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变————泥娃娃
泥娃娃  发于:2008年1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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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没事了,他说......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他让我好好照顾你、保护你......"小小的人儿板起面孔,十分地严肃,下一刻却抱住我把脸贴在我脸上,"娘娘,小昀好喜欢你,你要养好身体,不要离开小昀,不要离开父皇,好不好?"
把他的头揽在胸前我轻轻地摩挲着,柔软的头发,粉嫩的面颊,最重要的是那温度,透过手心,连心都暖起来。我喃喃地重复着:"他说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他让你好好照顾我,保护我......保护我么?你是个小孩子,怎么保护我?"
"我有武功啊!你教的,你不相信?"他跳起来,小嘴儿翘得高高的。
"我信!"我笑。高高天上的月,是圆圆的一盘,银色的光晕把他少年的面孔映得圣洁无比,象个天使。我说:"小昀,以后你每天跟着我吧。"
处理政事并不很难,凌昀学得也很用心,没过半个月,多数的奏折已经是他在批阅,我只在旁边陪着。偶然批得累了,他抬起小脸向着我一笑,那稚气的面容竟象极了凌霄......真像......
离国的战事没有发生什么大的意外,离国的衰败和殇国的富强、此消彼长之下,离国已经没有还手的余地,更何况离国朝中还有我的人暗中阻挠,六年的处心积虑完全没有白费,离国大军一溃千里。陆霖龟缩在丹阳城中与陆非原抵死缠绵,却也还有忠心将士为离国拼死反击,但大势已去。
离国注定要灭亡,在陆霖要得到我的那一刻开始。
"祸国殃民"四个字用在我身上真是合适得很,我怎会不记得,那离国曾是我的国,那震远公府曾是我的家,但那一切已经都没有意义了......
夜已深了,凌昀伴着我走在小路上,已经到了凌霄花凋落的季节,再看不见它们热热闹闹地开放在树上,也看不见它们纷扬如雨,只有空气中还弥散着余留下来的馨香。
宫门上"绯樱宫"三个字是凌霄亲笔写的,笔记飘逸轻灵,如他艳阳下颀长的身影。恍惚间里面又是一声轻叹:"唉,你又何必自苦?"还是那只鹦哥。
"娘娘?"凌昀拍拍的我肩膀,"我今天跟你睡。"
"为什么?"我笑了笑,"不可以,小孩子不能撒娇,回你自己宫里去。"
"不是撒娇,"凌昀委屈地眨眨眼睛,"我跟父皇说你白天精神不好,父皇说你怕冷,晚上一定是睡不着,要我以后每天晚上抱着你睡。"他用力抱过来,"可以抱着娘娘睡,多好啊!"
我闪身躲开,却走了神。我真的是每晚都睡不着,蜷缩得再紧,都有冷风吹得我寒彻骨髓,总是睁着眼睛到天明。可是他怎么知道?可是......可是我怎么会让小昀抱着我睡?我笑了笑:"小昀,娘娘不冷,每晚都睡得很好。你回去吧,把这鹦哥送给你好了。"
凌昀接过鹦哥,扁扁嘴,委屈道:"要我去送给父皇是不是?干嘛不自己去?我可不可以回来?"
"不可以!"我说了,然后走进宫门,把他关在外面。
灯下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看见我奔过来,一把将我拥紧怀中,紧紧地抱着,胡碴子蹭在我脸上:"璃儿,你还好?怎么瘦成这样?"
搂住他的脖子,我笑:"王俭哥哥,好久不见哪,方姐姐和小侄女儿怎样?"
王俭抱了我坐在床上,让我靠在他肩上,粗糙的大手抚过我的脸、我的头发,笑了:"很好,她们都好,听说我来这里,玉儿吵着要来看你。"
"是啊,小玉儿该是五岁了,一定象方姐姐一样地漂亮,是不是?"六年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他成了家,有了孩子,而我,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王俭沉默了一下:"柳神医六天后就到京城,你现在觉得身体怎样?"
