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嫣走了,就让他走吧。不要再把他囚禁在这阴冷的汉宫。
岁月的力量是如此神奇,几年来,他看着绚烂光华从当初那神采若飞的少年身上逐渐退去,近乎消逝殚尽。
似乎注意到卫青不甘不愿的反应,原本正要让他退下的刘彻改变了主意。
"还有,你马上去韩府,把韩老夫人和韩说请到宫里来。现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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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建章》嫣然之章(36-37)
野地山林,大雨滂沱。
匈奴们在雨夜的山林中苦苦搜索着。
这深秋时节的冰冷豪雨不知轻重地倾倒下来,打在皮肤上生疼生疼。韩嫣藏身在树丛中,全部注意力都用来警惕身周的异变,是冷还是疼,早已经感觉不到了。不过也多亏这突如其来的大雨,才让连续赶路的匈奴们停下来,暂时躲避,他这才有机会逃跑。
果然,过了一段时间,四周渐渐静下来。除了雨声,再没半点响动。想来是匈奴们以为他早已离开这一区域往后面走去了吧,却想不到他还停留在这个山头的树丛中。
韩嫣开始慢慢移动几乎完全失去知觉的手脚。雨水能破坏他留下的一切痕迹,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得赶快回去。离开长安城已经三天了,他可以想象刘彻对于自己的无辜失踪会如何担心如何着急,然后如何暴怒如何胡思乱想。
脚下却猛一滑,整个身体骤然向下坠落而去!
大雨让泥土成了滑溜的泥浆,再也不能固定住破碎的山石头。韩嫣这一踩动,便整个崩塌了。他本能地伸手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在这一瞬间,一只强壮有力的大手伸出来,抓住了他的右手腕。下坠中被强行制止的韩嫣听到咯啦一声,巨痛立时从右边肩膀处传边全身。
肩膀......脱臼了。
"别怕!先找到踮脚的地方,慢慢来!把另一只手也给我!"
对方在头顶上叫喊。
韩嫣却无法作出反应。疼痛像针一般从指尖贯穿到脚趾,让他僵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无法思考,呼吸也困难起来,甚至无法抬头去看是谁及时抓住了自己。
对方叫了几声都得不到回应,似乎死心了。过了片刻,韩嫣感到手腕上被猛然施力,下一瞬间,整个身体就飞了起来,落进一个宽大的怀抱。
微微睁开眼睛,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的缘故,眼前一片朦胧......
火点起来,照亮了山洞。
部下们守在外面一点的地方。休屠轻轻将怀中人放下,不经意间碰到他的肌肤,触手之处其冷如冰。休屠毫不迟疑地去解韩嫣的衣带。韩嫣原本昏昏沉沉地,似梦似醒,被他这一动,惊醒过来。
"等等!"
"湿衣服得赶快换下来。"
休屠不理会韩嫣的抵抗,手上不停。他不管韩嫣怎么想,他只知道湿衣服不赶快换掉是会生病的。
"不是--......啊!"
