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夕一直埋头听着,此时消化完她的话,抬头看了父母和大姐一眼。秦月朗坐在他身边,好像是个局外人,从头到尾就没有人把他看在眼里。此时他紧张得有些发抖,想要抓住何夕的手却又不敢。
何夕说:"爸,妈,大姐,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也不是在胡闹。我是真的喜欢他。"
父亲和母亲都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眼光看着他,好像是从来不认识他一样。母亲说:"何夕,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何夕说:"爸,妈,我知道。我喜欢他,我要跟他在一起。"
母亲非常冷静,冷静得好像何夕不是他的儿子一样,她说:"你的喜欢能有多长久?你的喜欢能有多执着?小夕,你不小了,家里的事情你一直不管,我们也不愿意勉强你。但是,你能不能不要胡闹,别给父母添麻烦,别让家的事情因为你而惹麻烦。现在秦叔叔说了,如果你不跟他分手,我们的合同就作废。"
何月说:"小夕,你也应该知道,我们家的公司,并不是那么好。现在的经营状况,只能算是平稳,绝对不是经得起这样折腾的。"
何夕低下头,许久没有说话。
父亲说:"何夕,你必须对家庭负责。跟他分手,我们和你秦叔叔双方都可以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秦月朗听见"什么都没发生过"几个字,突然颤抖了一下,抬头看像何夕。何夕受不了他那哀伤询问的眼睛,开口说:"爸,我......"
父亲,母亲,大姐和月朗都定定的盯着他,看着他最终会做出什么决定。
何夕心里也是一团乱,决绝的时刻来的太快,甚至快的让人理不清该说的话:"我......爸,你听我解释。我跟小朗不是......"
"不是什么?你倒是说说你们是什么?"父亲怒火冲天,又一次重重的拍着桌子。秦月朗的脸色瞬间转为苍白,浑身颤抖着,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
看到月朗突变的脸色,何夕的心更乱,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不是......不是你们所说的不正常的关系。"
"那你说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恋人。"
何夕一语惊四座,父亲,母亲和大姐突然张大了嘴,秦月朗却突然捂住了嘴。
何夕的眼睛在每一个人脸上扫过,看见他们吃惊的,伤心的,痛苦的,难以置信的表情,第一次深刻的体会到了月朗这些年来所承受的压力。在这样的眼光下一个人流落街头,真的是可一不可再的经历。最后看向月朗的眼睛里,充满了温柔的抚慰。月朗含泪的眼睛也望着他,那深棕色的眼睛里滚动着晶莹水光,也闪动着爱意。
两人在这个紧张的时刻,竟然深情地对望,激怒了旁人,却凭添了勇气。
父亲的巴掌突然而来,何夕的脸火辣辣的燃烧起来。他转过头去,看着父亲说:"我绝不会放开他的,爸,希望你能理解。"
父亲暴怒起来,抽出皮带甩了过来。何夕甚至看见那有了年岁的皮带上黄铜纽扣闪着凌厉的光,好像疯狗的牙齿。然而他不闪不避,挺直了身体。
已经选择了不孝,但如果这样能让父亲稍微发泄一下怒气,做儿子的也不能拒绝。
清脆的响声在穿透了空气,意料中的剧痛并没有到来。突然而来的重量,压得何夕几乎有一瞬间的窒息,怀里的人已然泪流满面。小时候淘气也挨过父亲的皮带,何夕知道暖气房中单薄的衣衫挡不住皮带带来的剧痛。