"很好,只是精神不济,需要休息。"我笑一笑,"有事情明天再说好吗?我今天很累了。"
"还有一件事情,你应该先做个准备。"王俭严肃起来,"如今江湖上自不必说,咱们展颜堡说一不二。但这朝廷之中,上有皇帝下有太子,璃儿你以皇妃身份而为丞相为朝摄政,已经是逾越。现在皇帝已经被你软禁三个月未曾上朝,朝中上下流言四起,再这样下去恐怕你就无法收场了。离国战事正紧之时,国人对这朝堂上的事可能稍有忽略,现在于将军得胜还朝,眼看就到了京城,大臣已经蠢蠢欲动。昨夜有人夜入景阳宫,齐越亲自出手都没能拦下,怕是凌霄要对付你了。璃儿,于将军入京依礼应当是皇帝亲自迎接入城的,那正是凌霄反败为胜的最好机会,你要早下决断,我只怕......你的性命会送在他手里。"
"依你们之见呢?"我向枕上躺下去,累啊,真的是很累。
"狠下心来杀了凌霄父子,你自己做皇帝,这是你惟一的机会。如果他们不死,那么,你惟一的下场就是......璃儿,你一向深谋远虑,这个结果你应该早就预料得到,我希望你能狠下心来,不要再......"
"不必说了,我明白。"扯过被子我紧紧裹上身子,为什么会这么冷?为什么呢?
寝宫又是空荡荡的,寂静无声,王俭长叹一声然后离开,只剩下我一个人。
真的要杀了他吗?真的要杀了他吗?不杀他,死的就会是我,我已经没有别的路来走,没有别的结局来收场。
悄无声息地隐在景阳宫的树下,三层的楼上,窗纸映出一个颀长的身影,从左边走到右边,又从右边走到左边。
檐下的鹦哥一声长叹:"唉,你又何必自苦......"
29自由自在
楼上的窗子黑了,天渐渐地亮了,又是一夜无眠。
一片的凌霄花瓣落在我掌心,猩红的,如血,散发着淡淡的甜香。我把它揉碎了,抛下,留下满手的鲜红......要杀死凌霄吗?我要考虑,是的......我要考虑......
辅仁殿上,陆非原安静地在我面前跪下:"堡主,非原幸不辱命,报答了堡主大恩。" 他仰头看着我,双目星光一样璀璨。
"你想要什么?你要什么都可以!"我扶他起来,他亲手杀了陆霖,然后开城投降,那是我的命令,但在离国人心中,他却是不折不扣的祸国妖人。
他微微地笑了,退了几步,偏头看着我,眼睛忽闪了一下,带着些孩子的天真:"堡主,知道为什么我会亲手杀了霖吗?"
我摇头,看着他,看着他的长发飞散在猎猎风里。他叫陆霖为"霖",很亲密的称呼。
"因为有了江翼的前车之鉴,我知道堡主恨他,如果落到堡主手里,不知道他会受到什么样的折磨,所以,我杀了他。在他死前,我告诉他,见过了堡主复命我就下去陪他。"说着,笑着,他的身体慢慢委顿,落在辅仁殿平如镜面的地板上。
"陪他?为什么要去陪他?"我抓住他,大声叫人拿解毒药来。
他笑着,眉眼灵动:"因为我爱他,他也爱我,这六年的爱情,值得我付出一生。他不要我死,他说他在奈何桥上等我六十年,可他死了,我又怎么能独活?这六十年,让我一个人怎么过?堡主,你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么?"
他把手伸进怀中,拿出一块莹白的玉,轻轻地吻上去,低低地吟:"恨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堡主,谢谢你......"
谢我?为什么谢我?我茫然,他的气息却已经绝了,只有那幽幽地低吟还在我耳边:"生死相许......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只影为谁去......"原来,他谢我,是因为我给了他机会遇到了陆霖,遇到了他生死相许的爱情。可是......可是......真的值得么?真的有爱情么?真的有生死相许么?
死去了的陆非原,凝固了的微笑的脸美丽如花,他手中紧紧握着那刻了"霖"字的玉佩,他说"生死相许"他说"他死了我又怎么能独活"......仰望苍天,是无边无际、无遮无挡的一片蔚蓝,蓝得那么寂寞,也蓝得那么无助。
"堡主!"齐越闯了进来,低声道:"江翼在冷宫去世了......"