痛呼终于阻止了休屠粗鲁地动作。
他看到韩嫣全身痛苦地微微颤抖,右手更是奇怪地下垂着。是脱臼。韩嫣刚才差点掉下断崖,快速地下滑坠落,全部的重量都集中一只手上,也难怪关节会脱臼。
"别动。"休屠轻轻捏住他的肩膀,"我来帮你接回去。别怕,忍一下就好了。"
深深吸上一口气,瞧准了位置,一按一推。巨痛骤然袭来,近乎无法忍受的痛苦地让韩嫣尖叫起来,其间夹杂着轻微的咯哒一声。
"没事了。"休屠将瘫软在自己怀里的韩嫣轻轻搂抱住,安抚着他的肩背,"没什么大碍,休息一会,就会恢复如常。"
真是,自己只不过一个没注意,就让他在大雨中跑了。不但淋湿,还差点掉下悬崖,这次幸好只是脱臼,接下来自己得更小心地照看才是。
痛苦如潮水般迅速褪去,韩嫣喘息着,缓缓睁开眼睛,看清了摇动的火堆。水滴从两个人的头发和衣襟不断滴落。休屠再次扯住了他的衣襟,就要开始剥。
"我自己来就可以了。"韩嫣抓住他的手,却被拨开。
"你的手还没完全恢复,别逞强。"
休屠三两下除去他的外衣,然后是完全湿透的里衣,擦干肌肤上的水,然后用柔软干燥的毯子将他全身包裹起来,最后才处理自己身上的湿衣。
韩嫣揪住毯子,看着休屠忙上忙下。头脑也渐渐恢复清晰,想起断崖上的境遇......真是好大力气呀。韩嫣苦笑,自己再怎么说也是成年男儿,最少也有百八十斤,而休屠他竟然只用一只手就把自己给提了起来。这就是长年生活在草原上的男儿。轻歌曼舞的汉宫中,不会有能将牛羊若无其事抗上肩的健儿。
休屠和他待的地方是山洞的最里面,妥贴避风,干燥温暖,同时也是他最没办法逃跑的地方。其他人都守侯在山洞的外围。要在这种情况下逃走,除非有办法在不发出声音的情况下在山壁上打个洞。
好冷,虽然已经弄干身体并有生火,皮肤却丝毫感觉不到火焰的热力,看来真的是冻僵了。眼皮渐渐打起架来,这三天他一直在找寻对方松懈的机会,都没好好睡过。恍惚中,他似乎看到面前所有人都睡着了,正是逃跑的好机会!快走,出了山洞就......
休屠进入毯子的动作让他猛然惊醒,那副宽阔坚硬的胸膛潜进来,拥抱住他。
"很冷吗?"似乎是察觉到韩嫣在微微颤抖,休屠把怀抱又收拢了一些,"黑暗中在山上随便乱跑是很危险的,深秋雨水寒气又重,你不应该乱跑,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两个冰冷赤裸的身体紧紧偎依,温和的暖意逐渐散布开,流向四肢。
"休屠......"
"嗯?"
"真的不希望我乱跑的话,就让我回去长安。否则,不管是下雨还是下刀子,有机会的话我还是会逃的。"
韩嫣感觉到休屠的怒意因这句话而明显地升起,但他还是要说,在事情还没变的不可收拾前。
"休屠,我不知道你知道的是如何,我想告诉你,你不应该来的,我在这里生活的很好,没有任何不如意的地方--"
"你是想说,反而是我突然出现打破了你平静地生活?我是突然把你掳走的强盗?"
怒火不可遏制的升腾起来,都已经走了那么远了,为什么他还是不死心?"我担心你过不惯汉人的生活,我担心你被狡诈阴险的汉人欺负、欺骗,被卖掉了还帮着数钱,原来一切都是我多事!"
"不,休屠,我很感激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什么被欺负的,只要是在与人交往是在朝廷中,各种摩擦自然无法避免,但这并不应当是逃避的理由。在我离开匈奴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我希望能像真正的男儿那样--"
"那在匈奴不也一样吗?!我已经跟父亲摊牌了,父亲不会再追究那件事,到了我们匈奴的地方,你可以光明正大地穿男人衣服站出来,不用再像小时侯那样躲躲藏藏。而且匈奴这边是你出生长大的地方,你更熟悉才是!"
休屠记得,韩嫣的祖母和母亲都是他们匈奴的贵族小姐,从血统上来说,他更属于匈奴这边不是吗?为什么他还要向着汉国?
"......--因为那个汉国皇帝,因为那个男人是不是?他强迫你了是不是?"他竭力忍耐着,不可避免地咬牙切齿,"难道说,你被夺取了身体就像女人那样对他念念不忘?"
来到汉国后,所有打听到关于韩嫣的一切,都说他是无耻的佞幸,用身体换取地位和财富的卑贱小人。光是听了几段,他就已经觉得受不了,并且更加坚定了带韩嫣走的决心。为什么韩嫣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生活那么久?并且还要继续待下去?
