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言脚尖一挑,船板上的峨嵋刺跳起来,手指不住屈伸,那刺便在手里呼哨着打旋,楚辰一时被那银芒耀花了眼,侧头躲过,忽然忍不住一声惊呼,只见十三爷手中的峨嵋尖刺正正指在五爷脐下三分处的丹田要穴。
「别逼我杀你。」小顺是被他带累,他绝不允许出现第二个。
「你真下得了手么?别忘了你的命早就是我的!」五爷不以为意,反而像是见了极好玩的事物般嘴角含笑。
「大不了一命换一命。」少言也是满面微笑,「你若敢对林家、对林大哥出手,就别怪我背信弃义不顾誓言,与你一拍两散。而且,我要你从此以后食不知味寝不安枕,你知我做得到!」自己任由他予取予求是一回事,牵涉到他人又是另外一回事。
五爷在他眉眼前巡视几次,似乎是在衡量着他有几分真心,嘴里却转移了话题,「这里就交给你了,查出是谁下的手。」
见五爷不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少言也就不为己甚,收起了峨嵋刺,答了声是。
方回到了府,就有下人递过来一封请柬,却是林文伦派人送过来的,邀他过府小住几日,注视着手中信笺,少言一阵为难,并非不晓得林大哥的心事,常常偷偷停驻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里面热烈而又克制的不明意味叫他心惊,可是,能怎么办?林大哥对于自己来说亦友亦兄,他的心思早已叫五爷占得满满的,再也分不出一丝一毫给别人。
沉吟着,有些头疼得揉揉自己额角,方进五爷的院落,就听见一阵压得极细极低的呻吟声传了过来,透过门缝,五爷正仰头坐在太师椅上,面色平静,只有喉结偶尔滚动。莫离半解衣衫,正分开两腿搭在五爷身侧,嘴里发出难耐的低喘声,一上一下地吞吐着巨大的男根,显然是在用尽全身力气讨五爷的欢心。
纤长的手指在衣袖下面攥得死紧,少言近于狼狈地回身便走,他要离开!这个念头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
正在庭院里洒扫的家丁远远看着十三爷快步走来,忙放下工具,躬身立在路旁,一声「十三爷」还未出口,只见眼前衣角一飘,十三爷已经走得远了。
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这十三爷平日里不温不火,最是平和雅致,今日怎么看起来也有点失魂落魄的。正想着,只见十三爷却又快步走了回来,直奔五爷院子而去。
正在纠缠的两人只听哐啷一声,梨花木的门被人一掌拍开,莫离回首看去,门口立着的人,面沉似水,不怒自威,不是十三爷又是谁。虽然在妓院里见惯风月,脸皮比平常人要厚上那么几分,但是在别人注视下宣淫,莫离仍是一阵无措,慌乱地抓起衣物套在身上。
「别忙了,整天穿一件单薄衣衫在院里迢来逛去吸引五爷注意,谁没见过,那时候怎么不知要挡?」甫一脱口,少言就暗恼于自己的刻薄,什么时候也学会迁怒于人了,松下一口气,尽量温和地说:「你先出去,我有事要同五爷谈。」
丁寻在莫离的翘臀上轻拍,示意他先出去。「什么事?」丁寻皱眉。
「我要你……」真的要同他摊牌?
我要你散了这数不尽的姬妾娈童,我要你从此以后只看我一人,这个痴傻的念头在心里盘桓已非一日,因为明白五爷并非专情之人,便一直压着瞒着,瞒尽了天下人,瞒过了自己,谁都以为他丁十三高傲无比,不屑于同别人争宠,如今说出来,岂不是最后一点希望也要灭绝。
「你要我?」丁寻鼻子里发出满意的轻哼声,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这么激烈的表情,到底是不习惯于争风吃醋的人,自己倒先窘迫起来了,「昨夜才在你房里留宿的。」他张开双臂,做了个不设防的姿势。
「不错,可同时你也是莫离的,香兰的,还有那些数也数不清的情人,我要你,只是我独占的。」忐忑里有着坚决。
「你确定?你的意思是要我以后专宠你一人?」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丁寻的表情里带了一丝危险和不耐,床伴偶尔为他争风吃醋倒是不介意,可是如小言这般,可就失了情趣,「我以为你是最懂事的,怎么也开始效仿那些妒妇。」
仿佛被人当胸打了一拳,少言踉跄后退两步,因为喜欢,所以想独占,怎地到他口里就成了不懂事不体贴罪大恶极,他到底明不明白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我要你是我一个人的。」他不死心地轻声呢喃着。
「不可能。」丁寻斩钉截铁地说,捞过自己的衣衫,在经过少言身旁时,他托起他的下巴,「我不会是你一个人的,以后别再让我听见类似的话。」
「别走。」软弱也顾不得了,骄傲也不要了,他大声对着渐行渐远的丁寻喊道:「我不会再忍受下去,如果你不答应,我不会再留在这里,我不会再帮你。」他在赌,赌在丁寻心中他到底有多少分量,赌自己为丁寻所做的一切他有没有看在眼里。
而丁寻,却只是冷冷地看他一眼,径自走了。
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堪?
