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不了他语气中的哀怜,我撑起来冷道:"凌霄,我已十七,不是小小年纪!只不过身体被药炮制过,永远不会长大!吐血的毛病也好不了,因为急于求成、练功过度早已伤了经脉,你明白了没有?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什么时候能撑什么时候不可以,用不着别人可怜!请你出去,我累了!"一口气说出来,忍不住急喘,喉间有腥甜涌上来,我强咽下去,可就是那口气怎么也喘不过来。
凌霄抱了我抚胸拍背,搂着我他已满脸是泪:"对不起,对不起,璃儿,三年前我不应该让你离开我,我不应该让你走的......"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对不起,紧紧抱着我任我怎么拍打也不松手,一滴滴滚烫的液体落在我手上,脸上,灼得我发抖。
心渐渐地软下来,他是个那么幸福的人,总是在万千宠爱中幸福地笑的,但他因为我的痛苦落泪,他愿意抱着我给我温暖......竭力平稳着呼吸,握了他的手,我笑了一笑:"还好你没留下我,不然我也活不到今天。我没事,我会很好很好地活下去。我真的累了,你出去吧。"是的,我一定要活下去,给过我痛苦的人还活得那么自在,为什么我要死?
凌霄抱着我不肯松手,我也不动,只是闭上了眼。良久,他终于一叹,帮我盖好被子离开,又嘱咐我不要动,要茶要水叫他。
夜,寂静得可怕,朦胧中有人推门进来,听脚步声不是凌霄,挑开眼皮一看却是王俭,随着他的接近空气里多了酒气,原是喝了酒来的。心道住在外间的凌霄为什么不拦下他,却想起凌霄竟一声都没有出。
想到他这样子进来不会有什么好事,暗蓄了劲力我等待时机,现在的状况,我硬拼是拼不过他的,也不会有人救得了我。虚弱地睁开眼,我只做没力气动弹:"王护法,请你出去,去和你的于谙宁好好亲热,我不想见你!"
怔怔看着我,王俭的眼里满是血丝,他开口,声音有些嘶哑:"我说的同一条路,是说充满了仇恨,不是有意辱你,璃儿,对不起。可是现在你满心是仇恨,没有感情,谁都不爱,都不象个活人,你知不知道我多心痛?"
"不用解释,你喜欢说什么就说什么吧,我不在乎!"我吸了口气,"如果不想再伤我,就请你离开,于谙宁......应该是很依赖你的,他能让你疼爱,不是么?"
"我受够了,为什么你不要我爱你?"他俯身抱了我,压在他胸口狠命地揉着按着,酒气熏得我又喘不过气来。他悲哀道:"为什么我就只能是你的哥哥?为什么你爱那个连自保都没有能力的凌霄?为什么你就不能让我碰你?璃儿,你知不知道你对我是多大的诱惑?你知不知道我要用多大的毅力才能忍住不碰你?我找你找了一夜,你却在忙着和凌霄亲热!现在你又找个借口把我赶得远远的,为什么!我不管,你是我的,决不给别人!"他的身躯火热坚硬,硌得我全身都痛。
眼看着他的脸压下来,我却敌不过他的力气挣扎不脱,索性眼睛一闭垂下手足闭住了呼吸。他果然慌了,轻轻地把我放在床上抚着我的胸口连声呼唤,几乎哭了出来。
抓住时机,一掌击在他左肩,我借力飞身到了窗前,扶住桌子。
王俭呆在床边,按住肩膀鼻翼抽动满脸是汗。
我平稳了呼吸,道:"先要告诉你,我不爱凌霄,我谁都不爱!是于谙宁挑拨你的对不对?那么容易就被人抓住、利用了弱点,那么容易就被人挑动了心绪,王俭你太让我失望!"
"他......他是为我着想......"虽是在辩解,他却委实不是理直气壮。
我冷笑:"为你?今日你若得了手,以后你还有什么脸面出现在我面前?到了明早我们定是兄弟相残,这可是遂了谁的愿?难道你就没有想过,铁岭寨据京城千里之遥,他怎么会恰好在我们到京城的时候流浪过来,又怎么会恰好在你面前出事?又怎么会恰好让你可怜?要演戏,没人演得过我!王俭,你做这个护法名不符实!"
