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阿斗。
不用怀疑,就是那个历史上连聪明绝伦的诸葛亮都扶不起的"阿斗"。
老爹很有钱,有钱到据说全天下只有皇帝比他富。家产一大,就要有个人来继承发扬。为此,老爹自从有生育能力就开始为生儿子努力,精神可嘉。在他身边来来去去的女人数目就算不能够上"三宫六院",至少也有"二宫五院"。可惜一直到我出生,老爹的梦想仍是梦想。由此可以想象我出生时何等威风,简直可以列入简氏家史。为我接生的稳婆得到的红包,足够她一家老小十多口每天躺在床上大吃大喝五十年还有剩。当年我年纪小,对那种盛况没记忆,只能从旁人的解说中略知一二。
既然有了儿子,就要起个好名字。老爹请了一大堆文人儒士整整研究了三个月,还是没有结果--好名字何其之多,难以取舍。
最后,来了一个据说能知古今未来的"大师"。老爹命人把那一大堆名字交给大师评判。那大师屈指一算,便不住摇头。
老爹一见就急了:摇头是什么意思?总之不会是好事。
大师开口指点:令郎要想平安一生,绝不能叫这么好的名字。
意思就是我命贱。老爹差点没当场晕过去:呜呼哀哉,好不容易简家有后,不想是个命薄之人!
名字总是要取的。老爹缓过气来之后,又把那一堆文人请来,把其中的利害关系细细告知。再过了一个月,结果出来了。
老爹接过那张纸时,激动得撞倒了祖传的镂空花瓶--像他那样的人,生意能做到天下第一,平日的小心谨慎自是不用提的。
纸上写着两个大字:阿斗。
为什么要叫阿斗?
那带头的儒生答曰:贱名当然不少,但堂堂简家接班人怎么能叫成阿狗、阿猫之类,遍历古今人名,唯有这 "阿斗"二字,虽是贱名--丧国的蜀君用过--却又不失身份。
老爹拍案叫好,于是盖棺定论。
虽是名为"阿斗",老爹可不想我是那扶不起的主。自我记事起,就有一大堆夫子、师傅围着我转。早上习文,午时习琴,下午习武,晚上习棋,决心要让我成为绝世神童。
可惜我不是神童。不是神童也罢了,我连常人都不如。
从小习文,连三字经都背不齐全;从小习琴,至今音律不通;从小习武,却手无缚鸡之力;从小习棋,还不如府内的奴役。
各式各样的老师都被请来教我,其中不泛当代鸿儒,可是我就是学不会。久而久之,无论老爹出多大价码,都无人愿意执教--谁愿意教一个永远没有长进的学生?老爹对我失望透顶,一见我就唉声叹气。
要说我傻,我也不是白痴,还长得一副眉清目秀的聪明样。每一个为我把脉的大夫都说我浑身上下一点毛病都没有,健康到想生病都难。可是,事实摆在面前,我就是阿斗--扶不起的。
老爹直到死也只有我一个儿子,所以名义上,我是简家偌大家业的唯一合法继承人。不过,谁都可以想象得到,若真把家交给我管,不出两年就能败光光。幸而老爹有先见之明,在我十岁时,家里多了一个人。
那天,我的表现刚刚气走了我的第57任夫子--他的白胡子都被我气到高高翘起来--所以暂时换来一上午空闲。我正往庭院去,看见大门口抬进一辆轿子,一个青衣少年走了出来。
我好奇地停下脚步,盯住来人仔细打量。
面若冠玉,风姿卓然--我的脑子里一下子蹦出这八个字。
他见我看他,便冲我微微一笑,那瞬间流露的美丽让我一直浑浑噩噩的心一下子受到剧烈冲击,从未接触过的感受袭来,我呆愣在原地。
后来,我知道了,那叫--一见钟情。
(第一个)
自此之后,再没见过比这更美丽的笑容,因为他不再对我笑。
常常有人拿怜悯的眼光看我,我知道他们表面对我恭敬,心里却只有鄙夷。这也不怪他们--简家唯一的儿子只比白痴好一点,怎能不为天下人笑?我从来没在意过,因为他们不是我在意的人。
而他,却也和天下人一样。
当老爹笑眯眯地向他介绍我时,我看见他漂亮的丹凤眼闪过不屑。
那抹不屑飞快地消逝了,老爹没察觉,但我,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如果可以,我宁愿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他在人前待我极为亲热,总是用清雅的嗓音"阿斗弟弟"、"阿斗弟弟"地唤着。虽然知道这只是做出来给人看的假象,我还是迷恋着那短暂的温情。然而,要是没第三者在场,他连敷衍都懒于给我。实在没办法忽略我的存在,就冷冷叫我一声"简阿斗"。
认为我是智障,就不必顾虑我的感受吗?
偏偏我在这方面再敏感不过,每一次他的疏远,都让我揪心般痛。可是,我喜欢他啊。每天每天都向上天祈求,终有一天他会真心对我笑。
有一次,我路过花园,林间突然传来他的声音。
"娴雅,这花送你,可好?"
