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停止走动的手表被藏在书柜的最下面,那一年中他所有的邮件都被封存在一个忘记了密码的文件夹中。我无法面对他给我的一切记忆,包括最痛苦的和最美好的,但是我同样不能把这一切一概的抹杀,当成从未发生从未存在。
几次,想毁掉那令我痛彻心腑的照片,可是每一次看到他的笑容,我就无法忍受我最爱的人在我手中变得粉碎。也想剪掉那女子的影子,可是,他们贴得那么近,那么亲密,以至于我无法保留他单独的完整的身影。我只有这么一张他的照片,如果我还想看到他的笑容,那么我必须接受那女子无声的幸福。于是给照片加了塑封,然后,将它夹入一本尘封的书中。
经过那次的事故,爸妈再也无法忍受我的远离,一年后,我考进了本市的医学院。渐渐地,我也不再去那幢小楼下徘徊,也许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我的生活渐渐步入了正轨。只是,每一次走过繁拥的人群,我忍不住还是会一再的找寻,期盼能和那熟悉的双眸相遇。
也许他已经远离了这个城市,也许是那句老话--无缘,无数次与陌生人擦肩,却再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七年,我成了一名医生,忙碌地穿梭于家庭与医院之间。
我的身边多了个女子,干练美丽的她是我的学姐。多次拒绝爱情邀约的我接受她的原因,除了父母的期望还有她那双与记忆中的他酷似的双眸。
温柔而又澄澈,如同秋日的碧水蓝天。
我们供职在同一个医院,就是当年救回了我的那所医院。她是心脑血管科,我在外科。
有一次,我曾无意地问及她来此供职的原因,她说她是在这所医院遇到她初恋的王子,那时,她正准备接受眼角膜的移植。在事故中失去视力的她恋上了一位有着温柔优雅声音的男子。可是当她睁开双眼的时候,才知道这移植的眼角膜正是来自那位因心脏病去世的男子,而她甚至没有机会去问问那个人的名字。所以当时已经是医学院学生的她决定专修心脑血管方面,毕业后来到了这所医院。
默算一下时间,我才发现原来我和她同是那位逝者的受惠者,这一点的巧合让我对她有了更深一层的认同感。只是同样的我们都不知道我们的恩人姓甚名谁。那个人的档案已经从医院的资料库中消失,当年为我们做过手术的医生也都因各种原因离开了。
有时遇到资深的护士还可以记得当年的那个他,这时学姐就会拉着我一起去听那走了样的点点滴滴。
那个人很年轻,笑起来很温和,即使是在很痛苦的时候,他也尽量地笑着,安慰着别人,那样温暖的微笑甚至停留在他已经失去了生命的脸庞上;
来看他的人很少,但他的哥哥会每天来,然后会给带来一些打印的信件之类,他看着那些信的表情很幸福,然后,会用一种淡蓝的信笺写着回信,交给哥哥带回去。可是,直到他去世,那个写信的人都没有来看过他;
最后的一个月,他已经完全不能说话不能动了,他哥哥就每天帮他念着那些信件,然后在他的枕畔取走一张他早已写好的蓝色信笺,他去世的那一天,蓝色信笺刚刚好取完;
他清醒的时候总是看着这些信,爱惜的抚摸着,仿佛那里就是他的情人,然后会看着他枕畔的手表,好象计算着时间,努力地和死神赛跑。
就这样,我们一点一滴地了解着这个陌生的人,一天天地他在我们心里鲜活起来,会爱会笑,温暖的仿佛天使一般,从不会让人感觉到他的痛苦悲伤和无奈。
有时我会羡慕,羡慕着那个被他默默爱着的人,蓝色的信笺,写着的会是温柔,会是鼓励,会是爱情吧,有时,我也会痛惜,痛惜那个被他深深爱着,又终于失去了这爱情的人。那痛惜如此的刻骨,几乎让我以为我是在为自己心痛。每当我有了这样的错觉,就拼命地阻止自己想下去,不,不可以这样想,即使,即使我已经失去了明羽的爱情,至少我的明羽依然幸福地生活着,只要这样就好了,也许就是明天,也许就是马上,我就可以在人群中重新看到他的笑容,明羽,依然和我一样好好活在这个世界,甚至,他会比我幸福,比我快乐。对,一定是这样,一定会这样的。
两年的交往,我和学姐也逐渐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订婚的那天,很热闹。我和学姐喝得都有些多了,人群散去后,我们同坐在月色皎洁的阳台上,氤氲的夜色让我们有些迷惑,浮动的月色总有着挑逗的感觉。
拥着怀中温软的身体,我的唇轻轻划过她的唇,也许我们都太过理性,只有在这样酒醉的月夜中才隐隐有了欲望的痕迹。唇与舌第一次纠缠在一起,她那微泛着水光的眼眸让我有着时光倒流的错觉。我仿佛被催眠了一般,疯狂地啮咬着她的唇,一遍遍将吻印在那双仿佛印入我灵魂深处的眼眸上,直到魔法解除的一刻。
我听到那久已尘封的音节,从我的唇中滑出:
"羽!"
