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娘子收拢着衣裳,似乎是哄孩子:“快些,给她看,你知道么,她摸我的伤口,我总感觉亲切,舒服,这是没有过的反应。她有灵力,这东西和灵力有关。”
少女依言解开腰带,程锦朝垂脸,心思盘桓,缓缓运行心法呼吸,把疑虑吐出来,吞进去,反复揣摩,等那“小狗”解开,她再三行礼,注意到卫娘子看自己去看小狗的眼神格外急切,比看自己的病灶更多,甚至,对待她自己,卫娘子很是冷漠,涉及到小狗,卫娘子又是凶狠,又是发疯,又露出急切,程锦朝默然记下这反应,催动灵力,看着小狗毫无任何异样的身体,将手搭在腹部。
没有活物的痕迹,没有紊乱的灵力。
也就是说,现在的结论是,小狗没有灵气病。
她正要收手,内府中火红灵力忽然咆哮起来,金红二道灵力自行战斗了一瞬,金色灵力退去,红色灵力愈发壮大,像是要顺着她的手往外溢出。
这种感觉更像是在熊爪城的遗迹中,和那蛙妖互相夺舍的时候。
她压住火红灵力,但还是莽撞地分出一丝灵力,顺着手上的窍穴,缓缓侵入小狗的内府中。
不是要夺舍,而是要试探。
将灵力伸到别人内府中是极其危险的,要么是强大太多,侵吞占尽本场优势的灵力,将其夺舍——要么是灵力太弱,被直接反噬,修为大跌。
若是伸到凡人体内——因凡人未曾修炼内府,能容灵力有限,所以须得蛙妖这样的特殊功法将其“穿上”才可使用,绝不存在一位高手将灵力灌注在凡人体内,凡人便成了高手这种事——除非凡人本身便有绝佳的灵力禀赋,歪打正着地吞掉高手能力,但这种可能性极小。
再有一种可能便是双修,二人同修,灵力彼此探入,以两个内府作为循环核心,自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能力可成倍提升,但若一方死亡,另一方轻则修为废弃成为凡人,重则当场殒命。
程锦朝重重地呼吸一声,挥手让卫娘子躲开,做好自己随时被弹出去的准备,灵力才缓缓渗透而入。
火红灵力犹如被囚禁久了的野鸟,陡然被松开,便欢天喜地,轻盈地跃入一方净土。
猜想没错,小狗有内府,她有修真的禀赋——
内府中空空荡荡,火红灵力猛地扎进去,忽然激起波涛似的反弹,四周泛起汹涌的雾气,张牙舞爪地扑来,程锦朝猛地控制灵力,然而那波涛似乎陡然被压下,雾气凝结成水,平静地变作一片湖。置身这片光滑如镜的湖上,却能看见下面汹涌不甘的波涛。
撤回灵力,程锦朝才要说什么,小狗呜哇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卫娘子推开程锦朝:“你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程锦朝猛地想起自己的灵力,在蛙妖夺舍自己时,像是有自我意识一般四处躲闪,竟然也逃过了被直接吞掉的命运。
小狗摇摇头:“不知道,我感觉,刚刚有点,不是我了……但我不敢去,有一股很强的力量在我身体里。”
“很强的力量”该不会是说自己的火红灵力吧?程锦朝看看双手,火红灵力被猛地收回,金色灵力却早已趁机占据内府。自吞□□血之后,火红灵力便小人得势,把金色灵力打得再无从前的风光,但每次争斗,都不像从前一样纠缠不清,而是试探似的见好就收,和平相处,此次回来,也并未和金色灵力相争,只是缓缓舒展,充盈内府。
她斟酌着,对一脸担心的卫娘子道:“她说,自己体内有一条会发光的虫子,当它四处游走,力气就会变得很大。”
小狗从卫娘子怀抱中挣脱出来,看向程锦朝:“是什么?”
“是灵力,你没有得灵气病,你有修真的禀赋,灵气在你体内有循环。但杂乱的灵气仍然会污染你的灵气,你恐怕会无意识吐纳并让灵气成循环——所以比较弱,可以渐渐尝试从驳杂的灵气中抽出一种纯净的灵气吐纳——”她还没说完,卫娘子就恼怒道:“不!你在胡说,她得了灵气病!”
程锦朝并未坚持,只定定地看着卫娘子的眼睛。
少女又瑟缩到卫娘子身后,慢慢拢着衣裳,垂着头一言不发。
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程锦朝竖起耳朵:“还是例子少了些,我想再去看几例,我有些猜测,还请卫娘子和我一起验证一番。”
“我去看别的病人了,你要跟,就跟着,若不跟着,就明天到我的医所来找我。”卫娘子这话很不客气,已经是逐客令了。程锦朝颔首行礼,问了医所的地址,便不再说什么,从容离去了。
卫娘子把程锦朝赶走,回头望,在一片灵石交叠的光芒中,小狗仍然纯真地望着她,一如既往地眨着清澈的双眼。卫娘子忽然重重地把她推到墙上:“不要听外面的人胡说。”
小狗点点头。
“你得了灵气病,懂了吗?和我一样的灵气病!”