止不住好奇,我偷偷透过枝叶间的缝隙看过去。
他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他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热切,手里那支犹沾露珠的白莲清丽得耀眼,这一切都只为了他身边那个羞涩女子--我的三姐简娴雅。
我愣在原地,看三姐浅笑着伸过手去。
"娴雅姐姐!"我的嘴巴不受控制地出声了。
三姐本来伸出去的手马上缩回去了,看了我一眼,马上低着头红着脸地应道:"原来是阿斗弟弟啊。"
"挽秦哥哥也在啊。"我笑着走过去,站在他们面前:"这支白莲好漂亮,可以送给我吗?"
他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我知道自己的要求多么过分,他一定在心里生我的气。可是,再怎么不情愿,当着娴雅的面,他绝不会拂逆我。
所以,最后接过那支白莲的人是我。
我把它插在窗台上的花瓶里,这样,只要我在房里就能看见它。那片片洁白花瓣,必被他用炽热的眼神凝视过,拥有它就像他也将那眼神分我一些;那细长的青茎,必也被他轻轻握住过,触碰它我的心就隐隐热起来,仿佛他手心的温度也透过来般。那淡淡花香似乎掺杂着他的味道,那盈盈花影恍如他逼人风姿。
我天天守着它,直到最后一片花瓣凋落。
然后,我起身去找老爹。
三天后,三姐出嫁。
府里到处喜洋洋的,我的心情一天都很好,他却一天都没出现。
晚上,我正准备就寝,房门被人一脚踢开,把服侍我的丫环吓了一跳。
我觉得好开心,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来找我。摆摆手让下人出去,顺便带上门。
他站在离我三尺开外的书桌前,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我也静静地看着他。
"是你把娴雅弄走的,对不对?"他哑着嗓子问。
一阵酒气传来,原来他醉了。
我没有回答。我不想回答。
他又看了我片刻,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恨意,我不由瑟缩了下。
走之前,他看到了桌上枯萎的白莲,冷冷对我说:"你从我这里得到的,最多不过一支本属于别人的白莲。娴雅虽然走了,却带走了我的心。"
他走得如此绝然,留下我茫茫然不知所措。
心,好痛......
(第二个)
事实证明,一见钟情的代价是惨痛的。
那天晚上用餐时,我一直呆呆地盯着他看。瞧,不点而朱的樱唇,不画而秀的细眉,不染而黑的秀发......口水、口水~~~~~~~~~~
"阿斗,你在看那里?"老爹见我一副垂涎人家美貌的傻样,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地拍案而起。
"看媳妇~~~~~"我的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众人倒。坐在对面的他嫣然一笑,朝我眨了眨眼。
啊啊啊啊啊啊啊......他、他、他是在对我抛媚眼吗?我的心跳加速,好感动好兴奋好激动。难道说,他也对我一见钟情再见倾心?我就知道我的魅力无人可挡......
"咚!"我一个激灵,跳了起来。
刚刚还微笑着的美人恶狠狠地揪着我的领子,一只拳头还停留在我幼嫩娇贵的脸上。
"你刚刚说我什么?"咬牙切齿的声音。
"媳妇......"我没有看到老爹挤眉弄眼的样子。
"•#¥%*¥%#•......"一连串咒骂从那张我幼小纯真心灵深深爱上的嘴里"暴喷"出来。
美人发怒的模样也很迷人啊......
虽然脸颊还很痛,我却已被美景诱惑得忘掉痛。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在那张好pp的脸上轻轻摸过--晤,皮肤好光滑好细腻好好摸~~~~~~~~~~
"啪!"我的手被打落。
"你、居、然、摸、我!"他忿忿地吼。
脸都红了呀,好可爱的颜色啊。我自以为是的毛病犯了,把人家的怒火当成害羞。
"媳妇,你的皮肤好好啊。"我傻笑。
"哇!"他放声大叫,猛扑过来。
美人好热情。我继续傻笑。
•#¥@^&*$¥•%......片刻之后,我鼻青脸肿。
凶悍的美人!我哭丧着脸想。
一旁的老爹居然一点都没打算帮我,还涎着一张老脸对他笑:"小王爷,手有没有打痛?这种事叫下人动手就好,您辛苦了。"
呜......被打的是我,为什么没有人关心我?
"他只是个孩子,小王爷就放过他好了。"老爹一边媚笑,一边求情。
"哼!本来也没打算和他计较,可是本王最无法容忍别人把我当女子对待!"他高傲地撇过头去。
老爹马上瞪我--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那么凶过我。
"逆子,还不向小王爷道歉!"
