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刑太监似乎也被童楚林的硬气给镇住了,顿了一下。似乎不想在太后面前丢脸,抬手擦了把脸,也不知是擦的雨水还是汗水,又继续挥起篾条。嗖嗖声更响,估计是使出了看家本事。安平急得手心都出汗了,正焦急。突然啪的一声,篾条断了,太监也愣住了。楚林身上已是血迹斑斑,全靠一口气撑着。这时候一口气松下来,一下子跌跪在地上,双手也不自觉得撑地。满地的碎瓷片毫不留情的扎到皮肤上,又把他痛得一颤。
安平大惊道:"母后息怒。别跟个奴才一般见识,气坏了自己身子。"
太后看了他一眼,却悠悠闲闲的说:"哀家并没有生气,只是替你管教奴才而已。"
这边厢说着话,那边太监们又捧上了新的篾条。童楚林偏听见这边说话,哑着声音骂道:"呸,谁要你这个小人说情。"太监抬手就是一下,直抽上他的脸颊。这次掌刑太监也恼怒了,使了全力,血顺着伤口就滴在了地上。嗖嗖声还在继续,楚林努力想站起身子,却在大力的鞭挞下无法成功。反倒是随着一下一下的抽打,手上腿上又在地上磨出一道道血印。
安平的求情再次被太后堵住,又苦于楚林的强硬,再难找出理由来说话。一时情急,无奈间咬住下唇,把头转开不再看。
好容易挨过片刻,只听太监回道:"启禀太后,人已昏过去了。"连忙回头,看见楚林已经软软的趴在地上了。太后冷冷的回答道:"拿水泼醒他,继续。直到他求饶低头为止。"
安平一听,大为情急。一撩衣摆跪下,口不择言道:"求母后饶了他罢,弄出人命来,有损母后慈爱严明。"
太后低头看了他一眼慈爱地道:"何处此言?人哪里这么容易就死了。他们当年对你可没有半点手软,如今给你出气,难道不开心吗?"
"我......也没......"安平听说,反倒不知如何回应,只得吞吞吐吐,企图敷衍过去。却听哗啦一声,两人都把头转过去盯着童楚林。只见他被一盆水泼在身上,抽搐了一下,醒过来,眼睛的似乎都没有了焦距。浑身颤抖着,努力想要爬起来。那太监沉声道:"淋了雨水伤口容易化脓,我好心给你弄点盐水洗洗,免你痛苦。"一面说一面低声怪笑。安平听在耳里,也被他的声音刺得抖了一下。
楚林爬了几下都没有成功,盐水洗下了身上的血迹,在地面青砖上聚成一滩。手上腿上被碎瓷片嵌入的伤口,在挣扎下严重裂开,鲜血淋淋。他却似乎毫不在乎,依旧挣扎着要站起来。太监的篾条又举起来,在空中发出嗖的一声,甩了出去。
"住手!"安平再也忍不住了,手一撑地站了起来。不顾雨正下得淅淅沥沥,快步走到楚林身边。掌刑太监见安平亲自救人,生怕误伤了他,也不敢造次,慌忙住了手。
太后见从来听话温顺的安平竟然为了一个敌国奴才出口阻拦她的意思,也大为惊讶,掩不住薄怒地站起身来。
24
一时间整个后院一声不闻,唯有雨水打在瓦上淅淅沥沥。众人皆不知平时逆来顺受的"安平公主"意欲如何,只张大了眼睛等待。
童楚林也忍不住挣扎着抬头看他,不知道他要怎么做。
安平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童楚林一眼,都以为他要说点什么先压住了自己人的气势才好求情。谁料安平只是轻轻撩起衣摆,在众人的注视下,面朝太后,慢慢地坚定地跪在了童楚林身边。
地上的碎瓷片扎进肉中,微微皱了皱眉头,安平强忍着膝盖处尖锐的刺痛安静地对太后叩首道:"母后息怒。安平管教无方,让童楚林这奴才惹了母后生气,安平自当跪在这里谢罪。请母后责罚。"说完话,直挺挺的跪在当地,低着头,盯着自己在地上被打湿的衣服下摆。
