼前,不尴不尬的,太亲
密怕招新主子的忌,视如陌路又怕落个人一走茶就凉的名声。
「嗯。」少言走到桌旁坐了。一眼扫过去,这两日联络的十几个掌柜到了八九成,另有几个
从来就是八爷的心腹,他本来也没指望,来不来无关大局。
用盖子轻轻拨着漂浮的茶梗,少言并不急着说话。适度的沉默,造成压迫感,对建立自己
的权威是必要的,就比谁沉得住气。况且,他今天来并非求恳或谈判,他是来下命令的。
十三爷只是喝茶一句话也不说,更加让人心里忐忑不安。不到一刻钟,便有人受不住这异样
的气氛,嚅嚅地开口:「十三爷,不知您今天找小的来......」
少言轻咳一声说道:「我今天找你们来是有一件事要交待下去。」
有人不屑地撇撇嘴,丧家犬还这么嚣张!
这些动作自然没逃过少言的眼睛,他心中冷笑,这场仗谁输谁赢现在还言之过早。丁家主
事的位子就摆在那里,坐上去容易,想要坐得稳坐得牢靠,可不是一天两天或是凭一堆会武功的
手下就能做到的事。
「天色不早,因此我就把话挑明了。」少言放下茶碗,直视着众人说道:「丁家现在的形势
每个人都心里有数,不用我多说。五爷暂时龙困浅水虎落平阳,初初看上去是处于下风。但各位
都是明白人,不然也做不了丁家的掌柜。因此,我要各位仔细认真地想一想,五爷是否会就此雌
伏?凭五爷的本事,翻身的把握有几成?八爷他这个位子是不是能坐得长长久久?」
众掌柜默不做声,在心里估量一番,不由得暗自点头。要说八爷也是个人物,无论经商还是
其他,为人和气,笑眯眯的一张脸,春风化雨,轻易就博得无数人的好感,更兼长袖善舞,在京
城里可以说是左右逢源,极为吃得开。但说句良心话,比起五爷来,八爷确实是差了那么一点。
心机差一点,手段差一点,毒辣差一点,这些一点一点加起来,注定了他比不上五爷。
少言的口气异常温和,「五爷当主事这两年来,多亏各位尽心尽力地辅佐,收上来的银两一
年比一年多,生意已经做到了西域。前些天五爷还跟我说,打算在你们之中挑几位发放到外地,
掌管一省的事务,没想到......」
财势迷人,听十三爷如此说,听者不由神色一动。五爷要挑几个发到外省,那可是天大的美
缺。
在京城,上有主子下有账房伙计,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想暗中捞一点都缚手缚脚。出了京
可就不一样,一个省都在自己掌握中,天高皇帝远,说的话不是圣旨也圣旨了,自然有大把大把
的银子落入口袋。
但横亘在眼前的困难也是显而易见的。本来五爷和八爷争位子,这只能算是丁府家务事。
他们这些领人粮饷的,只需把上面交待下来的事做得稳妥即可,若是真的在里面插上这一脚,想
抽身可由不得自己了。更何况,若是押错宝五爷不如预期,别说外省,这掌柜的位子也怕保不住
。
他们的思量少言看得一清二楚,他笑笑,接着说道:「各位平日里和我的来往比五爷还要多
一些,也算十分了解我的为人。各位说,我和八爷比起来如何?我若要争这个位子,谁赢的成面
大一些?」
至不济也是打平!众人在心里说道。论心机论智谋论驭下的手段,十三爷比起八爷来只高不低
,让人常常感叹后生可畏。十三爷唯一的弱点就是心善了点,纵使是对手也不肯赶尽杀绝,处处
留了余地,得饶人处且饶人,但这番话无论如何却是不能宣之于口的。
「我尚且甘于听命于五爷,难倒各位还对五爷没信心么?对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各位领
会得还不如我么?」
「我不是教你们去硬碰硬,毕竟现在八爷也算一家之主。况且五爷回来后,商号的事还有
诸多仰仗的地方。我所希望的,就一个字:拖!」
调动银两,拖!调动人手,拖!拖得八爷心浮气躁,拖得他百事不举,难以扎根。
坐进马车,少言长出一口气,这两天可以说是殚精竭虑,耗尽了心思筹谋策划。方才在酒楼
之中,虽然他表面上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但有谁知道桌子下他的膝盖在细细地颤动,冷汗一
颗接一颗,浸透了内衣。
那些掌柜若是横下心站在八爷那一边,他还真没办法,总不成拿刀子逼着他们投诚。幸好