王俭被酒染红的脸顿时惨白,一抬手狠狠聒在自己脸上,转身想走。
我晕得有些站不住,身子一歪,他还是忍不住过来扶住我,扶在椅上便远远躲开。竭力抬头,我笑:"王俭哥哥,今天一定会有事情发生,你就忍心抛了我不管?这么大的动静没人来问,你去下房看看,护卫多半已经被下了药,快去。"
"是!"王俭逃也似的离开。
危机暂时过去,我到了外间。凌霄静静地睡在床上,只是被点了穴道,浅淡的黑暗里,他的睡颜玉一般的皎洁明净、不染点尘,那么高贵,那么洁净,那么......吸引我......不,我不爱他,根本不爱!我要的,只是暂时的温暖,随便哪一天失去,我都有准备,不会心痛了,一定不会!
杀声骤起,乱成一团,兵刃相撞的声音凄厉而清脆,每一蓬的血雨下都有一声惨叫响起,每一颗头颅坠地都伴着一条生命的逝去--有我的护卫,也有侵入的人,看来王俭行动得还算及时。
后窗裂开,于谙宁和一个比他高大的少年联袂闯进来,一对银钩和一弯月似的短刀化作银雨,将我和凌霄包裹在内。按住苏醒过来的凌霄,袖中常带的那柄小小匕首已经出了鞘,把来势挡在外面。
于谙宁尖利道:"叶璃,王俭没有上你么?算你有本事!那你也逃不过今天!灭门之仇不共戴天,我决不放过你!"
嫣然一笑,他身边的少年便是一愣,双钩也缓了一缓。想来此刻朦胧的眼、虚白的脸,一定是无边的风情,清冷的绝艳。随即便听于谙宁怒叫:"你就会勾引人!下贱!"
要的就是那一缓,我也懒得争辩,右手已经按上匕首的柄尖,"叮",细微清脆的声音,那匕首已经成了二尺长的短剑,正抵住于谙宁劈过来的短刀,手腕轻颤剑尖化作九瓣莲花越过他的刀罩住他全身。身后的那少年已被闯进来的王俭拦住,脆响不断。
交战不多时便告结束,于谙宁和那少年被生擒,剩下的来敌都被我下令尽数杀掉。坐在椅上,我瞧着这一对被制住的人,那少年一脸的倔强,对上我的眼时却避开了,有些愧疚的神色。于谙宁又是哀哀的,抿了嘴不出声,也不看我。王俭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里满是痛苦和哀伤。
"不求我放了你们么?"喝了一口凌霄递过来的热茶,平静了些。
"要杀就杀,历家的人从来都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那少年坚硬地开口。于谙宁也恨恨道:"灭门之仇,今日报不成来日也要报的!"
"你是风林庄的历家二子历远?这于谙宁是你的情人?"我笑。
那历远又是一怔,随即道:"不!是爱人,我爱他,所以我帮他!"说到"爱人"两个字,他微微地红了脸,显得十分俊俏。
"爱人么?"我忍不住放声大笑,凌霄低声道:"又要喘了,不许笑!"不理他,我笑到伏在桌上,笑得那两人恨恨地盯着我,恨不能用目光把我撕成碎片,然后,我笑道:"既然是爱人,那我也不难为你们,给他们解了穴道。"
王俭疑惑地看了看我,还是依言过去。
看到历远出乎意料的表情和于谙宁甜美兴奋的笑脸,我接着笑:"但你们两个人只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这间屋子,杀掉对方,你就可以活着,我叶璃说出的话从不更改!"
"当啷"一柄剑落在他们面前......
22
被我抛过去的短剑,利落地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弧,"当啷"落在地上,在烛光摇曳下闪着微弱的幽光,沉沉如一泓水,寒气逼人。
于谙宁的眼中泪光盈盈,语气也怨毒无比:"叶璃,你果然阴毒可鄙!"
历远揽着于谙宁的手蓦地一松,掌风直扑到我脸上来,他吼道:"我还以为你是个很美很可爱很无辜的小孩,我看错了你!"我端坐在椅上没有动,王俭早已飞身过来,身影交错变幻无端,历远闷哼一声摔得七荤八素--我在心里一叹,毕竟还是不能放下我,是么?
