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变————泥娃娃
泥娃娃  发于:2008年1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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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变

1、
初秋,太阳暖洋洋地在天上挂着。
知了无心无绪的在树上聒骚,我无心无绪地舞着手里的剑。突然一声凄厉的鸟鸣,被剑锋掠伤的鸟坠落在旁边的草丛里,拼命地扇动着小小的翅膀,徒劳地想再飞起来。
我随手抛了剑,抓住那只小鸟,仔细端详着它灰色的羽毛和嫩黄的小嘴--是才会飞的雏鸟。柔软的羽毛握在手中是别样的温暖,一双清澈的眼睛满是无辜。
"你寂寞吗?"我轻声地问它。它不理我,尖叫着挣扎,惊慌中狠狠地啄了我一下,手上立刻出现一道血痕。我笑了,轻声地说:"落在我手里你一定很难过,可是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难过很久的。"说完,我一用力,那小鸟就在我手中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然后我又开始笑了。
在旁边的池塘里洗净了手,我把自己扔在草地上,含了草叶静静看天。
这是离国震远公府的后院,这一片小小的园子一向是我的天地,有花、有草、有水、有假山,乍一看精致无比,只是少一样东西--活气。是的,这里住的只有我,除了我,连鸟都不会活在这里,原因也当然是因为我。
远远的,外面热闹起来,今天是父亲出兵偃国、大胜而归的日子。看了看天色,我知道上殿面君的父亲和哥哥应该回来了,外面的喧哗应该是为的他们。可那和我没有任何关系,这世上,甚至没有几个人知道公府里有我这么个人,因为我一直生活在这个小园子里,照顾我的仅仅是一个所谓的父亲的心腹。而这园子,是一直被锁住的。
想得倦了,打了个呵欠,我睡去。
朦胧中被一个人抱在怀里,揉着我的鼻子叫:"琉璃、琉璃!你个小懒虫,在草地上也能睡着?醒一醒啦!"
往那温暖的怀里钻了钻,我模糊地唔了一声,却不想醒来。
他用力地摇我:"起来,哥哥给你带了礼物,你不要我可走了。"
"礼物?"其实我不想要什么礼物,但是哥哥要走我不允许。我睁开眼睛,面前是一张英俊、年轻的脸,他是我的哥哥--京城有名的公子之一江翼,也是离国最年轻的大将之一,他笑着在我眼前晃动着一柄剑,我依在他怀里,伸手去夺。
哥哥笑着亲我的额头:"三个月不见我,想不想我?有没有好好练武功?回答了我就给你。"
我朦胧着睡眼点头,懒懒地并不想说话。在他怀里,我只觉得身上特别的绵软,只想这样躺着永远不起来,永远不离开。别的,一切我都不在意。
哥哥无奈地把那剑递给我,无奈地道:"琉璃,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子,活象一只懒猫。你都十二岁了,不要这样连话都懒得说一句,好不好?"
我还是点头,勉强睁了眼睛看那剑,那不是什么绝世神兵,却的确是一柄剑,护手上镶嵌的是一颗圆润的琉璃,耀眼的红象极了鲜血。剑是一种不应该镶嵌珠宝的武器,但镶嵌这颗罕见的鲜血一样的琉璃石,并不显得俗气--哥哥的眼光一向是好的,何况是给我的东西。我翻过剑柄,反面还有同样的一颗。两颗?我睁大了眼睛,向哥哥笑:"谢谢。"
哥哥笑得阳光一样明朗,点着我的鼻子说:"琉璃,知不知道,只要看到你的笑容,天下便没有任何人忍心伤害你。琉璃,那两颗琉璃石,我找了好久才找到,它们,象你一样的美。"
我握了那剑,偎在他怀里,此刻他的表情不是哥哥,而是父亲,疼我爱我给我一切的父亲,而我真正的父亲,大约正在恭维话中得意洋洋--我已经记不起上一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
哥哥松开我:"琉璃,舞剑给我看,我要知道三个月里你有没有偷懒,你个懒猫!"又来揉我鼻子。
