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她落入一个尽是水汽的怀抱。
豆大的雨点打在头上脸上,她总算想起来自己忘记了睁眼这一茬。
“怎……”这句话只来得及出口一个字她便噤了声,因为她看到自己之前站的那个位置,此刻已断了廊柱支撑不住,以至于整个压了下来。
再下一刻,那些回廊砖瓦都碎成了一片。
萧飞雨:“……”
她只是随手斩了一下而已?
“你没听到吗?”西门吹雪的语气很冷,像是生气了一般,“它要塌了,你没听到吗?”
“我……”真没听到啊,那会儿还沉浸在能够用手直接控制剑气的玄之又玄感觉里。
他被雨淋了快一个时辰,脸色本来就有点白,现在一生气,看上去便更是骇人。以至于哪怕方才刚在剑之一道有所悟进了一大步,萧飞雨也颇有些讪讪:“你别气呀……”
西门吹雪不说话,两篇薄唇紧抿成一条线,显然是还气得很狠。
她想了想,试探道:“这个我可以负责!我出钱找人给你修好怎么样?”
西门吹雪:“……”
她到底在想什么?她难道以为他是在为了这条回廊生气吗?
看他表情没有丝毫放晴的预兆,萧飞雨也犯了难:“我真的没想到会这样……明明我才刚学会怎么用手……”
两人还站在大雨之中,她这样垂着眼低声说话时,雨水自然也从她额上不停滚下,看上去还颇有点可怜。
片刻后,西门吹雪又发现她在脸上画上的那些让她更像个男人的伪装也被这倾盆而下的雨水给冲刷了个干净。
露出本来面貌的萧飞雨其实远比她的伪装要好看。
而他已经很久不曾见过了,一时间看得愣住,连原本要说的话都忘记了。
就在萧飞雨被他看得有点不太自在的时候,花园另一头忽然传来一道非常疑惑的声音。
是萧曼风。
“你们两个站在雨里做什么?嗳那边怎么塌了?”
雨声大到足以遮盖任何一个人的脚步声,所以听到萧曼风这一声的时候,萧飞雨根本没有多想,只当她是碰巧路过这边。
“刚刚在练剑!”她偏头转身喊了这么一句,然而喊完就傻了,因为她发现萧曼风边上还站着路小佳。
路小佳更傻,他的目光原本落在西门吹雪揽着萧飞雨的那只手臂上。
可萧飞雨这一转身,就让他的目光再也无法从她脸上移开了。
那是再素净白皙不过的一张脸,眉目婉转,眼波风流,原本该有的好看还都有,但在大雨的冲刷下,又露出了被藏起的清丽来。
……等等,所以他纠结了这么久根本是白纠结的,“谢霖”是个姑娘?!
在这一瞬间,路小佳真的很想回到他师父荆无命隐居的地方告诉他老人家,对不起我好像让你白担心了,我喜欢的人真的是个姑娘……
这边他们俩隔着雨幕呆呆相望,另一边萧曼风已经勾起了一抹幸灾乐祸的笑容。
玩脱了吧,看你怎么收场。
可惜她想看的质问场景根本没来得及出现,西门吹雪已经抓紧了萧飞雨的手臂直接将她带离了花园。
“去换衣服。”他说。
“……哦。”萧飞雨现在反应过来了,忍不住抬手拍拍自己的脸,根本不敢再往路小佳的方向看了。
呜呜呜怎么办又掉马了!想哭!