"没有任何人强迫过我。"韩嫣摇头,"和汉国皇帝在一起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喜欢他,就是如此而已。"
[自由自在]
理智之弦啪地断裂,休屠突然按倒韩嫣,拔开他挡在胸前的手,俯下身吻啮。
"不要这样!放开我!"韩嫣扭动挣扎,想要从钢铁般的臂膀中逃开。
"我不放!你本来就应该是我的妻!"
"那只是个骗局!"
"可是我一直都把你当成未来的妻子看待!我一直等待着,等待你长大!可是你却突然告诉我,你不可能当我的妻子!你口中轻飘飘的骗局,把我从高山悬崖上一下推到了谷底!"
"不要--休屠,不要让我恨你--"休屠用整个胸膛将他紧紧压住,让他想推开他也没有可以出力的地方,只有不自觉地抓紧他的背。
"你告诉我,你要建功立业,娶妻生子,做个真正的男儿,我相信了,所以我帮着你欺骗父亲放你走。可是现在呢?你到了汉国却成了另一个男人的妻子!这和当初留在我的帐篷里又有什么区别?!"
韩嫣蓦然发觉,一切竟然回到了十三岁的当初,原来自己这几年来统统都虚度掉了。他相信自己,可是自己却辜负了他。休屠完全有理由生气,因为自己失信了。
抵抗消失了,是知道抵抗无望而自暴自弃?或者......是在可怜他?休屠更用力地拥紧韩嫣,不论韩嫣是怎么想的,他只是在拥抱他的妻,自小便一直爱护一直盼望的妻子。不是因为指腹为婚,也不为生儿育女,只是单纯地想要并且得到。
狂涛般的浮沉中,韩嫣听到有声音在耳畔不断呢喃,跟我走,小嫣,我爱你......
《风起建章》嫣然之章(38)
大雨终于渐渐止息。
清理掉一切曾经停留的痕迹后,马队就要再次上路。
休屠取过韩嫣的衣裳,走过来,轻抚韩嫣的脸。韩嫣微微睁了下眼,又合上,并不动,任由休屠扶起、穿衣,然后抱上马背。休屠也不在意,只当他是还没睡醒。
颠簸又起。韩嫣只是软软地靠在休屠身前怀里,休息的时候唤他吃喝也不动。休屠觉得异样,一摸才发现,韩嫣虽然手上冰凉,额头却烫的惊人。
三天来紧崩的神经让他食不下咽,没有好好睡上一次,在深秋的大雨中淋了半夜,然后又被自己......这样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休屠暗暗责怪自己昨晚的卤莽,那不是他的顺从,而是根本就没力气抵抗了。
怎么办?现在搜捕的命令必定满天飞,他们根本就没有闲暇停下来,更何况虽然打扮可以乔装,但如果遇到细心的人,就露馅了。可是韩嫣目前的身体状况绝对不能再承受旅途劳顿。如果韩嫣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来这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休屠很快就将主意打定,现在应当停止赶路,找个舒适的地方暂时住下来,让韩嫣痊愈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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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又下,小客栈里迎来了意想不到的客人。掌柜和小二们惊奇地看着这些京城的来客,他们这只是西北靠近边境的无名小客栈,想不到会有如此贵客。但是他们行事却很奇怪,并不是从大门进来要求住店,而是偷偷地摸进来先抓住掌柜和小二盘问,不过态度倒是意外的客气,没有想象中的凶神恶煞。
"奇怪的客人?"
"比如个子很大的北方人啊,相貌凶狠的,人数很多、一起行动的。"
"这里靠近北方,来往的个子很大的北方人很多,几乎每天都有。为了路上安全,通常也是好些人一起结伴行动的,所以并出出奇。"
"那有没有自称是客商却没有带货物的,或者是带着刀剑武器的?"
"也没有,卖布的自然有布,卖马的也赶着好多马。武器什么的,小的就不知道了,客人的东西我们总不能乱看。"
"那么有没有相貌特别的人?比如像美女般非常漂亮的美男子?"
"啊?真有像女人般漂亮的男人吗?"要说清秀可爱的少年,面前问话的人自己不就是吗?
"那自然是有的。"对方也不对他的反问生气,只是催促,"这几天有这样的客人吗?"