心也痛得缩紧了。
父亲也呆住了。
秦月朗却像是感觉不到似的,伸手抱住何夕,泪光中的眼睛看着何夕说:"小夕,听你爸妈的话,我们分手吧。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何夕听到他说出来的话,浑身都僵住了,一把推开他。月朗仰起脸闭上眼睛,何夕举在空中的手就怎么也抽不下去了。一滴眼泪从月朗紧闭的眼角流下来。
何夕颓然跌坐在沙发上:"爸,让我再考虑一下。"
父亲说:"可以。反正这两天你也不上班,从今天起就住在家里考虑。"转头对秦月朗说:"你妈妈他劝过你爸了,只要你跟何夕分手,就可以回家。"
何夕陡然停住了向上走的脚步,秦月朗咬住下唇,默默摇了摇头。
向何夕的父母鞠了一躬算是告别,转身离开。
躺在几年前的床上,熟悉的感觉一点没变。硬板的床垫和柔软的羽绒被都是何夕喜欢的感觉。黑暗中睁着眼睛仰望天花板,何夕不禁想起了半年前初次见到月朗的场景。生日那天推开门,看见他瑟缩着,面带惊恐的看着自己,不知是不是那时候心里最深处的柔软已经被他触动。虽然隐隐知道他是装模作样的骗取同情,依然听从了父母的话带他回家。
似乎从来,自己都是顺从着父母的话。虽然大学任性的选择了自己喜欢的专业,毕业后也坚持继续在学校进修而不是回家接管家里的产业,但是现在想起来,这不过是父母愿意放纵,家里的产业既然有精明能干的大姐管着,不介意给他小小的自由。可是这一次,关系到终生大事,父母决不会再像以前一样纵容他了。
在这个社会里,承认自己的儿子是个同性恋,对于还想要在商场上继续维持好形象好人缘的父母而言,是绝对不可想象的事情。
月朗临走时候的表情,他没有敢回头去看。但是那俯在他耳边说的话,却清晰入耳:"由你这句话,就够了。"
不,月朗,不够。我们还要在一起很久,久到......
何夕翻身搂住被子,想象着每晚拥抱着月朗入睡的安稳感觉:久到......你在我怀里停止呼吸。
我都不会放开你。
这个时候,你我都不能放手。
在家里住了几天,何夕没有跟秦月朗联系。因为何夕答应回考虑,并且暂时不跟秦月朗见面,父亲似乎也遵从了他的许诺,并没有步步紧逼。母亲每天做了丰盛的饭菜,换着花样的把儿女喜欢的菜式端上饭桌。大姐每天尽早结束工作,回家来陪着父母和何夕,四个人共进晚餐。全家人都小心翼翼的维持着这脆弱的平静。
然而何夕明显的瘦了。看见自己喜欢的饭菜,就想起月朗不知道有没有吃饭。躺在床上,就想起月朗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公寓里,不知道是否也跟自己一样失眠。
一样相思,两地闲愁。
五天过去了,原本以为儿子只是伤心几天就会好转的父亲,也有些发急。早上吃饭的时候见何夕还是一副惆怅的样子,直接摔了筷子,出门上班去了。
母亲等他走了,才对何夕说:"小夕,打个电话给月朗说清楚吧。"
何夕抬头看了她一眼,无精打采地说:"说清楚什么?"
母亲说:"难道冷静了五天,还不够吗?不要再胡闹了。"
"妈,我不是在胡闹。"何夕说完,也放下碗筷回了房间,反锁上门。
母亲看着这一对父子沉默的对抗,无奈的叹了口气。
午饭的时候,何夕终于忍不住往自己家里打了电话。嘟嘟声长鸣,却无人接听。
挂断,再拨。无人接听。
再拨,无人接听。
无人接听。
何夕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听筒掉了下去。
月朗不在家,他走了,实践了在替他挨了父亲那一下皮带之后的分手承诺。
收拾好电话, 何夕却突然愤怒。这样一声不吭的离开,算是什么事!难道之前的承诺,之前的付出,全部都是假的吗?他已经做到这样的地步,秦月朗你还要怎样才满足?!