路小佳看着这两个人的动作,脑海里忽然想起了她当初关于她和西门吹雪是旧识的解释……
他心情复杂地收回目光,觉得自己可能白高兴了。
第37章 不服
花厅。
把客人请过去坐下的萧曼风端着茶喝得一派悠然, 时不时将目光往路小佳身上飘,完全不掩饰其中揶揄与试探。
换了平时, 这样被一个姑娘看着,路小佳肯定不会一点反应都没有,但这会儿他尚且处在对“谢霖居然是姑娘”这件事的震惊之中,哪还顾得上在意别人看自己的目光。
萧曼风将他上下打量了好几遍, 从他沾了泥水的鞋到他腰间悬挂的剑,再到他此刻紧皱不展的眉头, 只觉这场戏应该会比自己想象中还好看。
去换衣服的西门吹雪和萧飞雨没多久也过来了,大概是因为已经彻底暴露自己的妹子身份, 这回萧飞雨只换了身干衣服, 没再折腾自己那张脸。
比起她亲娘萧二夫人,她生得其实更像萧王孙,尤其是那双眼睛,甚至不用如何流转眼波便有万丈风流,远非寻常女子所能及。
其实若非如此, 她也不至于扮了这么久的男人都没多少人能看出来了, 萧曼风甚至时常怀疑萧大夫人那么不喜欢她,是不是因为她太像她们爹了所以恨屋及乌。
之前隔着大雨,路小佳虽然知道了她是个姑娘,但到底没有把这张脸完全瞧个明白, 以至于在她进来,他把目光投过去的这一刻,他短暂地失了神。
萧飞雨还是忍不住有点尴尬, 轻咳了一声道:“那个什么……我不是故意瞒着你。”
最开始认识的时候彼此都有防备之心,何况她还在逃婚路上,后来到了江南,两人开始一道出入风月场——
“……没事。”未免自己失态,路小佳迅速收回了目光,但没过多久他便忍不住又朝她望了过去。
可这一望他又正好瞧见她和西门吹雪挨着坐下后,西门吹雪拿出一条锦帕开始替她绞头发。
路小佳:“……”
萧飞雨倒是有摆手说不用:“我平时也懒得擦的,无所谓啦。”
可西门吹雪根本不听她的,只继续头也不抬地专注于绞头发,一副不想和她说话的模样。
如此,萧飞雨也只能随他去了。
萧曼风还好,毕竟这一路上她见过很多次西门吹雪给萧飞雨梳头戴冠,早就见怪不怪了。
但路小佳看着这番超乎寻常的亲密场面,心里堪称五味杂陈。
毕竟他这个情敌,是自己救命恩人的儿子啊!
只可惜不管他心里转过了多少想法,萧飞雨都一无所觉。
她看他并没有很责怪自己瞒着他女儿身的意思,便松了一口气说起了别的。
“对了,你知不知道叶开和丁姐姐最近去了哪里啊?”她问。
“你有多久没见过他们,我就有多久没见过他们了。”路小佳说。
“我前几天去过丁家庄,丁老庄主说等下个月他们应该会回来。”讲到这里她又开始眉飞色舞,“到时候我们再喊他们一起喝酒呀!”
路小佳当然说好。
他看着她褪去易容后依然鲜活无比的表情,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又坐了片刻后,他到底没忍住问出了那个在心中盘桓许久的问题。
他问:“对了,既然你不是男人,那你当初说,你是与西门庄主的表妹有婚约……”
萧飞雨刚拿起茶打算喝一口就听到这个问题,顿时不受自己控制地呛了一口。
另一边萧曼风已经直接替她回答了,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朗声道:“据我所知阿雪并没有什么表妹,不过婚约倒是有一道。”
路小佳再度:“……”
好了他知道了。
现在他只想回到当初西门吹雪通过他给“谢霖”下战帖的那个时候,告诉当时的自己,千万不要因为想看两个天才对决而拒绝帮“谢霖”的忙啊,直接听她的帮她去拒了西门吹雪的战帖!否则你迟早会后悔!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萧飞雨也正好从方才呛的那一口茶里缓了过来。
她咳了好一会儿,此刻不仅脸有点红,甚至眼泪都出来了几滴,令她看上去多了几分平时没有的可怜。
“所以你也知道了,我当时在逃婚路上啊!”她说,“女扮男装也是没办法,真的。”
“……嗯。”路小佳艰难地点头,想问那现在呢,还是继续逃吗,但当着西门吹雪的面,他还真问不出口,尤其是西门吹雪此刻也已经替她绞干了头发停下手上动作,朝他望了过来。
男人和男人之间的眼神交流其实是很玄妙的一件事,尽管他们从前连正经谈话都不曾有多少,但在目光交会的这一刻,却是都看懂了对方的意思。
在此之前路小佳从未想过自己的对手会是一个年仅十六的少年,他一直以为凭谢霖的性格,最困难的大约是让“他”接受有个男人喜欢上了“他”。
可谢霖其实是个姑娘,还是个有婚约对象的姑娘。
最要命的是,这个婚约对象其实和自己一样很喜欢她,而且还是自己救命恩人的儿子。
路小佳觉得上天一定在玩他。
现在他也像她一样希望叶开和丁灵琳能快点回金陵来了,那样至少他还能跟好友倾诉一番,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坐在花厅里看着自己喜欢的姑娘和她的婚约对象小声说话。
萧飞雨其实是看到西门吹雪到现在还臭着脸,以为他还在生气,便忍不住又跟他小声保证了一遍:“那个回廊我会负责的,你放心啦!”