少女露出天真的笑容,点点头,抚摸着腹部:“卫子秋,我得了灵气病,你要照顾我。”
卫娘子眼神闪烁,终究闭上眼:“会的,早些休息。”
“明天能为我再拿一块矿石么?”少女缠着卫娘子的胳膊软声央求,卫娘子眼睛弯弯,摸着她的脸点头。
“两块。”
“好。”
天色渐晚,老实说,在张弓城也看不出什么天不天色的,黑夜与白昼都一样暗沉,家家户户的灯都不知疲倦地亮着,现在想想,是灵石的光,他们控制不了灵石发光,所以永远都光明。
程锦朝走在街头,掸去身上的脏东西,解下斗篷想去来时那一家归还,走到一半,望着那黑黢黢的伸出许多尖刺的神羿山,心念一动,目光微红,注意着四周的动静,然后,悄悄地裹紧披风,加快步伐,把自己藏在黑暗中。
第65章 入世篇22
神羿山的尖刺刺破了黑暗,变得锐利而明亮,随着狐狸靠近,它渐渐与巨大而残缺的山体分开。
那些尖刺在巨大的圆形底座上,好像神的轮子被架设在山坳中。
尖刺闪着凛冽的寒光,越靠近神羿山,这些寒光就愈发明亮,而神羿山上没有日头,没有月光,伸手不见五指。
那这些光从何而来?程锦朝徐徐靠近,戴上兜帽,把半张脸隐藏。
她在暗处观察,眯起眼睛,微红的双眸在黑暗中捕捉光线,视野渐渐明亮,在许多乱石堆中,有一条长长的,仅供一辆马车通过的小道像一条缎带,徐徐伸向神羿山。狐狸轻盈落地,忽然一个趔趄,脚下的地很坚实,似乎夯了许多遍,地面布满碎沙。
沙土上,两条深深的车辙,狐狸一步一歪,蹲下摸了摸,又低头仔细地嗅了嗅。
铁锈气,还有隐约的血腥气味。
程锦朝站直,摸过腰间,检查全身,只有一柄短剑,又仔细地查看内府,灵力还算充盈,眼皮一垂,心下微定,想到这世间也没有几只四条尾巴的狐狸,自己如今的修为也不算太低,只是不擅运用——即便是逃,有过和蛙妖周旋的经验,以及金红二灵力一正一奇彼此配合,又呼出一口气。
定下心,回身沿着这条路往神羿山深处走去。
即便有身为妖的强大视力,神羿山也黑得过了头,灵气驳杂中,还有种玄妙的阻碍,然而穷尽目力,仍能看到些什么,模模糊糊,影影绰绰,眼前渐渐清晰起来,似乎有一道光从眼前极为微小的小口传出来。
手指握住剑柄,内府灵力徐徐流动,狐狸屏息凑近了那片小口,才发现,那不过是一片岩壁,岩壁上微弱的灵石粉末正在发光,被她一蹭,便稀里哗啦地掉了下来,很快便黯淡无光了。
揩了下岩壁,截面光滑,是人工开凿过的痕迹。
忽然间,指尖传来微微颤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敲击岩壁从而传递到她手上。
但这股颤动只出现了一瞬。
黑暗中,狐狸耳朵忽然动了动,总有一种极为不妙的感觉,直觉不好,迅速后撤,已经拔出了剑,面前骤然亮起,岩壁炸开了巨大的创口,跌落了几块巨大的矿石,矿石一分为四,露出里面粗糙的灵石原矿,幽幽地散发出柔和的光。
一个瘦小的人从缝隙中跌了出来,只抽搐了两下便不再动了,矿洞中另外走出一个男子,弯着腰把瘦小的人拖拽到一边,又低头极为恭谨地朝着洞内的光道:“是个奴隶,饿坏了乱走……没有别人。”
洞内传出男子的声音:“给奴隶们多吃点吧。”
“是,是,这就去南边再运些粮来——我们多派人手。”这哈腰男子愈发恭敬了,又微微仰着脸,似乎在目送人离去。
却没有脚步声响起,洞内的男子走路很是轻盈。
外头的男子一身灰罩袍,挽着袖子露出结实的手臂,鞋上镶着铁片,狠狠地往地上的尸体上踹了一脚,翻了一个面儿,露出这人的胸口——被烧灼了一个大洞。
“也该是你倒霉,人家巡视你乱跑,什么小动静都瞒不过人家的……啧,这地方,哪里会有人外人来呢?”这人嘀嘀咕咕地对着尸体说了会儿话,还是叹了口气,把尸体扛在肩头,顺着洞口又走了回去。