于谙宁扶起了他,哭得气咽喉干,一张本就白皙的脸梨花带雨般娇美。他抱住历远道:"远哥,你打不过他的,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嫣然一笑,我故做感叹:"历远,看见我的脸就忘记我的身份是不是?落到这样的地步你可是咎由自取,只可怜了你的老夫慈母,还有你那才娶了媳妇儿的大哥,你们风林庄大小似乎是七十二口人吧,不过听说你嫂子刚刚身怀六甲,算七十三口也可以!"
"你想干什么?"历远怒目圆睁,似乎眼看就要冲上来,可他究竟是不敢。
我还是笑:"在等你死啊,你死了,报仇的就该来了。不然......你们一起死?不能同生,共死也是个好主意,我负责叫人把你们合葬怎么样?"凌霄和王俭同时一怔,我懒洋洋道:"谁敢求情,我现在就杀了他们,一个都不留。"我承认我是故意的,可那又怎么样?
剑在地上,冰寒入髓。
拿起茶,我又喝了一口,袅袅地茶香沁人心脾,但现在我只想睡,不,还不能睡去。我笑道:"杀吧,对方死了你就能活着回去,叶璃说过的话可不会反悔,也不会收回。于谙宁你别指望着装可怜让王俭给你求情,王俭敢说一个字我就剐了你!"语气虽淡,王俭和于谙宁同时身子一颤。于谙宁是怨恨,王俭是悲悯。
于谙宁满眼的泪花,俯身拾起了剑。历远想要拦,可是手伸出一半又缩了回去,咬着嘴唇,身躯有些摇晃。
于谙宁垂眸道:"远哥,阿宁给你带来那么多的麻烦,害死了你手下的兄弟,又怎么能再害你的性命?远哥,来生......来生阿宁一定报答你!"说着,剑锋已横在了自己的项间,微一用力,皮破血出,鲜红雪白格外娇艳。
王俭张口欲言,我开口:"要我说第二遍么?"他脸色一灰,转身冲出门去,头都不回。
历远惨白了脸,冲向他:"不!阿宁,你不要死,我跟你......"下面的话他咽在喉间,那柄剑已经刺穿了他的胸膛,于谙宁的手刚刚松开。历远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阿宁......你......好......"气绝倒下,睁大的眼再也闭不上。
静,听得见历远伤口的血汩汩而出的声音。于谙宁俯身跪在他面前,眼泪一滴滴地落:"远哥,我不能死,我要报仇!来生,来生我再报答你......"
眩晕的感觉袭上来,我的手不自觉地一松,茶水湿了衣襟,我顺手把杯子扔在了地上,清脆响亮的破碎声象是应和着我心里的声音,一样的碎裂,一样地撒落一地。碎片迸飞的瞬间,于谙宁窜起来退到墙边,大叫:"你说话要算!你不能杀我!"
"忘了告诉你,背叛了我的人一定要死!"手中握着的杯子碎片刺进了手心,可我不觉得痛,这就是爱,这就是所谓的爱!我笑:"我收留了的人就不应该背叛我,我给了你机会让你和王俭在一起,是你放弃了,所以,你要死!"碎片和着我的血嵌进于谙宁的咽喉,引出更多的鲜红,那一天一地的血光,蔓延成一片......