哥哥死了?他终于还是死了?我一阵晕眩,倒了下去,齐越小心地托住我:"柳神医已经到了绯樱宫,堡主你......"
"带我去看江翼!"我闭上眼,不流泪,我决不流泪......
哥哥躺在床上,微微地闭着眼睛,身上只穿着一件月白的里衣,那些我特别安排却让他厌恶至极的华丽宫装,他一件也不用再穿了。
我伸出手,握住他枯瘦冰冷的指尖,他已经不会厌恶地推开我,也再不会用轻蔑的眼光看我,更不会再背叛我。他曾经给过我的痛苦,我加倍偿还给了他,让他在这冷宫中,以妃子的身份憔悴、枯萎。他在苦熬了三个月后,他在得知他的妻子儿子死讯之后,绝望地咽下最后一口气,我的哥哥,我曾经最爱的哥哥......
可是他曾经给过我的快乐呢?他曾经代替母亲拥抱着我,在寒冷的冬天给我温暖;他曾经代替父亲疼爱我,他把他的学识和武功毫无保留地教给我......这些,我都还没有报答,我的哥哥,我最爱的哥哥......
心,猛烈地痛起来,喉间一阵腥甜,鲜血开始不停地向外涌,我拼命着闭着口,想要止住,但......力不从心,齐越和宫人的叫声渐渐一片模糊......
醒来,眼前是柳神医慈祥的脸和王俭焦灼的目光。
柳神医握着我的腕脉,和蔼地一笑:"恕老朽直言,堡主一年多前,吐血之疾是否有加剧之势?"见我点头,他接着道,"六年前老朽就说过,堡主练功不当、经脉重伤,要痊愈是不可能的,如果再多耗费心力会随时有性命之虞。这些年堡主的所作所为,老朽也略有耳闻,那次的加剧就已经是衰竭之象了。"
"那他现在......"问出来的是王俭,脸色纸样的白。
"现在尚且无忧,因为堡主身边有一样奇物,"柳神医放开我的手腕,拿起我枕边的那一对小狮子,连盒子一起拿起来:"这对狮子是传说中的玄羽石所雕,盒子是白绒木,这两样东西放在一起能够滋养心脉,堡主至少十年之内没有性命之忧。虽然此物会使人精神不济,软弱无力,但给堡主此物的人实是希望堡主能够活得久一些,因为除了此物,任何药石对堡主的身体都无效。"
"给堡主此物的人实是希望堡主能够活得久一些"......凌霄希望我活得久一点,在六年前他就送给我了这对狮子,六年前他就知道我会有一天衰竭而死,他早就准备应对......
凌霄......凌霄......他竟然想得那么多,他竟然早就在为我打算......
走进景阳宫,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寂寥,廊下的鹦鹉不见了,落红满地。
我的眼睛向着空荡荡的鹦鹉架一扫,小宫女赶紧解释:"那鹦哥儿被皇上放了。"
放了?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我冲上楼去。自由自在
凌霄躺在窗前的软塌上,闭着眼睛,即使我的脚步那么重都没有睁开。云一样清淡柔和的笑容在他脸上,淡淡的蓝纱衫子笼着他的身子,仿佛是光晕,那么宁静、那么安详。
他身旁的矮几上,放着一张亲笔写就的诏书,是将皇位传给我的诏书,然后,是一封信。
"璃儿,生为皇族,我有我的悲哀,自小便知道终将与兄弟骨肉相残,因了不擅心机和这张算得精致的脸,还可能有更惨的结局。你所做的一切,我并不怪你,皇族的结果就是这样,动手的那个人不是你,也会是别人,我不会因为这些来憎恨我所爱的你。虽然这些年你从未说过爱我,但我以为我总能在你的表情动作和话语中找到一些你爱我的证据,我总是痴痴地为你那些无意的举止而兴奋,我一直以为你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可以拥抱你一生一世。可是,我错了,我错得那么彻底,那一天在永离宫听到你的话,我才知道你不爱我,你陪了我六年,只是你觉得有负于我。璃儿,你不欠我任何东西,你已经让我和小昀幸运地活下来,让我们得到了幸福和快乐。璃儿,与你在展颜堡的那一年,我教书做菜,看着你对我甜美的笑,那是我此生最幸福的日子,那值得我付出一生。璃儿,即使你不爱我,但我爱你,我不会给任何人机会夺走你现在拥有的东西。如果皇权能够让你快乐,如果控制一切能让你露出笑颜,那么我给你一个名正言顺。璃儿,你可知道,我是那么的、爱你!"