然后,一切都静止了。
我逃避着她的视线,嗫嚅着说着:"对不起。"
她微微一笑,平静地整理好自己衣服,揉了揉我的头发,说:"太晚了,好好休息。"便离开了房间,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而我却好像被火烧灼着一样,冲动,郁结,绝望,痛苦,多年来小心翼翼保护着的伤口好象在这一瞬尽数被撕裂,流着血,流着脓,痛得好像要杀自己。
我忘不了他,他的目光,他的微笑,他的每一丝发肤,他的每一缕表情,连同我对他的爱,融在血中、刻在骨里,只有到了我生命的终点,才会和我灵魂同灭。
做不到忘记,做不到恨你,只有这样绝望的爱一天一天啃噬着我的生命。明羽,明羽,你知道吗?你能感应到吗?你快杀死我,你快要杀死我了呀。
从那天起我开始逃避学姐,逃避那会令我疯狂的目光。我不顾一切的加班,替班,想借那无休无止的工作麻醉那放肆漫延的心痛。
直到她站在我面前,狠狠地抽了我一个耳光。
"你,是个医生!你是个能掌握别人生死的医生!如果你想放弃自己,那么请便,但不要在医院里,医院不是你发泄痛苦的地方!你没有权利把别人的生死当成你自己爱情的祭礼!"
第一次看到温柔的她发火,不是因为我利用后又逃避了她的感情,而是因为一名医生的天职和责任心。看着这样的她,忍不住又一次和多年前的身影重合在一起,明羽唯一一次发火是在我不顾一切地向父母怒吼之后,他的愤怒不是因为自己受到的侮辱,而是因为,我伤了自己的父母。
无言地承受她的指责,我离开医院回家休息。服过安宁,连睡了两天后,我才回到了医院,以最清醒的头脑面对我的病人,这,是我的责任。
每天,手术室,病房,办公室,家,我如同精密的机器,完美又机械地面对我的生活。
直到三个月后的那个午后。
那天,轮到我在急救室值班,刚刚缝合好一名刀伤患者,就听到外面一阵撕心的哭喊。那是个年轻女人的哭声,在医院久了,见了太多的生离死别,这样的哭声也早听成了习惯。可是让我一震的却是那女人哭喊的名字:"小羽......"