太后原想着安平无论用什么样的语气跟她辩驳,总也斗不过深宫中明争暗斗几十年的自己。却没想到安平自己出来为童楚林担罪。看见安平跪下去那一瞬间的皱眉,那是碎瓷片扎在膝盖上的痛楚,太后不禁心里一软,考虑着不如就此放手,卖了他这个人情。可跪在地上的安平,话语里虽是自贬,偏偏露出那不惊不诧的气度来,看在眼里分明就是带着要挟的态度,忍不住又一股怒气冲上心头。想起当年生生拆散亲生儿子与安平之时,自己的儿子闹天闹地的,安平却温温顺顺安安静静地听从了自己的安排,一语不发的去了容国。本想他去了便是凶多吉少,谁知安平福大命大,不但没死,一年前当今皇上灭了容国,还平平安安的把他接了回来。从容国回来的安平,依旧是安静温顺的,可是太后看在眼里总觉得有些不同。之前三番五次的试探,一点错没有,可太后确确实实感觉到了安平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软弱内向的安平了。现在温顺只是表象,那甚至不叫温顺,那叫隐忍。骨子里的安平已经成长起来,懂得如何在明争暗斗中保全自己。这样的长袖善舞,已经开始有了和自己对抗的力量。能如此成长,不知道在容国经历了怎样的磨练和学习,但是肯定和容国皇族童氏脱不了关系。正是因为知道如此,自己才不能容忍那个童姓小孩在安平身边,虽然明知他是皇上赐给安平的人,却想方设法要把他除去。因为自己也心知肚明皇上依旧对安平放不下,时时想方设法避人耳目去见安平。如果任由这个小奴才存在,将是对当今皇上的一大威胁。越是这样想着,越是觉得安平此举无疑是公然对自己的冒犯,不禁更冷了一张脸。
安平跪在地上许久不见太后说话,也明显感觉到周围人摒声敛气的紧张气氛。浑身已经被雨打湿透了,膝盖痛得已经有点麻木,感觉到从青石板地面传上来的凉意,偷偷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手。
双方正僵持着,忽然听到从院门方向传来一声高呼:皇上驾到!
安平没有抬头,仿若未闻。太后却因这一句,怒气冲冲的转身坐回廊中的椅子上,更加铁青了脸。
程叶轩是听到负责送茶水的小太监说看见安平进宫给太后请安的,想过来借给太后请安的机会顺便也看看安平的。谁知道进了门,一个人影没见,正房中转了一圈,也没有人。之前进去通报的小太监回说似乎人都在后院,也摸不着头脑,只急忙往后院赶来。谁知一进后院看到的竟然是这样一副情景。
满院太监宫女立了一地,安平浑身湿淋淋跪在雨里,脸色苍白,头发贴在脸上开始滴水。边上那个童楚林浑身是血地趴在地上,也不知道是不是昏过去了。
见他进来,众人都跪了一地。安平也随着众人向他磕头。程叶轩双目一扫,只挥了挥袖子示意免礼,没再多向院子里看一眼,便站在太后身边躬身道:"皇儿给母后请安。"
太后微微笑着点头道:"刚刚议完事吧?难得你有孝心,这会子还过来给我请安。"
程叶轩打量着太后的脸色陪笑道:"母后好兴致,亲自管教起奴才来了。"
太后温和地对他笑笑道:"谈不上什么兴致,许久不管事,下面人越发放纵了,见了哀家竟然连礼也不行。说不得要立起威严来。"
程叶轩笑道:"此等事何劳母后亲自动手。看不惯的,直接交给内务府净事房去处置。何必再此劳心劳力生闷气呢?严了宽了的,招下面人议论,有伤母后公正之名。"
太后本一见程叶轩进来,就知道今天是无论如何已达不到目的。还担心程叶轩如果抬出滥用私刑的规矩来,更是大家都下不了台。如今见他这样说话,分明是给台阶下,便也顺便做个人情道:"皇上说得有理,我一个老婆子多享享清福哪里不好?就依了你吧。"说完又问:"累了不?跟我房里坐去吧。"一面起身拉着程叶轩的手往屋里走去,一面回头吩咐道:"小全儿,去把今儿张贵妃孝敬的玫瑰酥糖拿出来给皇上尝尝。"
程叶轩一边扶着太后往房里走,一面又问道:"不知安平又怎么惹了母后生气?"
