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多说便知是何情况,挽君衣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眸中唯有悲悯与坚定。
她迈开了步子,一步一步走得不慢却很用力,仿佛只有这样才不至于被这景象所击倒。
来到一个呆坐在地的母亲身前,见其怀中抱着死去多时的孩童,挽君衣张了好几次口,终于说出了话:“我,是医师……”
那位母亲无神的眼睛动了动,目光落到挽君衣身上时,添了分神采。她喏喏地开了口,声音嘶哑:“医、医师?”
颔首,挽君衣努力地想挤出一丝笑,却控制不住自己下垂的嘴角,但是这妇人替她笑了。
“太好了、太好了,娃儿有救了。姑娘,你救救我的娃儿,我给你当牛做马,当牛做马!”妇人似乎想给她磕头,但是舍不得放下怀中的孩童,便只能躬着身子仰着头,一边笑一边哭,那乞求的目光满含着欺骗,欺骗她自己……
挽君衣想要告诉她:孩童死了,我要救得是你。但是说不出口,如何能说得出口?此为这个母亲的希望,有希望才能活下去……她该如何做,是帮着欺瞒令其苟活,还是残忍地告诉这妇人真相?
挽君衣犹豫了,她想如果是师姐,她会怎么做?师姐的话,一定会……
见医师久久不动,妇人面上的喜意渐渐淡去,她垂下头,抱紧了孩童,悲戚却忍着声,模糊地喃喃着:“对不起,娘无能,救不了你。娃儿,娘不会让你孤单的……”
耳朵微动,挽君衣瞳孔收缩,伸出手刚想阻止,却见妇人瘫倒,口中渗出血,再无生息。只是依旧死死抱着她的孩子,嘴角染上笑,好似哄着孩童熟睡了一般。
“姐姐。”绍子野担忧地唤了她一声。
悬在半空中的手攥成拳,收回,挽君衣叹息一声,淡淡道:“无事。子野,将他们母子下葬吧。”
说罢,她迈步走向另一处,身形不稳。
见状,绍子野没有去搀扶,而是拍了拍犹如行尸走肉般的小师弟,轻声说:“振作点,去跟着姐姐。”
闻言,三名晟看了他一眼,沉默地点了点头,跨步追上。
挽君衣带着三名晟将村子转了个遍,将三十八户人家幸存的聚集到了村前空地。
而绍子野则是挖了许多坑,将死去的人一个个下葬,有的还有家人哭,有的却是黄土一攘,黄泉路上家人团聚。
此番悲凉,令绍子野也不禁感到胸闷,哪怕他已经见得够多了。
将生者聚集,三十八户只剩下不到四十人还活着,但也都丢了一半魂,去了半条命,且了无生志。他们大多是青壮年男子和一些身体强健的妇人,老人和孩童只有零星几个,且大多出气多进气少。
情况不容乐观。
深吸了一口气,挽君衣尽量让声音平稳,洪亮虽不达,但胜在清晰,在这小地方也能传到每个生者的耳朵里。
“我是医者,会尽全力救助你们。”
无人回应她,只有几个人抬头看了她一眼,便又垂下。
她不气馁,继续道:“灾病为天祸,人难阻之。尸骸遍野为悲凉,人难不痛之。可亡者已逝,生者理应承亡者之念,替之好活,而非弃生志、生死意追随而去。”
生者依旧垂头不语,但拳头紧握。
“若追死,死者当何心态?会否魂魄不安、心生愧疚,九泉之下不能瞑目?而若好活,可完成死者遗愿,逢时烧纸祭典,不让死者阴间难过,是否为此间良策、生者之责?言尽于此,医者治病救人是天职,我当竭尽全力,但病人之生死非医者可左右。”
言罢,挽君衣席地而坐,将药箱置于身前,闭目待之。
至于绍子野和三名晟在填好坑之后回到她身边,分坐左右,不发一语。
如此静默半晌,终有一人动了。
那是一个老者,面部溃烂,皮包骨头,他抱着奄奄一息的孙女,艰难蹑步来到挽君衣身前,跪坐。他张开口,牙齿已然掉光,但唇口开合,自喉中迸发出了有力的“生”之音。
“救、救,我爷孙俩罢!”含糊不清却直达心底。
挽君衣暗暗松了口气,眉眼柔和,应道:“好。”
把脉,开箱,取箱中外涂药膏与内服药丸,将药膏涂于溃烂处,将药丸给奄奄一息的孩童搓碎就水喂下,待得其面色稍缓,取针,火烧去毒,行以轻针法,避溃疡处,祛邪,通经活络,助药生力。
片刻,孩童吐出一口黑血,血有凝块,微动。挽君衣见此蹙眉,再度把脉,好在病魔已出,这孩童已无恙。
再观血块,却是融于血消散不见。
“老人家,您孙女已无恙,可安置一旁休憩,我来为您医治。”
“好好好,谢谢活菩萨,谢谢活菩萨!”老者淌泪叩拜。
挽君衣忙将他扶起,叹息一声,道:“老人家不必如此,我哪里当得起菩萨二字,不过是尽了医者本分之事,于天祸之中尽人事罢了。”
“不不,您便是活菩萨,是天之恩德,来救我等于水火,也予我等生之希望!”