"那样奇特的男人是没见着过。不过有美女哦!就是可惜已经嫁人了,她丈夫对她那叫一个好,不但抱着她进来,还亲自端水喂药--"
"喂药?"
"据说是去娘家探亲的回程上,受了风寒生病了。"
"她丈夫是什么样的人?"
"个子很高,体格很壮实,是典型的北方人。夫人也是个高佻的美人,不过却细致多了。真是,也不知道那男人怎么想,我特地去帮他叫了医生来却不要,好心被当成驴肝肺。身上穿那么好的毛皮,却对老婆这么吝啬,这么美的夫人如果死掉了,到哪里再去找啊--"
掌柜还在那里罗罗嗦嗦、絮絮叨叨,发表对美人的感慨,卫青的心思却已经飞到那对奇怪的夫妻身上。既然生病了,为什么不请大夫?但是却有药,难道说那男人自己懂医术?
休屠端着药碗进来,小心地把门关好,走到躺着的韩嫣旁边,正要唤他吃药,却停了下来,坐下静静地看着他的睡脸。
脸色比起先前好了不少,休屠轻抚韩嫣的秀发,他合着眼睛,眉宇间带着笑意,是在做什么美梦吗?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是在和什么人说话,接着簇起眉来,似乎是在生气,不久,又开始笑。
虽然休屠很想继续看下去,但药要是凉了就不好,于是休屠开始唤韩嫣。
韩嫣慢慢睁开眼睛,"彻?"不对,眨眨眼,又眨了眨眼,看清眼前的人后,失望感陡然而生。
"休屠......"
"吃药了。"
"哦......"
韩嫣乖顺地从休屠手中喝着药。如果不把身体养好,就算逃跑的机会就在眼前,也没体力,目前培养体力是最重要的。
喝完药,休屠用手巾轻轻地为他擦拭唇边。
"刚才你做梦了?"
"一点点。"
"梦见什么了?"
韩嫣微笑,美丽的眼睛弯成两道月牙,"秘密。"
"这么神秘呀?"
"当然。我的梦不告诉不相干的人。"
[自由自在]
"不说就不说。到了家,你有的是时间,能做更多更多的好梦。"休屠捧起他的脸颊,轻轻娑摩,轻吻,"我们回家,那里有蓝蓝的天,白白的云,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云堆一般的羊群......‘勇健的男儿们,他们结伴不多,却有力非常。'"休屠轻轻哼唱起来。韩嫣的心脏阵阵悸动,好久好久没听到这用匈奴语唱的歌谣了。轻轻反握住休屠的手,与他同声哼唱:"‘他们征战之处,就象鹞鹰经天,让敌人如同群雀一般,仓皇逃窜。'......"
这个瞬间,他忘记了要逃,忘记了汉宫,草原在前面等着他,帐篷在等着他,高大强壮的野马在等着他,明亮的铠甲在等着他,飞舞的旗帜在等着他......
走吧走吧,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不要回头,不要回头!
屋梁边墙壁小洞旁,悄悄窥视的卫青收回视线,白着脸离开。他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怎么会?怎么办?
目前这种状况该怎么解决才是?......
曙光乍亮,客栈的大门就被砰地踢开。军士们冲进来,大声吆喝着,粗鲁地踢翻一切可以踢翻的东西。
"哪个是掌柜?!还不快点给老子滚出来!"
一个粗犷的大嗓门厉声叫骂。
然后是掌柜掌柜紧张惶恐的答应声。
韩嫣被这喧闹惊醒,休屠靠在窗边注意着外面的情况。那个大嗓门叫着有匈奴混进城了,看到了就要立即报告,如果谁胆敢窝藏,就要杀光谁全家。
军士们四处蹿来蹿去,却似乎并不认真,很是敷衍。折腾了一阵子后,终于要离开了。
"皇上的诏书上说了,如果谁胆敢窝藏,就要杀光谁全家。"那个大嗓门吼起来,故意似的,"期限是七天,如果那个时候人再不出现,如果敢出关一步,都是极刑!不论是‘寒'还是‘热',不论是老太婆还是小孩子,一天杀一个,直到九族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