风驰电掣地出现在林家客栈的门前,少言苍白着脸,精神还未能从刚才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林大哥几次问话,不是言不及义就是答非所问,还好林文伦见他神情有异,猜想或许是在丁家受了委屈,便也没再多说,只是殷勤而周到地为他准备了房间。
梳洗过后,在林文伦的带领在,两人信步走出客栈。时值京城一年一度的花灯大赛,两人在街上转了一圈,夜幕降临时,人们将自己精心制作的花灯燃起。顿时处处灯火通明,各色花灯流光溢彩,争奇斗艳,将整个京城妆点得宛如瑶台仙境一般。林文伦忽然喊道:「大眼睛,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带你去游天桥?」
提起这个,少言也觉一阵温馨,中夜自思,与林大哥相处的日子实是他有生以来最无忧无虑的一段。不由得嘴角含笑,「怎么不记得?到现在我还能想起天桥那些好玩的物事,吐火杂耍、说书大戏,看得我都忘了回去干活。长大以后,这些东西也看多了,却总觉得没了那种滋味。我还记得那一天你还给我买了不少小东西,布老虎、会走动的木偶、青草编的蚱蜢,可惜走的时候都留在了你那里。」
林文伦神神秘秘地说:「那些东西我都留着呢!」
「你都还留着?」
「是啊,那时总想着等哪一天把你从白水村接到京城来,这些东西说不定你还玩得着。没想到,再去时,你……」
少言心下激荡,情不自禁唤了声林大哥,央求道:「能不能再带我游一次天桥?」
「那有什么问题?」林文伦又开始拍胸脯了。
难得有机会离开丁家,少言便也放开了一切,只是专心地跟随着林文伦,任由他安排自己的行程。方住不到两天,林文伦却又变出新花样,说要带他出门,这个时节去岭南观荷最是合宜,又有新鲜荔枝可以吃。少言本待不允,想着当日也不知着了什么魔,竟对五爷出口威胁,事后想想也好笑,自己固然是个得力的手下,五爷却也不是没有他便不能成事,倒显得自己居功自傲了。最初的激越慢慢褪去,少言无奈地想,知道自己终究还是会回去。离不开,始终还是离不开。知道他风流,要留在他身边,就得忍着,「罢了,罢了,便陪他一起腐烂在那个地方。」
奈何林文伦整个人竟像是胶皮糖一样地黏上他,威逼利诱,软磨硬泡,终于使得少言开口应允了。
林文伦喜气洋洋地看着与他并肩双骑的少言,离京三日,或是被这湖光山色所染,伊人眉宇间那股轻愁消散不少,嘴角含笑,惹得林大掌柜时时心痒难耐,却顾虑着他的端正自恃,不敢有丝毫轻慢,便是言语也尽量小心。
这一日刚踏入青州地界,眼见天色向晚,便寻了路边一间野店,吩咐少言先进去,嘴角将座驾牵到马棚安顿好,回到客栈,刚一入内,就见一个行脚打扮的中年人正恭身立于少言一侧,低声说着什么,见他进来,少言便将手一摆,让那人退下了。
「是谁?」林文伦看着那人离去,瘦长身材,一举一动透出股彪悍的气息,分明身怀武功。
少言却不答话,只是将茶水送到嘴边,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用过饭,少言便不见了踪影,林文伦四处寻找,刚找到后院,便听头顶有人说道:「林大哥,上来。」
「好啊,难怪找不到你,原来是躲到这里乘凉了。」林文伦轻功只算二流,落于屋顶之上时踩碎好大一片瓦,身子一晃便要栽下,多亏少言身手拉住了。
与少言在屋顶并肩坐下,林文伦道:「这里是客栈最高处,与在下面看得的又自不同。」侧过头看着少言,只见眉毛下两泓清泉似的眼睛,鼻梁直挺,上唇微微翘起,带些倔强,林文伦心中一动,情不自禁伸出手去,什么都是诱惑——令人晕眩的瞳孔,抿起的嘴角,在夜风中轻轻浮动的衣角,如烟的月光……
