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唐早有防备,侧身一划,跪在地上,还在笑着对旋舞道:"您看。"
"我看什么?!"旋舞气得脸色通红。
"您就连脸上一层薄薄的皮肤都不愿意交给我,哪里还说什么--会把生命交托给我。"
"我何时说过这种话?"旋舞抵死不认:"在昨天晚上吗?李世唐你这蠢猪,竟然相信酒醉后的胡言乱语!"
李世唐摇着头:"不,不,这可不是您昨夜说的。"
他哈哈大笑:"事实上,这个承诺,您在很久以前就交给我了。"
"嗯?"旋舞皱起眉头来:"什么时候?"
李世唐微笑,笑得微有狡诈:"就在您十岁那年的登基典礼上面。"
"......"
"您不记得了?那时候,你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要求我奉献出自己的一颗忠心,奉献给一个异族异氏的侵略者,我曾问过你,要用什么来换取我的忠心?你说......"
"住口!"旋舞厉声喝令他:"我从未这么说过!"
"你连听都不愿意听自己过去的承诺吗?"
"君无戏言!但你实在不该相信一个孩子的话!"
李世唐苦笑:"我以为少年时的允诺该是最赤诚、桑田沧海都不会更改的。"
"你这......傻瓜!"
"我真的错了......"李世唐眼中划过一闪而逝的绝望,他炯然的目光在此后一片死寂的灰色。他望着旋舞,不再象曾经那样坦诚执着,他的面色在清晨的微曦中有一种令人心悸的苍白,他全身剧烈地颤抖着,双手捂紧胸口。
但旋舞没有看到这一切,他早在刚刚就回转身去,不愿再一次看到他炽热燃烧过后,不可避免的冷却和凝结。
"难道......"旋舞的声音中带了些哽咽:"难道你就不可以再耐心地等等吗?"
李世唐抬头,凄然笑道:"我曾经发誓,我可以等待你,等到山崩石裂,大海被填满,我仍然会等,但现在......我没有时间了......"
李世唐蓦然从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沾满了前襟,他高大的身躯无力地倒在地上。
旋舞听到不对劲,转过身来,看到李世唐躺在地上,惊得一声惨叫,跳下来把他扶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李将军!李将军!"
旋舞将他搂在怀里,这才闻到李世唐身上,那股从昨天就挥之不去的异香,象个梦魇般缭绕在他的身旁,经过一夜的酝酿,反倒更显浓郁。和着鲜血的味道,刺鼻得旋舞想要流泪。
"这是......"旋舞慌张极了,他的不详的预感......但愿不会是真的。
"李世唐!"他凄然地叫一声,捧着他血淋淋的脸,"你回答我!回答我不是真的!你究竟做了什么傻事呀......"
"这是我......与岑香的......赌博......很明显,我......输了......"
李世唐勉强睁开眼,目光象黑暗中一丛暗淡的磷火。
24.
数名将领冲进旋舞的帐营,手持兵刃,慌慌张张地喊道:"皇上!山那边有一朵诡异的浮云飘了过来!"
他们话音刚落,却看到躺在地上的李将军,和一脸惊惶悲伤的天子,不由都怔傻了。
"这是怎么回事?"其后冲进来的林莫宝仍旧红光满面,只是他的眸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直直瞪着旋舞。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旋舞手足无措。李世唐还没死,他双目紧闭,面上浮泛着异样的粉红,不住地猛烈咳嗽,每咳一口都吐出许多鲜血,把旋舞的衣服都染得鲜红,他伸手帮他擦抹,但那血源源不绝,从他那已然枯萎和干涸的身体里、奇异般地涌出来。
和着馥郁的芬香,这场面显得越发凄艳,末日将至般的诡丽。
"您把将军怎么啦?"林莫宝惊天动地一声巨吼,失去理智地冲上去,一把将旋舞推开。
林莫宝的掌力非同寻常,尤其他在暴怒之下失去理智,那一推往旋舞毫不设防的胸口重重一击,把他震得向一旁飞去,噗得一下,也是一口鲜血。
一旁的将领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冲上去扶住旋舞,回过头来大骂:"林莫宝!你疯了?竟敢袭击圣上!"
