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沛茗发现马锋并没有开口,不由得好奇起来:“你可是不屑做这种事,或是你不会做这种事?”
马锋肃整容颜,道:“非也,只是砍柴挑水也用不着这么多人,既然如此,我把机会让给他们。”
“你不饿?”邺沛茗又问道。
马锋憋了许久才吐出一个字:“饿。”然而他又补充道,“只是我身强体壮,饿上一天也没什么问题。”
邺沛茗对他心里有了底,问他:“你可识字?你们可有牒文?”
“我不曾识字,但我的妹婿天纵识字。牒文在家中,不曾带出来。”
高天纵被点名,连忙站了出来:“我识字。”
邺沛茗对马锋道:“既然你了解他们,那他们该干什么活,还是你来分配吧!会识字的,我需要你们写一份文契,便是你们都是我买的奴仆。而恩州一行结束,我会立字据给你们放良,还你们自由。”
马锋这回没怎么犹豫,不假思索道:“行!只是,为何要文契,是怕我们跑了吗?”
“没有这些,我怎么带你们过关?”
“嗨,原来如此,公子恐怕是不知,如今进出城过关卡已经鲜少需要公验了。给些口粮或绢匹就能轻松过关,要么趁着混乱蒙混过关。”马锋道。
邺沛茗没理他,只道:“我不管世道如何,你们得按我的规矩来!而且,谁是你公子了,别瞎喊。”她不过是嗓子无法恢复到从前,可看样子便能看出她不是男的呀!
其实马锋等人也不是没有怀疑,但这儿所有的人,除了两三个身体强壮些,看得出喉结以外,其余人皆因食不果腹而孱弱得很。再者她们不是一家三口,谁信?更何况邺沛茗那身功夫以及做事的风格、不拘礼节的气度,怎么看也不像是姑娘。
眼下还是填饱肚子较为重要,他们也无暇再去猜想邺沛茗到底是公子还是姑娘。马锋给他们安排好工作:余阳、余月两兄弟做木工,高天纵去写文契,黄土六、马兴业去砍柴,马良才去挑水,周家和和他等会儿吃完早膳帮忙打下手。
既然马锋安排妥善了,邺沛茗倒是不再去操心,只是她所有的碗碟加起来也不过五件,他们要吃饭,她到哪儿去给他们弄碗筷?
马锋说这事简单,眼下为炎炎夏日,不少山泽里都有荷花盛放,他只需摘些荷叶回来便可。邺沛茗不禁为古人的机智点赞。
邺沛茗和陈沅岚、宋瑶坐在屋内的四方桌旁用膳,而马锋等人则在外头席地而坐,他们用荷叶装饭菜、用手抓来吃,也不觉有何不妥,反而吃的津津有味。
吃着吃着,马良才忽然哭了起来,宋瑶伸长脖子朝他瞧了一眼,问邺沛茗道:“他哭什么?”
马良才闻言,道:“我、我从未能像今日这般吃饱一顿饭,思及家中老母,食不果腹,顿时悲从中来。”
其余人一听,也颇为感同身受,心酸得开始沉默。而陈沅岚又何尝没有这种心酸?在将军府时,有时候将军体恤家仆,也会赏赐些吃的,每当这时候他们便感动得痛哭流涕。而她自逃亡以来,别说米饭,每日能有一口面片汤喝就已是不错,哪能像如今这般奢侈地三餐食米饭?!
用完了膳,邺沛茗才把马锋等人叫到跟前,她拿高天纵写好的文契给他们签字画押,又了解了一番:“虽说英雄莫问出处,但我不用不知根知底的人。”
忽然就被称为“英雄”,这让马锋很是受用,心中突生一股热血劲,他道:“我本仁化县马家村人,家中本有良田,而祖祖辈辈皆以耕种为生。只是近年来,朝廷各种苛捐杂税,我们真是苦不堪言。为了维持生计,我只能离乡别井四处谋活。可这世道混乱,到哪儿都是食不果腹的人,我们实在是没办法,才来这做那打家劫舍的买卖。不过,我们也就遇上你一人而已。”
这里的人都和马锋一样,每个人都是家里揭不开锅了,才被逼无奈做这等打家劫舍的事情的。马良才与马兴业都是马锋的邻里,同为马家村人。高天纵读过一些书,可他没考上秀才只能入赘到马锋家里去,娶了马锋的妹妹。马锋决定出来的时候,他便也打定主意跟着出来了。
余阳和余月是铜陵人,出来谋生计时遇见的马锋,几人相谈甚欢便结下了兄弟情谊。他们觉得马锋有胆识,够义气,便跟着他了。至于黄土六与周家和也都是这般结识的。
“原来如此。”邺沛茗对他们的行为表示谅解。
“公子——”马锋张了张嘴,邺沛茗知道他要说什么,接话道,“我叫邺北,你们之间是怎么称呼的,便怎么称呼我吧!”