少言忽然转头问道:「林大哥?」
林文伦讪讪一笑,收回手在自己后脑勺搔了两下。
清辉之下,高高矮矮的屋顶连绵不绝地延伸出去,一眼望不到尽头,万籁俱寂,只偶尔有一两声狗吠远远传过来。
夜风刺骨,少言蜷起腿,双手抱膝望向远方,神色迷茫,幽幽地叫了声:「林大哥!」
「嗯?」林文伦侧过身,为他挡住寒风。
「林大哥,还记得七年前么?」
「怎么忘?」林文伦仍沉醉那一双比天上星子还要亮的双眸中,答得有些漫不经心。
「你带我游天桥、千方百计哄我开心、与我一同去丁家求药,我为你临帖、帮你做功课,我也没有忘,忘不了。可是,」他突然转过头来直视着林文伦,有一抹痛苦之色在脸上掠过,「林大哥你为什么要骗我?」
林文伦目光闪动,反而如释重负地松口气,「你知道了。」
「嗯,」少言点点头,目光又投向远方,「今天传过来的消息,八爷终于发难了,猝不及防,连五爷都着了道。」他将下巴支在胳膊上,淡淡的思索语气,「八爷长久以来心怀歹意,我和五爷也一直刻意地压制他,几个月前,八爷帐上短了五十万两白银,我遍寻不着。刚才坐在这里,我把手上的消息翻来覆去地打乱再组合,翻来覆去地想,终于叫我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够了,」林文伦霍地站起,挺立在屋顶,魁梧的身躯在夜色中更显高大,「不必猜,有什么疑问尽可以直接问我。」
少言却听而不闻,也不看他,只是一径说着:「可笑的是,前些天五爷拿你来开玩笑,说你抵不过他一根指头,我怕他伤你,便安排了几个人随时注意,哪知道还来不及保护,倒叫我发现了你和八爷暗中会面,东风楼是八爷的生意,对不对?」
「不错!」林文伦轻描淡写地说道,「只不过,一直是我在替他训练手下,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丁老八的野心可大得很。」
少言幽幽地叹口气,「所以你执意要带我出京!林大哥,我是该感谢你让我远离风暴的中心,还是该埋怨你害得我不能在五爷身边?这可真是说不清。」
林文伦也一时无言,高大的身形站立于房顶之上,任夜风彻动着袍角。
「你还没说八爷在京里做什么,你又是何时开始着手?」
「很远了,在街上遇到你之前就已经开始了。」林文伦望向京城方向,平日里时时含笑的眸子忽然变得阴暗而深邃,带着前所未有的压迫感,悠然说道:「做什么?当然是伺机杀了丁寻,至不济,也要把他从丁家主事这个位子上拉下来。」
少言怔怔地看了半晌,忽然身影展动,从屋顶上跳了下去,几乎是在同时,马蹄声响起。
看着一匹白马在黑夜里向城门方向飞驰,迅疾无比,林文伦却没有追上去,反而躺倒在屋顶,头枕双臂看着天上繁星,「大眼睛,丁寻就有这么好?让你心甘情愿地在那个地方埋葬你的风骨你的才情。你若是不肯离开,那我苦心经营客栈镖局又有何用?」
第十二章
穿青州过幽州,取道京城,千里江陵,目不交睫,昼夜奔驰,短短四日京城的大门便已在望。愈是驰近,少言心中愈是紧缩。现下形势如何?自进了府那一天,他便已经知道八爷所谋,只是几年来,五爷与自己一直是小心翼翼防备,没半点疏露。八爷才找不到适当时机发作,这次谋定而后动,攻势必定凌厉无匹,不知五爷可应付得来。
时至仲夏,天气炎热无比,树上的知了的叫声又尖又高,锥子似地钻进耳朵,让人心浮气躁。树叶上落上一层薄薄的尘土,垂头丧气地低着头。
离城门只有里许远近,少言突然勒缰停马。
宽敞的官道之上,八人一字排开将路堵了个严严实实,黑衣黑裤,连头面也隐于黑巾之后,煞气重重,骇得路上行人纷纷走避,口里小声议论着躲藏于远处观望。