一人举刀就要向林莫宝头上砍去,旋舞却急忙拦住:"我没事......不要伤害他。"
"皇上!他连您都敢打,他想造反呀!"
"不--不--是我不好。"
将领们莫名其妙,"皇上您......"
旋舞捂住胸口,痛苦万状:"是我把将军害得......我也应该承受相同的痛苦!"
"荒唐!"一个将军道:"您是天子!怎么能跟他相提并论!"
"我答应过他......愿以赤子之心相交。但我......没有实现......"
"皇上您在胡言乱语什么!"将军回头吩咐:"快叫军医来!快!"
这时候帐营中又冲进一名士兵,他脸上的恐惧和慌乱,好象刚刚看到鬼怪,一进来就软瘫在地:"将军!将军!鸟儿!鸟儿!"
"鸟你妈的头!"将军怒斥他:"究竟什么事?"
"鸟儿......鸟儿......象乌云那么大的鸟儿!"
"胡说八道!"将军一巴掌拍上他的头:"你在发梦啊?"
士兵几乎哭出来,喊道:"我没有胡说,是真的!是真的呀!它正向我们大营飞过来啦!"
士兵的话音未落,在场的人都听到头顶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声,那叫声如鬼似魅,听到后让人的心蓦然揪紧,痛苦地直打颤。
"那是什么!?"他们不由发出惊叹。
"鸟!是大鸟!"士兵突然跳起来,象疯了般地原本旋转,"那恐怖的大鸟来了!"
他发出令人毛骨怵然的惊叫,正在这时,晕暗的帐篷顶部突然裂开一道大口子,绚烂的天光顿时把人的眼睛都耀得睁不开,那象着魔般的士兵还在原地跳跃。
突然间从他的头顶掠过一对黑色的羽翼,鹏翅硕大,仿佛从地狱阎罗那里召来的夺命旗幡。
那士兵的头颅一瞬间就没了,只剩下身子,在恐惧中颤抖两下,重重地摔倒在地。
那名士兵正倒在旋舞脚下,溅他一身鲜血,旋舞目瞪目呆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头顶上的黑色大鸟再度张开恐怖的胸怀,朝他们俯冲下来,这时候大家才看清楚,士兵口中所谓象乌云般的大鸟,实际上并不是一只,而是一群巨大无比的雕,他们聚拢起黑色的羽翼并肩飞行,摭天蔽日,刚刚才晴朗片刻的天空,也为这即将到来的灾难而怵然躲藏。
旋舞的营帐被雕鸟尖锐的嘴划破,轰然倒塌,四周围重兵甲胄的士兵大喝着冲上前来,把天子围在中间,他们手举箭矢,在将军的一声喝令下,齐齐向天空发射。
然而大雕迅速捷地转向,张开翅膀向天空飞去,躲开箭羽的追击,趁着他们防备松懈的时候再次向下俯冲。
右襟卫大将军立刻调整队列,形成两个圈,将天子保护在里面,外圈的人先向空中射出一阵箭雨,在换箭的间隙,内围的人又向群雕发射,如此密集接连不断,然而凶猛的雕却总能够寻觅到他们的薄弱处,冲下来给予致命的攻击。无数身着钢甲的士兵被大雕的嘴残忍地穿透,顿时血雨如飞,弯弓射箭的士兵们全身都在恐惧地颤抖着,四周哀嚎遍野。他们领略到生平未有的恐惧和浓烈的死亡气息,浴血沙场多年,却从未有过这般惨烈的战斗,面对强悍到几乎不可战胜的敌人,它们的一声嘶鸣就能震碎心房,它们飒然的翅膀,仿佛只是一根羽毛也能令他们全军覆没。
包围圈渐渐在颓败的士气中萎缩下去,巨雕瞄准空隙,朝人群中央的旋舞,尖啸一声,俯冲下来。
旋舞只是紧紧搂着李世唐的身体,紧闭双眼,颤抖着,牙齿打战,不管巨雕即将啄穿他瘦弱的肩膀。
"李世唐......你醒醒......醒醒......你说过你要做我的将军......永远保护我的......"