直到寒假结束,何夕重新回学校开始上班,也没有再见到秦月朗。
但是何夕依旧没有同意父母所提的要求。不过因为秦月朗走了,两人没有再见面,父母也没有再催逼。秦月朗的家人,似乎也默认了这一种态度,没有再提毁约的事情。
何夕依旧住在父母家中,一方面是顺从了父亲的要求,另一方面,也是不想回到那个曾经两人相聚的公寓。
得知秦月朗离开的那几天,何夕的心几乎被掏空了,一闲下来满脑子就都是月朗,尤其是圣诞节夜晚他躺在医院的床上的样子,和那空荡荡的寂静的走廊。不断的打电话回家,却始终都是无人接听。寒假的最后几天,何夕已经觉得自己快崩溃了。
终于等到假期结束,父母的态度都缓和下来了,他借着上班的机会,回了一趟自己的家。打开门,一切似乎都没有变。门口的鞋子也摆放得整整齐齐,客厅的沙发上一个褶皱都没有,卧室的床上,被子也叠得方方正正,好像主人只是出门去上班,晚上还要回来住一样。何夕漫无目的的在房中转圈,像是要寻找什么,桌上的钥匙静静的躺在那里,何夕拿起他,桌上是一个浅浅的钥匙印子,原来这一层细薄的灰尘已经掩盖了曾经的光芒。卧室的柜子里,月朗的衣服都不在了,和上次的离开不一样,屋子里除了这一把钥匙以外,所有关于他的痕迹已经被抹灭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握着这把钥匙,金属在手心里慢慢变暖,那冰凉的刺痛似乎渐渐远去。
何夕拿了些衣服,便索性搬到父母家长住。
每日早起上班,晚上打工,回家睡觉。何夕回复到正常的生活轨迹上。精神也渐渐好起来,人也不再憔悴,甚至先前瘦下去的份也慢慢补回来了。父母放心了,认为月朗不过是他生活中的一个过客,年轻时的一个错误。但是只有何夕自己知道,心里空去的一块,始终没有找回来。
他趁着打工前的空隙去过月朗打工的餐厅,在门外听着那流畅的钢琴声,他知道月朗这次是真的走了。餐厅的工人和老板都不知道他的去向,只是说他新年过后一个招呼也不打就没有再来,只好重新请了人。
最后一个跟他有联系的地方,也被月朗擦去了踪影。但是何夕只要有空,总会在打工前到这家餐厅去坐一坐,或者喝一杯水,或者要一份盖饭。一个白衣女孩子坐在琴前,她的琴声比月朗流畅十倍,听在何夕耳朵里,却始终别扭,找不到感觉。
每一个月朗可以去的地方,何夕都不断的去找。唱歌的餐厅,月朗打工的餐厅,或者......何夕发现,自己和月朗竟然再没有去过别的地方,唯有再也没有月朗的小公寓。
甚至有时候,他凭着记忆,去过月朗父母家。站在楼下仰望那个曾经丢下月朗精心挑选的礼品的阳台,看见月朗的母亲出来收衣服,晒衣服,不知道老人是不是看见了他,但他却见不到想见的人。
冬天过去,春天已经来了。
校园里枯树发新芽,迎春花开遍,何夕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还是找不到人。
漫无目的的走在校园里,灿烂的春日阳光下,仿古的四合院里,紫藤花已经打上了成串的骨朵。何夕站在院门外花荫下,一对对情侣从身边走过。这是他最喜欢的景象,曾经想象着有一天自己也会牵着爱人的手,漫步在这明媚的春景里。
但是现在,春天来了,紫藤花也快要开了。想要牵手的人却不知道在哪里。
黄昏的余晖洒满了紫藤花架,何夕收了心思,转身走出校门。
去打工之前,还要去月朗弹琴的西餐厅看一看。
依旧是一无所获的一天,晚上在餐厅里唱歌的时候,何夕觉得有些无精打采。近些天来的毫无收获,让他觉得希望越来越渺茫,人海茫茫,捞针一般的找一个人,也许今生今世,就是相见无期也有可能的吧。今天的歌,居然有人选了《明月几时有》,何夕唱着唱着,不由得想起中秋节的晚上的演出。同样一首歌,那时候邀请月朗和父母来看演出,心里是快乐的。此时再唱着那"人有悲欢离合"的句子,便是深刻的感受到"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的悲凉。何夕觉得自己的胃又开始痛起来,微微有点痉挛,还好已经接近打工结束的时间,跟伙伴们打了个招呼,先行离开了店堂。