听他这样说,太后仿佛刚刚想起来似的立即站住回头看着安平道:"安平,他也并未惹我生气。只是方才为了那奴才求情,顶撞了两句。既然已饶了那奴才,索性也叫他起来吧。"
程叶轩也随着太后一起站住了,听了此话,又看了看安平才道:"安平,你的奴才冲撞了太后,当是你疏于管教之过。在此跪着思过一个时辰,你可有异议?"
安平依旧没有抬头,只规规矩矩的磕头道:"谢皇上恩典。"声音没有一丝起伏,看不出什么情绪。
25
程叶轩陪着太后坐在正殿里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却忍不住眼睛直往角落的西洋钟上瞄。偏偏那钟滴答滴答走得慢极,指针许久不动一下。窗外的雨却由淅淅沥沥变成了哗哗作响。程叶轩知道皇太后对自己的突然出现是绝不会高兴的,究其原因依旧在安平和童楚林二人身上。当年非要让安平男扮女装远嫁容国,其实并非完全因为舍不得九公主。能够坐稳一国之母的位置,太后就不会是个只知道儿女情长的人。如果真的在需要的时候,她是可以舍弃一切,只为了保住皇位和国家。纵真舍不得九妹,亦可随便从哪个大臣或者王爷家选出个郡主小姐代嫁。之所以非要安平男扮女装,其实渊源颇长。
当年自己还是太子的时候,平亲王功高震主,父皇和太后想要收养其子用以笼络。谁知平亲王时运不济,偏偏此时战死疆场,父皇便顺水推舟加封并厚葬,太后又收养了他的儿子,赐号安平,在朝中显出皇家决不薄待了有功之臣。这时候的安平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骤然失却父王,又被迫与娘亲分开,在宫中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天家无情,失恃的孩子备尝人情冷暖,安平的性格顿时变得软弱内向,任人欺凌。幸而太后好歹念着是收养的儿子,也不好太过冷落,让他随着皇子们念书。安平在宫中不得意,大家淘气的时候都不愿理他,于是每日唯有默默坐在书桌前背书临帖。好在他天资并不低,勤奋努力之下,在一群玩闹淘气的皇子中迅速崭露了头角,太傅们纷纷夸赞他必定大有作为。太后见他乖巧,就让他作了自己的伴读,也说是顺便让自己学点乖。其实伴读身份从来都是分封给大臣们的儿子以示恩宠,安平身为太后的养子被封为伴读,可见其地位之尴尬。
初时自己并不喜欢安平那逆来顺受的样子,尤其是他还偏偏十分得太傅们的心,淘气的时候父皇母后总是拿他来说话。自己便想方设法的捉弄他,最常用也最好用的方法便是让他代罚。如此做法无非是要在安平脸上看出些不同的表情来,然而他总也默不做声。终于有一次闹得太厉害,被太傅用戒尺打手心。安平两只手肿得几天不敢碰东西,下面人见风使舵也不用心伺候,终于有一天昏倒在书房。经此一事,自己内疚之下反倒对安平起了怜爱之心,想方设法对他好。一来二去,宫中便起了谣言说二人关系非同寻常。太后屡屡要自己注意些,以免危及自己的地位。那时候年少气盛,自以为无人能把自己和安平怎样。
谁知不久父皇骤然辞世,能与自己争权的兄弟虽少,然而匆忙即位诸事烦扰。朝中大臣又屡屡上表称皇上为万民表率,当勤政亲民,实则暗指安平之事。其间容国又频频来犯,一时间内忧外患。自己着实用了几月功夫方才将朝中事务处理得清明了些,偏此时容国提出了和亲,朝中又是众说纷纭。主战与主和的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和亲事关后宫,自己与母后商量了许久,无论答不答应,总之是不得不战的局面。于是母后便想用安平换取主动,用尽了各种法子生生拆散了自己和安平,将他男扮女装嫁到了容国。转眼就是十年。
"皇上!"
"啊,母后有何吩咐?"