五爷余威犹在,让事情进行意外顺利。这一松懈下来,只觉整个人像是大病初愈,筋疲力尽。
靠在车厢上闭目休息一会,他又强打起精神,敲敲车门沉声说道:「去西山别院!」
这是个意外的收获。刚才在他步出酒楼之时,有位掌柜追上来,附在耳边悄声说:「十三爷
,我听说二爷和四爷也对八爷不满,所以便借养病去了别院。您看......」接下的话留在了肚里
,但少言明白,那位掌柜意思是结盟,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
结盟,少言摇摇头,他可不敢想,只希望二爷不要趁机插一脚,把水搅得更浑便算是帮忙了
。
但二爷不是傻子,心里想必有数。他只要坐山观虎斗,任别人争得热火朝天两败俱伤,他不
折损一兵一卒便是最大的赢家了。
车马辚辚,载着少言到了别院。
别院地处西山,前临小溪后倚密林,方圆十里内少有人烟。
站在及腰的围墙外向里望去,两棵枝繁叶茂的梧桐,一幢青砖琉璃瓦的二层小楼立于左后方
,雕龙画栋,飞脊斗拱,一派清华气象。
刚下车,一袭衣角映入眼帘,却是四爷站于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四爷。」少言拱拱手。
「十三!」四爷显得颇为惊喜,忙走下来拉住他的手向院里拉。「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刚派人送了几坛梨花酿,难得你来,大家一起喝几杯。」不擅与人如此亲密,少言手腕一翻,不
落痕迹地挣脱了,跟在他身后走进了院子里。
二爷就坐在树下,身边另外了两把藤椅。见少言进来了,站起身,笑呵呵地说:「十三,来
这边坐。」
择了一把藤椅坐了,二爷将他的酒杯斟满。胭脂色的酒倒在白玉杯里,清澈见底,映着头上
的梧桐叶,微微沾上点绿色。当最后一滴酒从壶嘴上掉下,落在杯里漾出一圈一圈的酒晕,那抹
绿色也跟着摇摆不定。
「十三,你离京有十来天了吧,这次出去见到些什么新奇事?」
唇边一凉,冰镇过的梨花酒喝起来没有丝毫的火气。低眼,从酒杯边缘瞄过去,或许是这树
荫,二爷脸不同于往日,显得颇为祥和。
「也没什么,往南走了走。只不过现在天气炎热,不像京城,凉意泌人多事之秋。」
二爷四爷互看一眼,都笑了起来,二爷说道:「十三说话向来绵里藏针,真让人不知怎么回
!」
少言也轻笑道:「不知怎么回不要紧,知道怎么做就成了。两位见多识广,做生意更是一等
一的好手,怎样才能利人利己,可轮不到我来教。」
四爷笑道:「这些生意上的事你问我可是问道于盲了,你知我一向是不管这些的。」
「四爷真是过谦!在大夫人眼前立下军令状,七个月内赚十万两,这句话可是掷地有声。言
犹在耳,四爷却说自己不会做生意。」
四爷搓搓手道:「十三你就别调侃我了,那日只是一时情急。天下间的银子哪有如此好赚,
我都已经打算好了要拿自己的私房钱去补了。」
将三人酒杯依次斟满,二爷说道:「十三,当初你一到府,我就想,这么灵动秀气的人怎么
就让老五拢过去了。若早见到把你收到身边,我又可多了个帮手了。」
「二爷身边藏龙卧虎,南宫家的伍管事,恭王府的崇管事,我自忖比不上他们,倒叫二爷惦
记。」他说的这几个人,都是经商管事的好手,被二爷悄悄拢于麾下。
二爷大笑道:「我就说什么都瞒不过十三的耳目!老四你说是吧?」
四爷挠挠头,笑了。
见两人滑溜如鱼,少言打量着周围叹道:「二爷好会享福,河畔清幽地,令人俗念顿消,真
是修心养性的好去处,但不知二爷何时重踏红尘路。」
二爷抚着下巴,思索着说:「前些日子,心里总是涨涨的,府里又不清静,这才搬出来好好
休息几天。怎么说也得等河清海晏水落石出。十三你说是不是?」
二爷这一番话就意味会置身事外,至于是哪个笑到最后于他无碍。少言心中大喜,拿过酒壶
,「这一杯算是我借花献佛!敬二爷。」
三人喝毕,少言起身说道:「俗务缠身,不敢久扰,告辞。」正在向外走,忽然想起一事,
不经意地问道:「二爷四爷可知老爷夫人去了哪里?」
二爷笑道:「丁家祖训,能者居上!」