老者这话令人动容,所触动的不仅是作为医者的挽君衣,还有其身后幸存的村民,他们不再低着头,而是双手合十,涕泗横流,口中喃喃低语,少顷汇成一句话——承死者之念想,做生者之本分,多谢活菩萨!
语落叩首,撼天动地。
挽君衣睫毛轻眨,眼前为雾气所模糊,待泪珠垂下,雾气稍有消散,朦胧间仿佛见得亡者显影,颔首道谢。其间有一对母子,向她露出微笑,随后相携离去,雾气亦尽散。
“姐姐?”绍子野出声唤道。
回了神,挽君衣唇角微扬,对叩首未起的村民们说:“他们很欣慰。大家不必多礼,请排好队,我会竭尽全力。”
闻言,村民们抬起头,面上病气凝重却不见朝气消散,他们听话地排好队,老弱妇孺在前,青壮男子于后,人人皆有生志,人人皆心怀感激。
而挽君衣亦是不知疲惫、不松心神,只为了却此间疾病苦。
直至日落,村人已皆是无恙,挽君衣才终于得以放松,露出了欣慰的浅笑。
随后她写下了一副方子交与老者,还将药箱里的药全部留下,又好生嘱咐了一番才与他们辞别,带着两位师弟骑马离去。
村人自然想留他们几日来好好答谢,但被挽君衣以‘还有要事在身’婉拒了,他们也不强求,不过老者将一张羊皮图硬塞给了挽君衣,接着村人又行大礼,叩送他们离去,且齐声道辞:“愿好人得好报,承天地之庇佑!”
此声于他三人深入林中后才渐渐消散。
挽君衣驾着马跟在绍子野身后,虽说疲劳难掩,但心底下的喜悦却是难以平复,即使归程风寒侵扰,心中的暖意也能驱尽凉寒。
她心想:兴许行医济世也不错,待了却枷锁,许可真当一游方医者,与师姐一同闯荡江湖。
“师姐,这世上还真是悲苦不尽啊……”突然,殿后的三名晟说了这么一句,声音有些苦闷。
闻言,挽君衣想起了一开始所见凤尾村之惨状,心中的喜悦终于平复下来,同时她也想起了这所谓“疫病”的诡异之处,只是不自觉地藏在了心中。
“不错,生便是喜怒哀乐交织而成,无人可避悲苦,但却可战胜悲苦。”
“战胜悲苦?”
“嗯。小师弟你的话,兴许得几壶梅花酿就能当常胜将军。”
师姐又开始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了,三名晟抓抓头发,不明就里,不过师姐说得应都是对的,他便附和着也兀自颔首。
对此,挽君衣不禁摇头失笑。
而前方绍子野听了他们所说,问道:“要是姐姐的话,该如何?”
“我的话……”挽君衣沉吟几息,抬头望了望这漫天星辰,笑道,“便望着星河,愿万世太平,百姓安居,疾病不扰。如此便可。子野呢?”
“姐姐如愿,家人安泰。”他脱口而出,想都未想。
微怔,挽君衣浅笑应之,问而不惑:“是吗?”
“是。”绍子野坚定答之。
“咱也是!”小师弟也不甘寂寞,声音轻快,已然不做苦。
前方绍子野抽抽嘴角,说:“啧,你可真适合当‘将军’。”
“说得有理。”挽君衣附和。
三名晟莫名其妙:“诶,为啥?咱这么厉害的,真能当将军吗?”
二人快马扬鞭,忍笑不作答。
小师弟懵字写一脸,也扬鞭加紧追上,还喊着:“哎哎,师姐、师兄,等等咱!”