程叶轩不自觉得想起这许多事,浑然没有注意到太后说了些什么。直到太后加重了语气,方才回过神来。
"唉......哀家看你也累了,朝中事务繁忙,皇上更要多注意身子。这里也没什么事,回去歇着吧。"太后深深的看着程叶轩,目光里流露出些微担忧。
程叶轩似乎给这目光瞧得略有些不自在:"孩儿平日不得在母后面前尽孝,今日既得了空,自当多陪陪母后。"
太后叹了口气,也不多说什么。沉默半响,抬头看了眼角落的西洋钟才张口说:"这么快就过了一个时辰了,天也快黑了。"
程叶轩听得一跳,连忙抬头也看向西洋钟,又不相信似的多看了两眼,到底这仿佛千年的一个时辰终于过去了。松了口气,才觉得自己竟然已经焦急得湿透了背心。招手叫来小太监道:"你去后面叫安平起来吧。"
26
安平跪在院子里并不十分伤心,毕竟皇上的到来打破了自己和太后之间的僵局,也救了童楚林。太后和皇上进去了以后,又来了两个公公,把童楚林带走了。不用安平开口询问,其中一个过来对他说道:"皇上交代了,这奴才交敬事房秉公处置。"还特意加重了秉公二字的语气,分明是要他放心之意。
雨依旧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天渐渐暗了,最初跪下时的剧痛已经过去了,双膝慢慢感受到湿淋淋的凉意,不知道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将裤子粘在腿上,十分难受。安平去想些远得不着边际得事情,以便让自己好过些。谁知由凉意带来得钝痛却不肯让他如愿,偏偏记起了当年在容国之时,也是这样的天气,也是这样的傍晚,自己一个人跪在院子里。那种绝望今生今世都忘不了,当时以为自己熬不过去了。只是现在回想起来,凄苦虽免不了,但也知道世上原本没有什么过不去的苦难。安平暗自觉得忍过这一时,也许一切便不一样了。这样想着,身上也不那么冷,腿上的痛楚也在身体的变热中渐渐退去。
正一遍一遍安慰着自己,忽然听到面前一个声音说:"一个时辰已到,安平公主起来请回吧。太后说了,不用进去谢恩了。"
公主?这个称呼有一段日子不曾有人提起了,咋然听来,还觉得有些可笑。瞬间的自嘲,在安平脸上一闪而过的显出了一丝无奈,下一刻便被那淡然平静的表情所掩盖。程叶轩从太后那里告退出来,站在回廊转弯处默默看着这边的情景,自然没有放过安平的一举一动。自安平从容国回来,自己哪里从他脸上看出过一丝一毫的苦楚。便是上次赏赐了许多珠钏,据去传话的太监会来说,他也是面不改色。听得自己郁闷之极,晚上亲自走了一趟,也是闹得极不高兴。安平虽对自己的怒火表现出惊惶失措,却似乎对那尴尬的身份毫不在乎。所以那一刻他仍怀疑自己眼花了,因为在安平的脸上闪过了那种无奈的表情,虽只是一瞬间。程叶轩僵了一下,不再看安平吃力地从地上起来的样子,甩手转身离去。
安平撑着地面慢慢地站起来,让已经麻木的双腿逐渐适应自身的重量。摆摆手,打消了了小太监上来扶他的念头,试着迈步。腿有点颤抖,但还可以支撑尽量正常的走动,不至于在外人面前丢脸。粘在身上的裤腿在行动中离开又贴上,拉扯着膝盖上的伤口,又开始刺痛,恐怕又是流血了才能粘得那么紧吧。好在外衣的长襟掩盖住了下面的狼狈景象,不至于让人看了笑话。安平就这样一步一步挪着走出了这院门外,踉跄一下差点跌倒,连忙扶住永巷的墙壁借以支撑。歇息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点劲来,又继续向前走。如此走走停停,足用了小半个时辰才走出了宫门。
由于安平今天是单去太后宫中请安的,妙琰便不能进去。自从安平下午进去,左等右等不出来,妙琰见天已经黑了,正急得在那里探头探脑,便看见安平一步一极缓慢地走了出来,却不知怎的浑身上下都湿了。妙琰连忙迎上去,扶着安平急道:"主子终于出来了,怎么去了这半天?怎么浑身都湿了?"安平没有推开他,能坚持走到此处,已经耗尽了他几乎所用的力气,需要借助着妙琰的搀扶才能走得动了。见安平不回答,妙琰也不好继续追问,只好说:"赶紧上车回去吧。"如此说着,便加快了脚步。安平苦于腿上的伤本就行动不便,他这一快走,几乎就是被拖着在往前赶了。到了车前,借助着妙琰的搀扶费了好大劲儿才去。妙琰跟安平之前并没服侍过正经主子,于这些方面并不机灵。只觉得安平与下午时的样子大不相同,方才问了几句安平不答,他也不再作声,却想不到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