过了许久,在那破口的上方岩壁上,才缓缓伸下一条胳膊,程锦朝在他头顶死死攀着光滑的岩壁,两条手臂险些脱臼,才算是挂在上方,大气不敢出地落在地上,稍微看一眼那洞口,居然是直接贯穿了岩壁——她呼出一口气,竖起耳朵,飞速撤离。
神羿山有厉害人物。而且,她并不知道这人往岩壁轰出一掌到底是因为这可怜的奴隶,还是因为她在外面的小动静——飞速逃回城中才算喘上一口气,扯着斗篷走了会儿,气息匀下来,才敲响了来张弓城的第一家,那新得了小孩的屋子。
进门吐出一口浊气,还回斗篷,那男子正在妻子床前坐着,孩子和妻子都睡下了,他回过头示意程锦朝安静,过了会儿,才拿着一兜灵石走过来,低声道:“医者,我没有给你报酬,这些你拿去,我们这里只有一家客栈,你去那里住下吧……我们这里,不能留外人在屋子里住的。”
程锦朝也没有多问,无论对方是不是因为怕灵气病,还是有什么禁令,只接过灵石袋子,看了一眼:“这也太多了。”
“在我们这里,不多,”男子说完,就几乎是三请四请地把她往门外送了,“我就不送你了。”
他给程锦朝指了去客栈的路,她没有多说什么,收下灵石转身去客栈。
坐定在客栈,没什么人,甚至也不收灵石,只从高高的柜台往下一望:“二楼,找个房间住吧。”
“没有钥匙?”
“整间客栈也只有你一位客人,你随便住吧。”
“要多少钱?”
“不用。”
柜台上,只露出一个帽子,声音也颇为中性,听不出男女,程锦朝抬着脖子看了很一会儿,最终也没有生出去柜台后看一眼的想法,径自上了二楼。
只是在上楼的时候,听见柜台后头说:“不要害怕。”
程锦朝握住了剑柄,淡漠地走上一级台阶,又猛地撤回脚,敲了敲那高高的木头柜台:“掌柜的,我并不害怕,请你告诉我,是什么意思?”
里头却没有声响。
程锦朝道:“我是医者,是因为灵气病吗?”
里头这才有了声音,离得近了,她才听出,这声音像是个孩子:“我没有生病。”
“你生病我也不害怕,我是医者,能出来见面吗?”程锦朝恳切道。
里头低压压的一阵安静,久久地安静着,直到程锦朝转身时,才传出几声响,从柜台上,又探出个压低的帽子:“你从南边来,没有印信吗?”
“没有印信会怎么样?”
“会被抓去做奴隶。”那帽子忽然又落下去了。
程锦朝心里重重一跳,奴隶?她想起明尘入世,不明所以地就被捉作了奴隶,虽然后来又有些什么户籍什么土地些的事粉饰太平,却掩不住路上捉人买卖这件事。
“谢谢提醒。”程锦朝颔首,却已经做好了明日在卫娘子那里出来之后,就在偏僻处游荡一番,预备要把自己当奴隶看看。
虽然冒险,一旦想起明尘也有过这样的遭遇,冒险的火红灵力就叫嚣起来,若不去做,压不下心头的异动。
柜台后头,那孩子的声音又起来了:“明早,我吃饭,可以一起吃。”
程锦朝谢过,柜台后再无动静了。
在二楼随意找了个房间住进去,自己并无太多行李,和衣而卧地抱着短剑,夜半睡不着,站在窗边,看神羿山带着巨大尖刺的暗影,好像一个巨人背负着充满尖刺的转轮弯腰行走,身子前倾——像是弯曲着的。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程锦朝就先下楼,却没捉到柜台后的掌柜,桌子上已经放好了饭食,面前的椅子被拖出去一半,她伸手一摸还温热,看来人刚走不久,桌上是两碟小菜,两碗清粥,她慢慢坐下,拿起汤勺,面前就跑过来一个矮小的身影。
是个女孩,却佝偻着,背后背着蜗牛壳一般的重物,一手攥着一顶软帽,很轻快地将一碟葱油饼放下,又端起碗来,坐在程锦朝对面,略微一打量,才把帽子放在手边。
狐狸行礼:“掌柜的?”
“客气,吃饭。”
两人用饭,程锦朝眼角余光查看女孩,女孩面色平静,用餐细嚼慢咽,也并不抬头。
程锦朝很快吃完,将筷子并拢放好,倾身问道:“一会儿,能劳烦你帮我个忙么?让我看看你背后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