他爱我,他用笔、用信来告诉我他爱我,他却再不会说一声爱我。我抛下那封信,抓住躺在榻上的他,我疯狂地叫:"凌霄你起来,你起来,再说一次你爱我,你说啊!我不要这信,不要皇位,只要你起来亲口对我说一声你爱我,你起来啊......"
他的身体已经冷了、硬了,他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他静静地睡着,安详静美,唇角带笑,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我把脸贴上他的胸膛,为什么那么冷呢?为什么没有声音呢?我摇晃着他问他:"宵,你起来啊,我很冷,来抱抱我好不好?"他不回答,他为什么不回答呢?
"璃儿,你起来,他死了,他已经死了!"
也叫我璃儿,他是谁?他为什么也叫我璃儿?什么叫死了,他为什么死了呢?他说过要陪我一辈子,他说过要一辈子都抱着我的......
"你爱他么?失去他很难过,是不是?璃儿,你说话?"
说话?说什么话?我茫然地看着那两个人,他们......他们是活着的,他们会说会动,可是不会说爱我,会说爱我的是凌霄,可是凌霄不会动了,不会说话了,凌霄真的......死了......
王俭和齐越就眼睁睁地看着那纤细的少年站在敞开的窗口,红衣乌发雪肤花颜精美如画,那画儿一样的少年从窗口一跃而下。烈风中那纤瘦的身影翩跹如蝶,只是半空中一股血箭从他口中喷出,就那么生生地坠落下去,落在地上,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风吹过来,小几上凌霄亲笔写就的让位诏书飘然而落,仿佛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静安七年三月,殇国明帝暴卒于景阳宫,太子凌昀即位,改元新平。
原离国震远公、后离妃江翼病逝,尸骨还乡,与其妻儿合葬。
三个月后,展颜堡堡主叶璃召集同道,展颜堡正式易主,改叶为王,现任堡主王俭。
先为帝妃后为丞相的佞臣江璃被撤职查办,因弑君、逞权、草荐人命等大罪三十二条,被赐死于绯樱宫,尸骨不得葬入皇陵,当众火葬。
自此,被民间传说为妖狐所化、容颜不老的颜妃江璃灰飞烟灭,徒留一段辣手血腥的传奇在野史上被渲染得精彩纷呈......
30 尾声
我是凌昀,十四岁,殇国的当今皇上。
第一次见到江璃是七岁那年的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断线的纸鸢随风落进开满凌霄花的树林,我叫着嚷着冲进去,后面伴奏的是那些宫女太监惊慌的召唤。
凌霄花树下的石床上,他斜斜地倚着软垫看书。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看我,他的笑容甜美而充满了邪气,带着致命的诱惑,连当时只有七岁的我,也不能忽略他的美丽。但无数鲜红的花瓣被风抚弄下来,在他本来粉嫩的淡色衣衫上烙下点点的红,竟隐隐有些血腥的味道,
当时我看着他愣住了,忘记纸鸢、忘记随从、忘记我的身份,那一刻我不知道应该是喜悦还是恐惧,我只是知道,他是他特殊的存在,不容磨灭。
从他身后走出来的人是父皇,父皇轻轻地拥住他,动作自然,眼角眉梢是从前拥抱母亲时从未有过的幸福和安然,仿佛拥他在怀中便拥有了一切。而他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也在父亲拥他入怀的瞬间泯于无形。他眼中的灿烂让我觉得连头上耀眼的阳光都黯然失色,从此,我的眼中再没有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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