多少年了,我仍改不了对这个名字过敏的习惯,条件反射般冲到了门口。
担架旁女人虽然已经被伤悲和担心扭曲了面容,可是我仍第一眼认出了她--那个照片中在明羽身边笑颜如花的女子,那个占有了我所有幸福和爱情的女子。
我惊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几乎不敢看向担架。
"林医生,这孩子的伤势非常严重,要马上手术呀。"旁边实习小医生的话惊醒了我,孩子?我的目光落在担架上,那里躺着是一名六七岁孩子的身躯。轻轻地,我松了口气。
"验血,马上准备手术室。"我镇静了些,开始以平常心对待我的患者。
护士用酒精棉球小心地擦去孩子脸上的血污,那稚气的面容上有着我熟悉的轮廓。是他的孩子吧,无影灯下我一边做着手术的准备,一边以超出自己想象的平静的心情打量着这个孩子。
真的很象他呀,那么这么多年来他一定生活的很幸福吧,一种说不清滋味的安心感充满了我的胸膛。
现在这幸福的延续正掌握在我的手中呢,明羽,你放心,我一定会救回你的孩子,因为,我无法忍受任何的不幸会降临到你的身上。
手术出乎意料的顺利,四个小时后,我走出了手术室,一边摘下口罩一边对等候在门外的女子说:"放心吧,手术很顺利,他不会有事的。"
"谢谢你,谢谢你......"女子一迭声地带着哭音说道。
这时,走廊的尽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抬起头向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模糊的轮廓仿佛泛了黄色的照片,把那熟悉的容貌从时空的尽头拉了回来。
"明......"熟悉的名字我没有唤出来。眼前的女子仿佛找到依靠般扑入他的怀中。他,不是我的明羽。
他的眼神更为凌厉,面容的轮廓如刻出来般刚硬,虽然那么的相象,却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感觉,这个人,不是明羽。
"谢谢你,林医生。我是费明翼。"他向我伸出了手。
迟疑一下,我伸出了手,他的手掌宽厚有力,有着与记忆中纤长的双手不同的触感,我的心猛然一震,他真的不是明羽。
"不用谢,这是身为医生的责任。孩子现在已经送到观察室了,如果没有意料外情况,大概明天中午就可以转入普通病房,请放心吧。"我忽然不想和他交谈了,好象有什么事情昭然若揭,好象有什么我一直逃避的事情就要发生,我匆匆地离开。
坐在办公室中,我只感到一阵混乱。为什么会这样?那个女子的丈夫怎么可能不是明羽?那个孩子的父亲怎么可能不是明羽?费明翼,这个太过明显的名字告诉了我他与明羽的关系。可是明羽呢?如果他没有和这个女子在一起,那么他现在在哪里?颤抖的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我承认我是个懦夫,我不敢去询问答案。即使被背叛,被忘记,我也要明羽还好好地生活着,幸福的生活着,和我一起活在这个世界上,然后在某一天,我们会在人群中相遇,我还可以看到他的笑容,他的温柔,即使,他看的不再是我。
我丢了份假条就逃离了医院,窝在家里,不敢去任何的地方,不接听任何的电话。只要那孩子出院就可以了,那么我就可以回到过去的生活中,思念着明羽,寻找着明羽,象个鸵鸟一般生活下去。
可是,也许明羽现在也是一个人生活着;也许,明羽现在仍然记得我们之间的感情;也许,明羽当年只是一时的负气,而我却没有给他一个回头的台阶,也许,我该问一问那个人明羽的近况,十年来,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时机呀。这一点点微小的希望在这两个星期中不断地拉扯着我的心,矛盾困扰的心理让我象困兽一般在房间里坐立不安。
终于提前两天复班回到医院,病房外,那个男人带着了然的表情,直视着不安的我。
"明羽,他现在还好吗?"我孤注一掷一般问道。
"很好呀,他现在在意大利,做证券投资业。有一个漂亮的同居女友,但他不会和她结婚,因为他说还是比较喜欢中国女人,象我太太一样。养了一条大狗,长毛的,非常可爱。意大利的阳光很充裕,是个很适合玩乐的地方。夏天,他会去瑞士,冬天,他比较喜欢地中海的风光。这个秋天,他要带女友去加拿大看枫叶,你知道,他是个十分有生活情趣的人。"那男人流利的答案仿佛准备已久,好象知道我会这样的询问他。