我看着他,突然悲从心来,"哇"地一声放声大哭,然后冲出大厅。
众人都被我的举动吓倒,竟无人阻止我的离去。
在我身后,我听见老爹说:"阿斗从小痴痴呆呆,让小王爷见笑了。"
"他叫阿斗?"他的声调一下子高八度。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的本名--诸葛亮。
入秋,老爹病危。临死前,他把我独自叫到跟前,交给我一张卖身契。
我这才知道,他并不是我远方的表哥,而是老爹买来的奴仆。
"斗儿,你天资驽钝,家业只能交给挽秦。如若他有二心,可以此示人。"
我依言小心收好。
老爹死后,名义上我是主子,但不论大事小事都由他定夺。换而言之,我就是那大权旁落的"庸君"。我每日落得清闲,倒也无所谓。我本来就不是热衷商场厮杀的人,而他在这方面可谓天才,人尽其用是为要道。至于旁人如何看待,那是旁人的事。
让我无法忍受的是他变本加厉的疏远。老爹去后,他当家作主,自是不需要在人前做戏。想起来,那段日子让他对一个只有鄙夷痛恨的人装笑脸,实在也是难为他了。如今,他根本就不踏入我生活的"近杏楼"一步,并吩咐下人不得让我进他的"水寒居"。府里的人都是见风使舵之辈,我的要求坚持简直毫无用处。所以,一年到头,我基本上见不到他。
谁能体谅我明知最心爱的人近在咫尺却无法接近他的苦楚?母亲早死,姐姐们一个个嫁出去,姨娘和我都不亲,从小在府中长大,我连朋友都没有,事到如今,我居然找不到一个说体己话的人。有时想到辛酸,我只能像个娘们一样偷偷捂在被子里哭。
最黑暗的日子也不过如此,我觉得自己快崩溃了。
一日,听见两丫环说笑。
一个说:"挽秦少爷把老爷的生意做到京师,连老爷生前都没有这个本事呢。"
另一个说:"什么挽秦少爷,人家现在是晋老爷啦。"
第一个笑说:"对啊,我一时还改不过口来。只是可怜阿斗少爷,家业旁落,简府只怕要改名了。"
她们后面说的什么,我都没注意听了。将生意做到京师,老爹都不敢作此设想,他居然......那个呆子!
我拔腿往"水寒居"去,门口的家丁照例将我拦下。
"我要见挽秦哥哥!"我瞪着眼睛吼道。
他们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其中一人笑道:"阿斗少爷,你别闹了,又不是小孩子,天天上这来讨糖吃!"
这帮奴才!我忿忿地停止挣扎,站在门口大叫:"晋挽秦,你要躲我吗?"
以前就算我被拦,也不会大吵大闹,更别说这么挑衅了。自从认识他,我就没对他说过一句重话,不过我也知道,他那样骄傲到骨子里的人,虽说以前迫于形势表面向我示好,却绝不可能在他处于上风时忽略我刻意的挑衅。
果然,片刻后,他一脸不耐地出现了。
"什么事?"
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根本不认为我有什么重要事找他。我冷笑了声:"把京师的生意撤了。"
他有些惊讶地挑眉:"没想到阿斗少爷也知道京师的生意。不错,我的确把生意拓展到京师,但这件事你没有权力阻止我。"
"老爹都不曾有此打算,你......"
"哼!现在当家的是我,相信阿斗少爷不会糊涂到那种程度!"他怒道,拂袖而去。
"你会后悔的!"可恶,居然连我的理由都不问,就这么走了,他一定会后悔的!
门口的家丁见我受挫,都用同情的眼神看我。相信不用多久,府里就会流传"晋老爷怒斥无理阿斗"的版本。一群无知小人!
......真正后悔的人,绝不是我!
(4)
那天,是我十七岁生日。往日老爹在世,家里必会大办酒席为我庆生。可到了如今,只剩我一人凄凄惨惨孤孤单单。想起昔日得宠时的风光,心中格外凄苦。
突然,外面传来喧哗声。我探头看去,一个官兵打扮的人闯进我的院落,恶声恶气冲我嚷道:"小子,这里被封了,一概人等都要到大厅集合!"
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吗?
跌跌撞撞跑进大厅,府里的人基本都在那儿了,他却一直没有出现。我的心里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
一个头领模样的人示意众人安静,清清嗓子宣布道:"简家涉嫌贩卖兵火,家产一律查封!"
怎么可能?我一下子被这个消息震住了。不可能!他或许自恃过高,行事不顾及其他人的意见,但也正因为如此,对官场敬而远之,绝不会和政治扯上关系,所以,这只是借口!
仿佛没看到周围人的惊诧,我穿过人群走向那个头领。
"大人弄错了吧,"我也奇怪自己居然能那么镇定地笑:"简家主子,是简氏阿斗!"
枷锁扣住我的脖颈、双手,连脚上都带着镣铐。看来这些人真不了解情况,我一文弱痴傻之辈,何须如此阵势?如果有心逃脱,何必主动投案?官府若尽是如此鼠辈,皇朝气数将尽不远了!
关进囚车时,我见到了他。平日高高在上的人也有如此狼狈之时,发髻都乱了,衣衫也被撕破几处,看来他一定挣扎过。反观我,倒是衣衫整齐,神清气爽,要不是身上多了那些累赘,说我是出门旅行也不为过。看见我,他的脸上掠过几分惊讶。
为什么?他的眼神如是说。
想不到他还会关心我的死活。我一笑,自行钻进囚车。
为什么?你难道想不到吗?简家于我,只是供你一展才华之地。你不在了,我就没有留的必要。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会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