少言心领神会,点点头走了。看来是老爷夫人一见硝烟便避了出去,任由儿子斗。至于谁赢
并不重要,丁家主事这位子有人坐就好。
看着他的背影,二爷悄声道:「老四,你料得真准,十三他果然找来了。」
第十四章
几串稀疏有致的葡萄,堆在缠丝白玛瑙的盘子里,只有九分熟,那紫中微微泛出一缕青。偶
尔有风进来,湘妃竹帘轻轻叩着窗框。除此而外,悄无声息。
林文伦单手支颐侧躺在床上,眯着眼睛,一手拎着酒瓶,轻轻摇晃着。
「林大哥,你知道吗?要把字写得这么丑,其实也挺难的。」夕阳斜照下的庭院,玉石击磬
似的清亮童音,一下一下像是敲在人的心上。
「林大哥,你为什么要骗我?」客栈中,大眼睛这样问着。那声音里,夹着一丝沉郁和伤心
。
大眼睛的美,是沙鸥卷白浪,身临碣石,灵若处子。待一切沙尘过后,只剩他一翼白鸥,逍
遥于天地外,不惹尘埃。
忆及那灵动的眉眼、清冷的身影,林文伦忽觉浑身一阵燥热,只盼着他就在眼前,可以伸出
双臂搂他入怀然后狠狠地揉进自己的身体,这个念头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亵渎。可多少回了,为了
压抑那可爱的可哀的可耻的令人粉身碎骨的欲望,迸得他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了。
房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林文伦攸地长身而起,在榻上盘膝坐了,沉声说道:「易管事么?
进来。」
易管事缩头缩脑地走了进来,不敢向上望,就地打了个千,恭敬恭敬地问安:「林爷!」
「嗯,」林文伦指了指了窗下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易管事斜着身子坐下了,干巴巴地笑着,「林爷,八爷今个儿派小的来是想向林爷您讨个话
。」
「说。」
「是这样的,」易管事越发不自在了,「自那日十三爷闯了灵堂已经过了六七天了,不但五
爷找不到,就连十三爷也......堵住了他几次,但林爷您有命,说绝不许伤了十三爷一丝一毫,
所以兄弟们缚手缚脚的,轻了不是重了不成,反而让他伤了......」
「所以你们八爷急了想下死手?想杀鸡儆猴镇住那些掌柜?」林文伦眼中精芒暴涨,身不动
手不抬,那气势,却像山一样地压过来。「甚至想用他引丁五出来?」湘妃竹的帘子响得更急,
啪啪地拍打着窗子,仿佛笼中鸟扑扇着翅膀,绝望而无助。易管事一激灵,余下的话全卡在了喉
咙里。
「易管事,现在什么情况你是知道的,印鉴没找到丁五没死,丁家主事这个位子他是坐不稳
的。偏偏丁五的势力远远超出预计。单靠东风楼和你们几个跑腿的,想成大事,不如去登天还容
易些。」
「是,是。」易管事连连说着,话里已经开始带着一点讨饶的意味。
林文伦又躺回了榻上,眯起眼睛养神,「告诉你们八爷,这事没商量的余地。要么照我说的
做,要么我转而帮助十三。他是聪明人,哪条路有利,也用不着我提点。我瞌睡了,下去吧。」
易管事心中暗恨,真正是前门驱狼后门进鬼,赶走了丁五爷,引来个更难伺候的主儿。奈何
少了这位,八爷还真就像断了一双腿,不良于行。忍气猫着腰退出了房门,长吁口气,转过身飞
也似地跑走了。
林文伦喝了一口瓶中佳酿,忽然冷笑一声,「丁老八,当年你何等威风。我不过笑一笑,大
眼睛就被你打得口吐鲜血,这笔帐,迟早要同你清算。」
***
稀稀疏疏的云团,阳光从边缘处漏下,划出大片的光幕。
步出客栈,少言借着人流不着痕迹地向四周打量。往日里窜来窜去的探子走得一个不见。看
来是昨夜在城外稍显踪迹将八爷的注意都引了过去。少言折身向东,汇入了人流里。
长街之上,人潮汹涌,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充盈于耳。几处丁家商号前依旧是门庭若市车水
马龙,少言抬头望望金字招牌,究竟是有四家商号投诚了八爷,出钱出力。少言微微摇头,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