快步走到大厅侧面的洗手间里,忍不住扑到洗手池上,"哇"的一口吐了出来。吐得头昏眼花时在想,也许最近真的压力太大,许久没犯过的胃病又犯了。几乎把胃都吐空了,才算是停了下来。何夕捧起一口水漱了漱口,靠在水池上慢慢平息着呼吸。
一个隔间的门打开来,里面两人一个搂着另一个的腰出来,走到水池边上准备洗手。何夕往边上挪了点,让出位置。那两人没有上前,何夕奇怪的抬头,看见站在面前的人,正是秦月朗和搂着他的柳辉。
这真是有心寻不到,无意抬头见。
铺天盖地的惊喜感觉向何夕袭来,把胃痛早就扔到了九霄云外。张口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是呆呆的望着面前的二人。
秦月朗有一瞬间的惊慌失措,旋即掩去了满脸的不可置信,淡漠的看着何夕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何夕。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柳辉。"说着他把手放在身边人的胸膛上,又冲着何夕一抬下巴道:"这是何夕。"
何夕呆滞的向两人点头,勉强扯出一个扭曲的笑脸,心下说不出的怪异。
柳辉朝着何夕笑了笑,点头招呼道:"听月朗说起过你,多谢你前段时间照顾他。"说完搂着月朗腰的手紧了紧,秦月朗立即脚步虚浮的靠向他,低垂着眼睛,脸上泛起一抹羞涩的红晕:"我们先走了,再见。"
何夕看着他红润的嘴唇,湿润的眼角和羞红的脸颊,整个一副刚刚被人彻底疼爱过的样子,惊喜被怒火一冲而散,冲上去拉住已经被搂着走到门口的秦月朗:"站住!"
秦月朗的背影猛地一僵。zyzz
柳辉回过头来,礼貌地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何夕握紧发抖的双手:"我有话要问他。"
秦月朗没有动,柳辉转过去小声征求了一下他的意见,对何夕说:"不要在这里,我们换个地方说。"说完搂着秦月朗走了出去。何夕努力平静住自己的心情,也跟上他们。
三人走进一家咖啡店。半夜时分,店里非常清静,除了他们以外几乎没有客人。坐下以后,柳辉很有风度的帮月朗点了咖啡并寻问何夕要什么,何夕一点心情也没有,随手一指,也没看是什么。服务生答应着离开,何夕直愣愣的盯着秦月朗,完全没把柳辉放在眼里。秦月朗低着头静静的坐着。柳辉好整以暇地看着何夕,一脸稳操胜券的样子。
三个人不出声的对峙着,最后还是秦月朗忍不住,出声打破了这折磨人的平静:"何夕,我们已经分手了。如果你还愿意继续做朋友,请祝福我跟柳辉。"
何夕看着秦月朗说着话,低头不敢看他的样子,揪心的痛。才一个多月不见,他明显的瘦了,脸色也苍白,还要强自镇定地说着这伤人的话,绝难相信方才的行为是他自愿的。恨不得立即把他搂在怀里,不再让他难过。
于是何夕说:"我不要做朋友。"看着秦月朗低垂的睫毛抖了一下,柳辉脸上漾起一丝得意的微笑,他接着说:"跟我回家。"
秦月朗浑身一颤,没有回答。
柳辉一愣之后,旋即意识到被何夕耍了,愤怒的说:"你有什么资格对他下命令?"
何夕高傲的对他一笑道:"他愿意。"
柳辉看着他自信的样子,怒火中烧。恰巧此时服务生端上了他们先前点的饮料,柳辉不得以压制住自己的情绪,狠狠地瞪着何夕。等服务生离开后,他一把拉过秦月朗道:"但是他刚才已经对你说了,他爱的人是我,请你祝福我们。"秦月朗端着杯子的手抖了一下。
何夕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竟然是黑咖啡,不由得皱了皱眉头:"真苦。"放下杯子说:"没错,他以前爱你,爱到为你背叛了家庭,放弃了事业。可是你呢?为了自己的名声和前途,在他最痛苦的时候推开他,让他一个人在外流浪。你说,你还值得他爱吗?还有,我会放心的祝福他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吗?"
秦月朗听着他说话,睫毛不停的抖动,抬起头不可置信的看着何夕,泪水在眼中滚来滚去,却轻轻咬着下唇,不让它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