又到了白芍花开的季节,我依旧躺在花下的榻上,盘算着京城的事情。
太子凌霄摔下悬崖生死不明之后,在场的四个皇子都受了责罚,谁也没能把责任丢给别人。只是苦了后党,没了太子做指望,皇后的一党很快风流云散,投靠凌宴的、投靠凌寞的、被杀被贬的,整个算得上是树倒猢狲散。
借着那两位皇子殿下要人的机会,插进去几个展颜堡的人,反正展颜堡钱财无数,散出去收买几个人也不在话下。两边都帮的结果就是两边谁也占不成上风,你陷害我我给你拆台,表面上两个人旗鼓相当、蒸蒸日上,却不知道权力渐渐地移交到了我手上。
展颜堡虽然也有反对这么做的,但谁能抗得过规矩,谁又敢去试试刑堂?刚柔并济、赏罚并举,背叛我的人却只有死路一条,他们只在背地里说我越来越象江云,却不知我本就是他的儿子,身上流的自然是他的血。
这些事情是不能让凌霄知道的。他只知道展颜堡的生意有黑有白,还知道展颜堡的小孩习文的同时要学习治国之道,学武的同时要学习兵法,而他就是讲授那些东西的先生之一,只是他不知道在学堂的隔壁,还有我特意挑选出来的人在听讲,那些人将来都会在他朝堂里的臣子,但他们效忠的人将是我。
"璃儿,"凌霄叫着,脚步轻捷地走过来,手上端的是一碟小点心,清香扑鼻。他把点心放在旁边的小几上,拿了一块给我,眼睛星星一般地亮:"用才开的紫藤花瓣做的陷,你尝尝,厨房里的人都说好吃。"
皮薄而脆,陷入口松软甜糯,还有鲜花的清香。心里有些异样地感觉浮上来,我笑道:"太子殿下改行做厨子也是不错,汤啊粥啊味道都做得那么好,又学会了做小点心,真是佩服。"
又拿了一块给我,他微微一笑:"不要再叫什么太子殿下,既然离开了,我就没想过要回去,这展颜堡里教书做菜的日子真是清闲得很,远远好过兄弟们的勾心斗角,若不是......"他抿了抿嘴唇,"算了,就这样很好,真的很好。"
"想你的父皇母后,外加你那美丽的太子妃还有六岁的小公子?"狠咬了一口手中的点心,不料被他发现了,握住我的手:"人生父母养,我怎可能不想念父母,妻子虽非我所爱,但骨肉终究是......是不能断的......璃儿,你莫生气......"
"我生什么气?我是你什么人啊我生气?"摔了他的手,我跳起来大步走出去,迎面正看见王俭挽了一个女子的手缓缓过来,一起见我施礼。
"方姐姐!"我嬉笑着偎过去,是方护法的女儿方清雨,她照例搂了我抚弄我的头发,我问有什么事情她却红了脸,羞涩地看一眼王俭却把我搂得更紧。王俭沉默了一下,道:"堡主,我要和方姑娘成婚了,七天后,到时请堡主去喝杯喜酒。"如月光落海,平淡不起半丝涟漪。
"好啊!"我笑起来,搂着方清雨的脖子大大的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道:"恭喜方姐姐和王俭哥哥,也不早告诉我!"然后抱住王俭的腰狠捶他两下:"王俭哥哥,这么大的事怎么还瞒着我呢,恭喜你哦,记着生很多小孩给我玩。"
"堡主!"方清雨跺一跺叫扭头便走了。
王俭伸臂抱住了我,低声道:"璃儿!"这是一年多来他第一次叫我"璃儿",也是我第一次再叫他"王俭哥哥",相互拥抱的同时,我们都知道已经彼此原谅。他抱着我,低声在我耳边道:"璃儿,我不再难为自己,你也别苦了自己。"
别苦了自己么?我笑了。
王俭的婚礼热闹得出乎意料,敬酒罚酒的把戏翻来覆去地玩着不厌其烦。被凌霄扶回"醉月轩"的路上,又看见那熟悉的满院凌霄花,匾额上"碎梦轩"三个字仍然是那么儒雅飘逸,一地鲜红的花瓣恍若最珍贵的地毯,铺得显出些奢靡。
望着那些随风落下的花瓣,望着那"碎梦轩"三个大字,我突然想起,我有什么梦呢?一时只觉得周围的一切迅速坍塌,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是无法躲开的绝望与孤寂。
酒意上来,我拉着凌霄走进了碎梦轩,走进那一池温暖的水。可是那温暖敌不过我心中的冷,比寒毒发作时候更凄凉更无助的冷。我抓住的,我能抓得住的,竟只有身边的那个人、那一丝丝的不知是真是假的温柔和温暖......凌霄......
一地残红、一池碧水、出乎意料地痛--心的痛,身的痛、一个班驳迷离的梦......
第二天清晨醒来,我躺在凌霄的怀里与他相拥而眠,一切都已经不同,一切似乎还与原来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