"皇上快躲开!"一旁的林莫宝一声大吼,将旋舞推向一旁,他抽出腰间寒光烁厉的宝刀,刷刷挥舞着扬上天空,在即将冲向地面的大雕的脖颈上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了一刀。
巨雕哀嘶一声,重重地朝地面摔去,它庞然的身躯把无数士兵撞得弹飞出去,它的翅膀在地面上掀起晕天暗地的尘土,瞬时间眼前一片昏黑,什么都看不见。
巨雕坚硬的嘴把地面啄出一个黑洞来,它并没有死,奋力扑腾着翅膀,阴骘的目光中燃烧着不甘的恶毒。
它的眼睛朝一个方向望去,脚下爪子用力企图爬起身来。
旋舞本是怔怔的,突然他意识到巨雕的眼睛正望向晕迷不醒的李世唐,血腥的嘴已经向毫无防备的他靠近。
"李世唐!"
"将军!"
旋舞和林莫宝同时发出一声惊叫,后者更快一筹,抽出大刀跳出去,再次朝巨雕的头上砍过去,只是这次巨雕再不会卒不及防,它的身躯在地面上挺立更是显得巍然可怕,巨大的黑色羽翼只消轻轻一扇,就能够把林莫宝掀翻在地。
他把手中的宝刀舞得翻飞如云,跟庞大的对手对抗着,不管巨雕如何凶猛地靠近,他都把它那美丽的羽毛秋风扫落叶般,撕得片甲不留。
旋舞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吃力地拖起李世唐,朝一边跑去。林莫宝急忙慌张地喊:"皇上您不要走!"
可旋舞不得不走,他很清晰地在巨雕的眼中看到血腥的执念,那是侵略者特有的残暴和执拗,不达目标誓不罢休。
虽然它只是禽兽,但这次攻击绝不是心血来潮,它是带着目的、为人指使而来。
而它的目的就是李世唐。
旋舞从李世唐晕迷前的话语中,隐隐预感到什么。
巨雕哪里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们。
林莫宝忙着对付一只,其它在空中盘旋的巨雕却已经看到旋舞,它们冲过已经溃不成军的防线,嗷嗷地得意嘶叫着,以雷霆万钧的攻势,朝旋舞头上攻击。
单单是它们翅膀上面挟带的风势,扑下来就令旋舞脚底站立不稳,他摔倒在尘土飞烟的地上,耳朵嘴巴里都被灌满泥土、以及巨雕身上那股腥臭的气息。
旋舞把李世唐护在身下,巨雕愤怒地吼着,凶猛朝他冲下来,旋舞从身边死去士兵的身下拔出一把剑,反身朝那大雕刺去,但螳臂怎可挡车,旋舞的手臂被大雕的嘴狠狠啄了一口,撕下血淋淋一块肉,连骨头都裸露出来。
旋舞惨叫一声,几乎晕倒过去,他的血灌满了身下李世唐的脖子,将他自己刚刚已经凝结的血块冲散,缱绻着流入湿润的泥土。
整个天地一片绝望的、看不到边际的血红色。
一只大雕趁势冲过来,用它那钢钳般的爪子叨着旋舞的肩膀,向天空飞去。
半晕迷的旋舞只听到耳边风声呼啸,全身似山崩地裂的痛苦。
他隐隐约约听到下面传来如哭如泣的哀叫声:
"皇上......皇上......"
25.