「滚开!」少言面带寒霜,无意与他们多做纠缠。
两军对阵一刻千金,他须尽快赶回丁府。
那八人不为所动,只一双双冷酷嗜血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他。
眼见终难善了,少言干脆下马,动手除去白马的鞍辔,在它臀上轻轻拍了一掌。白马嘶叫几声踱开了,「要取我的命,有本事尽管来。」话音刚落,动如脱兔,电光火石间已欺到一人身前,右手成爪抓向对手面门,再不容情。
那人不料少言说打便打,见他两指尖尖,转瞬已到眼前,不敢怠慢,脚尖一点飘身后退避开,但觉颜面生凉,竟是面巾已经被指风扯裂一角。
其他人见势不妙,不约而同奔向少言,七柄剑交织成一张光网将他罩住。
少言错步拧腰,竟硬生生从七柄剑微小的缝隙间挤了出去。再一回身,银针出手,泛起一溜寒光直奔当先一人。
那人见机得快,伸剑在地上一拍,斜翻了出去。少言抢步跟上,逼得那人不断后退,他退一尺少言便也跟进一尺,如影随形。两人一前一后,片刻间已将其余几人抛开一丈之外。其余黑衣人见同伙陷入如此窘境,急冲而上,却哪里及得上两人脚力,距离只有越来越远。
黑衣人用尽身法,见少言始终在他身前,步步进逼。双手连挥,小巧阴狠,剜眼割耳挖舌,招招不离他面门。若是不小心中了他一掌半指,免不了从此便要做个残废之人了,暗自惊惧。一咬牙,打定主意即便是受伤,也要在敌人身上开两个口子。
刚下了两败俱伤的决心,少言却陡然间撇开他,身形拔起,在空中急速盘旋,连转四个圈子,愈转愈高,又是一个转折,轻轻巧巧的落在数丈之外。在场众人只瞧得神眩目驰,若非今日亲眼目睹,决难相信世间竟有这般轻功。
少言落下地来,看也不看众人一眼,放足向城内奔去,众人唯有望着背影长叹而已,心知肚明己方无一人能有如此轻功,若想追上无异于痴人说梦。
进得城内,人头涌动摩肩接踵,偶尔有几个骑马的行人都被困于这龙门阵内,只能随着人群一点一点向前移动。少言却于放白马之时已料到这情景,更不停留,一闪身上了屋顶,认准了丁府所在方位,于重重屋脊之上飞身去得远了。
一路飞檐走壁进了丁府,少言悄无声息落于书房之外,侧耳倾听半刻,寂静无声,书房前后半个佣人也不见。倒是前院隐隐传来鼓乐之声。
左手护胸推开了门,不禁一怔,只见室内处处是动武过后的痕迹,桌倾凳翻,书籍笔砚散得满地,几张条幅也被扯开来。仔细察看,却见北面墙上清清楚楚地印着两个血手印,连掌纹也是纤毫毕现。
少言屏息静气,看来丁府这几日确实是发生了巨大变故,否则书房重地,怎会任由它如此。转身奔进五爷的院子,也是一片狼藉。半扇纸窗要掉不掉地悬挂在窗框上,风一吹过吱呀作响,一棵腕口粗的小松树倾斜着搭在墙上,根部尽露。
急着找个人询问,少言出了院子便向人声传来处奔去。接近前厅,只见丁府上下共二百来号仆人聚集在门口,一色的素衣素帽,围着具紫黑色棺木痛哭,鼓乐手吹吹打打,棺木上方,一个大大的「奠」字照得眼也痛了。
少言脑中「嗡」的一声,如陷冰窟,想要开口,嘴唇却只是上下翕动着,嗓子只觉干涩,恍若梦魇。很多年以后,当少言偶尔回想起当日情景时,却是异常讶异地发现自己所能记住的全是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明晃晃的日头,尺来长的鼓槌起起落落,半点声息也听不到,下人中有一个衣带松了,他一边假哭一边伸手取整理自己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