我任他揉了两下,拔剑起舞,随心所欲地把他教给我的一切剑招舞出,剑风凛冽、剑气飞扬,树上那些无心无绪的知了也住了口,满园子的树叶都飞起来--我本是个极懒的人,但三个月来日日的苦练,就是为的今天哥哥的一看、一赞!他不喜欢我死板的舞那些剑招,他要我随心地把剑招连在一起,我便用尽我所有的精力来练习、发挥,只要看到他今天满意、欣喜的表情。
出乎意料地,哥哥的神情有些严肃,拉过我,盯着我的眼睛:"琉璃,为什么你的心里有那么重的杀气,你怎么了?"
杀气是什么?我怎么了?我也不清楚,只是明白杀死小鸟的事情不能让他知道,更不能让他知道我喜欢血的颜色、血的味道。抛了剑偎进他怀里,我睁着无辜的眼睛:"哥哥,什么是杀气?"
哥哥想了想,问我:"琉璃,哥哥学武功、练剑法是为了做一个大将军,为了保卫我们的离国、也为了......保护你。"不知道为什么,他眼睛里的光芒有些奇异,停了停,他问:"那么你呢?你运剑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我心里掠过的是满手鲜血时候的痛快,但我乖觉地回答:"让哥哥高兴!"是的,他不高兴我就不知所措,生命里唯一一个对你好的人如果忘记你,那么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哥哥呆了一呆便笑起来,抱了我用力揉我的头发,认真的亲我的额头:"琉璃,是的,你练好了剑法,哥哥特别高兴,真的。你真是个聪明的好孩子,至多两年,你的武功一定会超过我。知道吗?我十二岁的时候,根本不可能用出这样的剑法呢。"
"我知道,"我突然开口,"你十二岁的时候,正忙着照顾四岁的我,我只要你抱,不给你时间去练剑。"
哥哥怔住,然后放声大笑,更紧地抱着我:"琉璃,你今天说的话真多,哥哥真高兴!太高兴了!再说几句,再说几句啊,哥哥最喜欢听你的声音,琉璃!"
可我不想再说了,把脸藏进哥哥的臂弯,说:"睡。"
哥哥苦笑:"琉璃,你长大了,哥哥抱着你很费力了知道吗?不过我还是愿意抱着你,琉璃。"他收好了剑,抱着我走进屋子,把我安放在床上,帮我盖好被子,手脚异常地轻,然后转身离开。
固执地抓住他的手不放,他只好和我一起躺在床上。柔柔地道:"这么久没见,琉璃,你想我么?"
睁开眼睛,看着他俊美的脸,我抱住他:"想!哥哥,你不在的时候,没有人理我!"是没有人理我,我没有说谎。可是,凭我的武功,离开这个院子容易得很。三个月的时间,我逛遍了京城,还和人打过架,当然,他们不是我的对手。
哥哥也抱住了我,低低地声音:"琉璃,琉璃,你说我该怎么办?"
"什么?"看清楚他脸上的悲伤,我不明所以。刚刚得胜还朝,上了殿面了君,应该有许多嘉奖、赏赐,他不高兴什么呢?
呆呆地看着我,他微微一笑:"没什么,琉璃,想不想听打仗的事情?"
"当然!"我高兴。兵法、战道也是我喜欢的东西之一,在哥哥的讲述中,我能找到书籍与现实的联系,我喜欢这样的感觉。
哥哥开始讲述他和父亲一路的风光,只是今天练剑太累,在哥哥的怀里躺着又特别的安心,只一会儿,我便睡得昏昏沉沉。
迷迷糊糊中觉得一个温软的东西贴了上来,先是在额头、脸颊上游移,然后,到了我的唇上。呼吸不畅,我只得张口,更加温软的东西伸入口中肆虐。我不耐烦了,是谁这么讨厌,打扰我睡?
但,在我睁开眼睛之前,听见屋门被撞开了,脸上猛地一痛。
"娘!"哥哥的声音惊慌而愤怒,"不许你打他!"
睁开眼,站在床前的是一个中年美妇,怒气让她本来美丽的脸有些扭曲。我想了半晌才想起她是谁,也跟着叫了一声:"娘!"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敞开了,哥哥端正地挡在床前,只看到他微微颤抖的后背,也许,他气坏了。
听见我叫"娘",江夫人咬牙切齿道:"妖精!你为什么还不死!"
对了,太久没见过她,我忘记了她应该叫我"妖精",我应该叫她"夫人"的。我整理好衣服,跳下床,站在哥哥身边。抬头发现哥哥的脸色异样的红,禁不住问他:"哥哥,你不舒服吗?"
哥哥什么都没说,只是搂紧了我。
江夫人气得伸手指了我,眼睛却看着哥哥,一字一顿道:"好啊,翼儿!怪不得皇上赐婚给你你抗旨,原来......原来......你要的是这个妖精!"