"是吗?"虽然对他的语气感觉有些奇怪,但我还是长长地松口气,这是我想要的答案吧,他果然生活的很好呢,我淡淡地嘲笑着自己的多虑。这两个星期的矛盾真是不必要呀。
"明羽,他希望你也能幸福。他说,这是他唯一的不安。"那男人的目光移到了窗外,淡淡地说道。
"啊,我很幸福呀,我的未婚妻也是这个医院的医生,我们感情很好,我们,快要结婚了。请你这样告诉明羽吧,没有必要为我感到不安呀,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想请他喝我的喜酒呢。呵,这不太可能吧,毕竟,那么远呢。"我为了表白什么似的抢着说。
"好的,这次我回意大利后会告诉他的。"男人点点头转身走回病房。
我看着窗外的蓝天,微笑着,仿佛放下了什么心事。
两天后,那孩子要出院了,我去查房的时候,小家伙正乖乖坐在床上等着去办手续的妈妈回来。我走过去,揉揉他的小脑袋说道:"小家伙,这次出院后可不要那么顽皮了哦,你爸爸妈妈很担心你呢。"
"嗯。"小家伙乖巧地点着头。
我笑了笑,在查房记录上记了一笔后准备离开。走过护士站的时候,看到学姐正在那里和护士长聊什么,表情好象很兴奋的样子。
一时孩子气兴起,我悄悄地靠近她们,想吓她一跳。可是她们的对话却抢先飘入我的耳中。
"603室的那孩子真的很象他,那眼睛简直生的一模一样。"
"王姐,是真的吗?你没有记错吗?你确定那孩子真的很象捐给我眼角膜的人吗?"学姐的声音充满了怀疑和惊讶。
"真的,我还看到那孩子的爸爸,虽然过了那么多年,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就是那个人的哥哥,他们兄弟两个长得很象的,怪不得那孩子也那么象他叔叔。对了,那孩子叫费羽,我想起来了,那个人也叫什么羽的,对,就叫费明羽,我真的老了,这么个名字我也到现在才记起来。都怪那时候老是1203床1203床的叫得太多啦。"
她们,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懂?我靠在墙上,努力地分辨着她们的声线。可是,不行,她们所说的我根本听不懂,什么捐眼角膜,什么先天性心脏病,什么......死亡?这些跟我的明羽有什么关系?我的明羽现在在意大利,有个漂亮的女友,有一条可爱的长毛狗,对了,他,他这个秋天还要去加拿大看枫叶,你们在胡说什么?在胡说什么?
对,我有证人,我要去找费明翼,他可以证明我的明羽还好好的活着,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不假思索地向603病房跑去,气喘吁吁地跑到门口,正想推开门。
"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意大利呀?我快开学了呢。"
"今天我们去看你叔叔,明天我们就回意大利了,好吗?"
门闩响了一下,说着话的母子就要走了出来。我下意识地闪到了一旁,看着他们提着行李离开。去看叔叔吗?是明羽吗?那么我也要去,我也要去见明羽,然后让他告诉我他现在还好好的,让他告诉学姐她们,她们所说的都是些奇怪的话。
我甚至忘记脱掉白大褂,就这样跟着他们一路走出了医院。看他们上了费明翼的车子,我也叫了部出租紧紧地跟随着。我只一心一意地跟着他们,跟着他们就可以见到明羽了,我的心里只有这个念头,甚至连恐惧和不安都忘记了。
车子停在了滨海古园的门口,为什么会是在这里?我颤抖得几乎迈不开步子,心里害怕地几乎要掉头飞奔出这个地方,可是身体却不由自主象牵了线的木偶,跟着他们走进了那墓碑林立的深处。虽然阳光是那么明媚地洒下,可是这个地方仍寒冷让我好象掉入了冰窟。我一定是误会了,他们不是来见明羽的,他们怎么可能来这种地方见明羽,我的明羽,明明在意大利,那个遥远却真实的地方。我的明羽......
我的明羽在向我微笑,那美丽温柔的微笑凝固在白色的大理石上。视线不能移开,身体僵冷好象不属于我自己。
我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因为太过不安了才会做这个可怕恶梦。我的明羽,怎么可能在这个地方?
"林飞扬?!"
"林医生?"
我茫然地将目光移向对我发出惊呼的人,那个男人皱着眉。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跟我们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