她不说还好,一说西门吹雪就又忍不住生气了,气得根本不想理她,甚至还扭过了头。
从未在他这里得到过这等待遇的萧飞雨顿时惊了。
一条回廊而已啊,不至于吧,他平时也不这么小气的啊。
但这件事毕竟是她不对,所以她想了想后还是放软了口气继续道:“那这样,我再顺便陪你多打几场?”
西门吹雪:“……”
虽然还是好生气,但这样的提议对他来说真是无法抗拒啊。
见他表情有所松动,萧飞雨就知道自己用对了方法,当即愉快地勾起唇角。
目睹整个过程的萧曼风忍不住啧了一声,又偏头看看尚在失魂落魄的路小佳,只觉自家亲妹真是个祸害。
这天路小佳都没坐到傍晚就告辞说要走,走的时候外头的倾盆大雨还没停。
萧飞雨留他不住,只好寻了一把伞像昨夜那般送他到门口。
到了这时候她才想起来问:“对了,你原本过来是有什么事找我吗?”
不再刻意压低的少女声线泠泠清脆,和这场来势汹汹的夏雨莫名相配。
路小佳低下头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从这双眼睛里看见了自己。
他笑了笑:“有样东西,昨晚忘了给你。”
萧飞雨:“?”
啊?什么东西?
他用空着的那只手从怀中拿出一个玉冠,递出去前动作顿了顿,末了叹一口气道:“算了,就算你不是男人,日后应该也还用得上。”
萧飞雨的确没有彻底恢复女装的打算,但她在帝王谷长大,见过的好东西太多了,一眼就看出了这发冠的贵重,顿时有点为难。
见她如此,路小佳又补充道:“这不是快到你生辰了吗?”
她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他抿起唇笑:“你自己说的啊。”
那会儿他们一道结伴往江南去,恰逢丁灵琳生辰,叶开便寻了一间酒馆去给他的丁大小姐亲自下面。
在等待叶开的百无聊赖时间里,他们三人便从生辰扯开了去。
当时丁灵琳许诺了以后有机会也给她煮长寿面,她先是开心得不行,但没开心片刻脸就跨了下来:“那还有好久好久哦,我生辰是六月初九。”
路小佳记性很好,后来意识到自己可能喜欢她之后,就更把这个日子放在心上了。
可惜昨夜两人喝酒的时候,她那副准备把她师姐介绍给他的架势让他忘了这茬,所以今天才又跑了一趟。
“拿着吧。”他又说,“本来就是给你的。”
“……好吧。”她觉得朋友之间一直推拒也显得矫情,“那谢谢你啦。”
“谢什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嗤了声,“和你手上的戒指比不了。”
这倒不是他刻意谦虚。
当初想好了要送她一个玉冠的时候,他找了很久,都不曾找到过能媲美这个白玉扳指的玉料,还颇有点可惜。
当然,他也知道她绝不会嫌弃。
果不其然,在听了他这句话后,她便立刻笑着道:“哪有的事,我很喜欢这个玉冠呀!”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尾音上挑了些,眼睛也眯了起来,让他差点想顺着这句话问一句,那你喜不喜欢我?
可最终他只是像昨夜那样伸出手拍了一下她脑袋,道:“那我就走了。”
萧飞雨噢了一声,以为他又要往自己头上放花生,在他收了手后便迅速摸了自己头顶一把。
这回什么都没有。
她站在门口龇了龇牙。
路小佳走出好几步后再回头时,看到的便是她伸手关门的画面了。
雨下得很大,她一手拿着发冠和伞,另一手从伞下伸出,在阴沉的天色与深朱的门框衬托下,这抹白便更叫人无法移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