等旋舞再醒转过来,全身那剧烈的疼痛居然消失无踪,他的全身似云朵般轻柔无力,鼻翼间嗅到沁人芳香。
一时间旋舞还以为自己死去,置身天堂。z
可他稍稍挪动一下身体,就感到左臂钻心的痛苦,睁开眼,那受伤的手臂仍在,旋舞知道这不是梦。
他痛苦地支着身子坐起来,触手处居然是柔软的、如云般洁白的地面,他低头仔细看,发现象是数以亿数柔软的花朵编织成的毯子,铺在身下,刹时间如临仙境,芳菲满人间。
旋舞迷茫地向四周望去,漫山遍野竟然都是这种小白花,旋舞从未见过的奇境,分不清远处那洁白的,究竟是云雾还是花丛。
他刚刚想站起来,就感到脚底被什么东西绊住,踉踉跄跄地跌倒,周围地面掀起一张巨大的网,挟带着迷雾般的小白花,把他扑倒在地上,牢牢缠绕着,越想挣脱就缠得越紧。
旋舞被死死压在地面上,费力地抬头,身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y
一个脚步踩在松软的小花朵上,咯吱咯吱,发出冰雪相互挤压那样令人心揪的声响。
旋舞向后望去,却只能够望到那人的裙裾,他刚想抬头看他,那人却抬起脚来重重地踩在他的脊梁上,旋舞的全身顿时如裂断般的痛苦。
"是谁?"旋舞大吼:"你竟敢这样对我!?"b
那个人轻蔑至极地笑:"旋舞,你在这个时候仍然没忘记你那可笑的身份吗?"
旋舞不怒反笑:"哼,我是皇帝,任何时候都是--你又是哪个逆贼?连脸都不敢给我看到!"
踩在脊梁上的脚又重重用了下劲,使他的头更往地面贴去,那人怒喝:"我不敢让你见到!我是怕你看到我以后,会害怕得痛哭流涕!"
旋舞差点没出声来:"哦?难道你的样子丑得鬼哭狼嚎?"
声音愤怒至极,狠狠踹他一脚:"放肆!"g
"无耻之徒!你以为凭这些雕虫小技就可以让天子败在你脚下?"
"哈哈!那么现在伏在我脚下的......难道不是天子旋舞?"
旋舞把牙咬得咯咯直响。
"别再嘴硬了,你已经输了,旋舞。"
"你不可能赢过我的,岑香。"
岑香一愣,继而得意地笑道:"李世唐告诉你了?"
"告诉我什么?"
"我们的那场赌局啊!呵呵,你们俩都输得一败涂地。"
"赌局--现在还没有结束。"
"的确没有结束,然而你和李世唐的命都在我手上。"
旋舞轻笑:"你不舍得杀他的。"
岑香愤愤瞪他一眼:"但我却舍得杀你!"
"他不会允许你这样做。"
"哦--"岑香长吟一声,"假如他还有力气做你的御前大将军!"
"你把他怎样了?"
"你想我把他怎样?"
旋舞微微一笑:"你不会杀他的。"
"住口!"岑香突然面色一沉,俯下身抓起旋舞的头发,恶毒地看着他:"不要装得你好象很了解我!我会的--为了报复你,我会的!
"报复你?"旋舞笑意盈然地望着他的脸:"你为什么报复我?"
"你杀掉我全部的亲人!"
"这不对吧。"旋舞摇头:"下手的是李世唐,是他将李家最后的血脉斩尽杀绝--然而他终究还是顾念与你的情份,留你活在世上。"
岑香狞然一笑:"你很吃惊吗?我还活着?"
"不。我了解李世唐,他是个优柔寡断的男人......所以他才为自己留下一个祸根!"
"你说我是那个祸根?"
"当然......"
"你才是!"岑香迎面狠狠给他一巴掌,旋舞被裹在网子里面,无法还手。
"你才是令他众叛亲离、遗臭万年的祸根!他本是李家最值得骄傲的子孙,他本是我一生最爱的人,他本可以成为我光复汉室的征途上最重要的伙伴!然而仅仅因为你,你比魔鬼还要可怕、更加富有手段,你这满腹城府与恶毒的阴谋家!"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不!这是你对他施的咒语!"
岑香狠狠掐着旋舞的脖子,把他按在地上,在网中的旋舞无法挣脱也无法喘息,他只有不断徒劳地踢打着腿,试图将压在身上的岑香踢下去。
可岑香的两双紧紧箍住他的脖子,他的眼中崩射着复仇的快慰,脸上因兴奋而泛着熠熠的汗滴。
旋舞的挣扎渐渐酥软下去,视野模糊,连岑香脸上狰狞的表情也看不到,他的眼皮很重很重,双手下意识地去摸向腰间,让他吃惊的是那里竟然塞着他昨夜用过的那把猗人小短刀。旋舞把刀拔出来,猛力朝岑香的大腿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