2

"抗旨?"我迷惘地看着哥哥,他为什么要抗旨?皇上赐婚给他就是要他娶公主,有个公主做妻子不好么?
 

哥哥把我搂得更紧,紧得让我觉得肋骨在痛。他认真地对江夫人说道:"我不会娶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女人,即使她是公主!娘,请您离开这里,既然您一向都不喜欢见琉璃,那么以后都不要打扰他的生活!"他的语气那么坚定,是从来都没有对我用过强硬态度,那是我们的娘啊,我想叫都不可以,想让她对我笑一笑都不可以的娘。
我拉住哥哥地头发:"哥哥,不可以对她这么说话!她是娘啊!"
"琉璃!"哥哥的目光忧伤如水,一瞬间淹没了我,为什么会这样,那个记忆里只会温暖地笑的哥哥为什么这么难过?

江夫人脸色惨白如纸,她看着我,那样的眼神让我觉得恐惧渐渐缠绕住整个心脏,心不可抑制地疼痛起来,她竟然那么恨我?她低沉地开口:"妖精,若不是你,他怎么会这么对我?用不着对我假好心!天生你就是妖精,我早就说过,你那个妖精样的娘生出来的会是什么好东西?你见不到别人就勾引我儿子,你自己也是男人知不知道?男人勾引男人,你天生就是个贱货、妖精!......"
"娘--"哥哥的喊声凄厉而痛苦。我只觉得迷惑,我不是她的孩子是吗?我懂得什么叫"庶出",可是公府里只有她一位夫人,每一个我见过的人都告诉我她是我的娘,虽然她从未爱过我,甚至没有看过我,可是想起我有一个娘,我就觉得幸福还是身边,那么现在事情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勾引,这是个不好的词,我和哥哥在一起是非常不好的行为是不是,男人勾引男人?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喜欢哥哥,喜欢让他抱着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本来只有寂寞的世界刹那间崩塌,我抱住了哥哥一遍一遍地叫问他:"为什么?"越来越混沌的意识被突如其来的睡意打断,我知道是哥哥封了我的穴道,那么就睡吧,不过是个梦,梦醒了就没有关系了......
醒来,躺在自己的床上。屋里没有点起蜡烛,月色透过敞开的窗子无声无息地潜进来,在地上圈出一片银白。

桌子上的饭菜已经冷了,我不想吃。"妖精!妖精!"江夫人的声音在耳边萦绕不绝,那愤恨的语气、怨毒的眼神似乎还在眼前。我打了个寒战,只是初秋,为什么就那么冷了呢?
拿起铜镜,朦胧的月光下,镜中的我和所有人一样的双眉、双眼,并没什么特别--也许,和哥哥是有些不同。哥哥眉眼都显得刚硬,双眉让人想起出鞘的宝剑。而我的眉斜斜一抹飞在鬓间,唇色樱红,哥哥常说象最好的红樱桃--这就是妖精的样子是么?我狠狠地咬在唇上,血流在唇间,尝来竟是别样的甘美--血的味道,我喜欢。
又狠狠瞪了镜中那个"妖精"几眼,我走了出去,走出这个院子。