星空之下,便作风掠去,藏悠闲笑语,胜悲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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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老样子,日常感谢评论收藏的小天使们~(≧▽≦)/~
接着开始日常碎碎念←_←
今天改了下存稿,我发现我果然还是太菜了T^T文笔极其不稳定不说,还发现人物视角转换有很大问题,频繁且混乱,尤其人多的时候……哭了(>_<)感觉改了一天存稿和没改之前没什么区别……
有一种想回炉重造的冲动-_-||
唉:-(再接再厉吧←_←
好了,碎碎念结束~
第30章 屋顶(上)
茶楼一番遭遇,离朝又与两位朋友结识,一是凤城掌首之子苏维钰,二是孟虎山上小门派威风门之弟子孙巍。
当然,这只是离朝一厢情愿将他们归为了朋友之列,这二人如何看她并不明朗,甚至苏维钰的名字还是茶楼掌柜的偷摸告诉她的。
至于孙巍倒是挺豪气,直言道“姑娘这份人情改日必将偿还”,然后他们就冲上了楼,又很快面色不快地下楼,带着他兄弟的尸体离开了此地。
茶楼又回归了平静,掌柜的对离朝很是感激,毕竟要不是离朝搅局,他这店不是要被血淹,就是要被官府封的,保不准还得得罪苏公子。是以他便打算送离朝一壶茶或一壶酒,以还恩情。
虽说扣门了点,但离朝不介意,左右她本意也不是要什么报答,便选了壶酒,装到了小酒筒里,接着她打算离开,去寻个没人的地方修习修习道兄给的秘籍。走前留下了茶钱,也留下了酒钱。
出了茶楼的门,阳光依旧明媚,虽说风不小,但无伤大雅。离朝心情好转,也不再觉得热闹是躁,便抬头看了看屋顶,选了个雅致的就轻功一展飞了上去。
因着本朝任侠尚行,江湖人飞来飞去也不算怪事,是以老百姓都习以为常,上了天的离朝甚至都没吸引到小贩的注意。
不过,有一人是看到她了。
此人就坐在离朝选定的屋顶喝酒,她一上来就和这位对上了眼。
当即,离朝就是一怔,倒不是诧异房顶有了先客,而是觉得这人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还是在最近。
眼前这位身材高大,着白袍,披散发,发斑白,剑眉飞鬓,目若张弓,拿一壶酒悠然作饮。明明除了眼神外无甚凌厉之处,但于离朝眼中此人便如临云之山,无端让人屏息凝神,不敢造次。
“小友,坐。”
他轻声一言,便似九霄云外飘来,响彻脑海,可见其内力之深厚。
离朝僵硬地坐下,本想自报家门,却是话堵在了嗓子眼,吐不出来。她仰头看着这位老前辈,明明离得不远,却似遥望山巅,不见全貌。
“小友,你是哪里人?”
“……云、中、人。”离朝很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平白生出强调的意味。
“云中人啊,那里有一片翠竹林,远远看之便是心旷神怡,置身其中便生隐者豪情,比之东篁居那片竹林还要非凡脱俗。小友,你可见过?”
“嗯、嗯。”离朝有点如坐针毡。
见状,老前辈笑了下,道:“小友,你太紧张了。来,深呼吸,细细感受这天地之气。天之博大,地之宽广,人于其间何其渺小,却也正因渺小才有幸能拥抱天地。”
离朝听话地感受着天地之气,然在听到其所言后半句时生出疑惑。
“渺小才有幸能拥抱天地?”
“不错,若人比天高,伸手便可翻云覆雨,自是对天无敬畏之心,无仰望之心,无怀爱之心,何以拥之?若人比地能,轻声一咳便是山河倾倒、土崩地裂,自是对地无关怜之心,无厚生之心,无慈孝之心,何以拥之?”
闻此,离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虽说眼前依旧是一座大山,但她不再感到压抑紧张。此时风一出,觉脑门发凉,伸手一摸才知道竟汗珠淋漓。
“小友,你带了酒?”突然,老前辈将话锋一转。
还沉浸于感受天地之气的离朝微怔,答:“带了,还热乎着。前辈可是需要?”
“需要的话,你可给?”
眨了眨眼睛,离朝实话实说。
“唔,不想。”
“你倒是诚实,也挺扣门。哈哈,也罢,抢小辈的酒也实是为老不尊。”老前辈晃了晃酒壶,将其放在了身旁,看来是空了。
离朝看着他,问:“前辈,你想喝酒吗?”
“当然,可你又不愿孝敬。”老前辈还有点委屈。
“额,我只说不想,又不是不给。”离朝嘟囔着。
老前辈听得清楚,故作正色,咳了一声,说:“有条件?”
离朝有几分犹豫,但末了还是点了点头,问:“前辈,你可是武功盖世?”
挑了下眉,他谦虚了一番,答:“盖世谈不上,但这凤岭确实没有武功高于老朽的。”
“那,在下斗胆请前辈帮一忙。”离朝欣喜,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