月光轻盈地在树叶间隙间跳跃着,象一只只调皮的眼睛,知了又开始无聊地聒骚。赤脚走过石子小路,我感觉自己象一个幽灵。其实我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这样寂寞安静的夜晚,我常常是离开了自己的小院在公府里游荡,反正,没有人可以发现。
但今天不是往常,假山后的石亭中竟然有人,而且那人轻易就发现了悄无声息在树影间飘荡的我。
"谁?出来!"一声低喝。
我听出是谁,便走出去,给他看见。

"啪啦!"是瓷器落在地上碎裂的声音,我抬头,向着那个魁梧英俊的中年人微笑,叫他:"公爷!"--既然夫人不是我的母亲,我现在已经不能肯定这个人是不是我的父亲。
"你......"江云洲--或者父亲,他的声音是颤抖的,带着出乎意料和恐惧。也许,他以为我是鬼?我真的那么可怕?
我走过去,安静地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已经没了血色的脸,再叫他一声:"公爷!"
他终于回过神来,脱下自己的长衫披在我的睡袍外面,把我安置在他对面的石凳上--若是哥哥,他一定会抱我在怀里,我暗暗地想。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两两相望。"含情脉脉",我想起哥哥教过的词,禁不住笑出来。

他开口:"琉璃,你长这么高了?真没想到。"我不开口,这个问题太无聊,不值得开口。他得不到我的回答也并不觉得奇怪,便自顾自地说下去:"天太晚了,夜里凉,我送你回房间去,乖,走了。"说着来牵我的手。
我仰头望着他的眼睛,他却极力回避我的面容。伸向我的手收了回去, 再一次柔声说:"琉璃,回去吧,外面冷,不要着了凉。"
我拉住他的衣襟:"我的娘是谁?你是不是我的父亲?"
他的身躯一震,惊惶地看着我:"你还知道了什么?"

我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来,从胸前拿出那枚一直都挂着的卵形的琉璃石。绯色的石头上缠绕着无数猩红的细丝,仿佛是纠缠不清的无数血丝,是世上罕见的血色琉璃,比哥哥给我镶嵌在剑柄上的更珍贵得多。但我常常把玩的是琉璃下坠着的一朵丝线编成的红色莲花。
江云州的手在颤抖,想要抚摩这琉璃,终是没有伸过来,定定地看着我的脸:"琉璃,你真的要知道吗?"
我点头:"既然已经知道了一半,另一半再藏着也没有什么意义。"

他也点头:"你的母亲,名字是应红莲。"他伸出手,抚摩我的脸,"她是我的表妹,从小父母双亡,寄住在我们家,在我成亲的当天,她不辞而别,再不见踪影。那时候,她才十六岁。八年后,她带着身孕回来,而且已经到了即将临盆的时候。生下你,她托我和翼儿照顾你,让你平安长大,哪怕......哪怕毁去你的容貌,她临终服下化骨散,执意让自己尸骨无存。"
风掠过他的头发,略略花白的长发微扫着他的脸,那曾经英俊过的面容应当是我母亲魂牵梦萦过的,却最终走进别人的梦里去,最终在我面前愁云惨淡。
"是吗?"我只是笑,端详着他眼中我的影子,江夫人那一声声"妖精"响彻耳边,我只是想笑。我的母亲,是不是也被叫做过"妖精"?是不是因为一张"妖精"样的脸不能与他终成眷属而决绝远去?是不是因一张绝美的容颜被人凌辱生孕?那么我呢?我问:"我的模样,象母亲吗?"
他呆住,良久才道:"只有三分象。你的母亲是个美人,是自古以来所说的薄命红颜。可是你......"他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伸手捧住了那枚琉璃,"你象它!"
那血色的琉璃,隐隐缠绕的血丝绝美,脆弱,但是透着邪气和诱惑,看得久了,仿佛可以把人的心吸进去,那是我么?

"琉璃,不管你的父亲是谁,你都是我的孩子,是翼儿最爱的弟弟,当然,只是弟弟。乖乖地留在家里,等你长大,我和翼儿会帮你娶妻,我和翼儿会照顾你平安一世。"他终于伸过双臂,想要抱住我。
没有忽略那一句特别强调的"只是弟弟",我起身躲开他伸过来的手臂,轻轻地说:"父亲,我乖,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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