陈沅岚咻地朝邺沛茗看去,邺沛茗伏在她耳边低声道:“邺北是我一个假身份。”
陈沅岚心想也对,若是邺沛茗的闺名被这些男子听了去,那可是大为不妥的。
马锋等人自然是不敢按照他们的称呼习惯来喊邺沛茗的,可邺沛茗不搞尊卑的一套,直接喊他们的名字。如此,马锋开了个头,喊她:“邺公子。”
邺沛茗拧巴着脸,他们就非得把她当成男的吗?
马锋以为她对此称呼不悦,岂料邺沛茗挥了挥手,也不再纠结这些事情。她知道,或许在马锋等人看来,她是男是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令他们吃饱饭。而在这种情况下,把她当男的,或许在礼节上能少一些拘束和冲突。
用完了早膳,余阳两兄弟继续做木工,邺沛茗见其余人蹲在外头无事可做,便给了他们三贯钱:“路途遥远,需要水囊还有些许干粮,你们下山去买吧!”
马锋看见那沉甸甸的三贯钱时,眼前一亮,这里三贯钱可比邺沛茗给的口粮与工钱还多!若是他们拿着钱跑了,那邺沛茗想追讨回来也不可能呀!其他人心中也打起了小九九,眼中的讶异、贪婪也显而易见,只是很快他们便收起了这神情。
马锋从幻想中回过神来,瞅了邺沛茗一眼,果然对上了她审度的眼神,他心想既然自己已经与邺沛茗说好的,邺沛茗说话算话,他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焉能说话不作数?当下便定了心,道:“定不负邺公子所望!”
“等一下,路途遥远,你们去置办一身行头两双靴吧!”邺沛茗道。
马锋一怔,低头瞧自己穿的靴已经破了洞,而且脚板处磨了不少水泡。再看他们一身短褐,只是多日未曾洗漱而落魄得很。
“我代弟兄们谢过邺公子了!”言罢,马锋带着同样身强体健的马兴业一人下山去了。
马良才好奇道:“我看邺公子出手阔绰,又身怀绝世武功,怎会住在这深山老林里?”他更想问的是邺沛茗这么有钱,怎么不去置办坐具或建一间大一点的宅子,住在这简陋的木屋,着实是令人费解。
高天纵揣度道:“入世容易出世难,邺公子能做到出世,那说明邺公子的境界与我等俗人不同。”
邺沛茗笑了笑,并不言语。
陈沅岚和宋瑶呆在房内,她细细地打量着这木屋,心想她在这儿不过两日,可却对这儿产生了一丝留恋。当“如果不离开便好了”的想法出现时,她吓了一跳,连忙将这样的思绪抛出脑海。
“阿娘,若是被那人说中了,恩州也无咱们的立身之地,那该如何是好?”宋瑶问道。
陈沅岚抱着宋瑶,她不敢说届时只能听天由命,唯有自欺欺人道:“不会的,那是自幼便十分疼爱阿娘的伯父,是阿娘的第二个阿爹。”
宋瑶开始沉思,尽管她不能完全想的通透,但是她本能得想活下去。从陈沅岚的怀中退开,她去找了邺沛茗。
邺沛茗正在试余阳跟余月打造出来的坐席,不过她不习惯跪坐,只得把坐席裹上厚厚的布置放在马车内。看见宋瑶来到她的身边,而陈沅岚并不在,她低声问道:“小姑娘可是有何吩咐?”
宋瑶想到了什么便问:“若是我与阿娘到了恩州遇见了危险,你还会救我们吗?”
“心情好就救,心情不好就不救。”
宋瑶当真了:“那你要怎么样才会心情好?”
“怎么,你是担心你们在恩州会被人告发?”
宋瑶点头,小脸上神情坚毅:“我不想死,我想要活下去,我还要替爹爹报仇!”
“你要怎么报仇?”
宋瑶不知该怎么回答了,是的,她只知道她的爹是枉死的,可她与阿娘两个弱女子又有何法子报仇呢?更何况那杀她爹、令将军府灭门的是那个独掌天下大权的皇帝!
过了一会儿,她仰着脑袋再度看着邺沛茗:“你还没说你要怎么样才会心情好呢!”
第8章 信服
这孩子较起真来那也是挺令人头疼的一件事,邺沛茗要怎么才会心情好?她自来这里,认清了现实,她就再也没试过心情不好或者是心情好的。若说还能令她有一丝愉悦的便是送这对逃犯母女到恩州去,可她不能对一个小孩子这般说吧!
邺沛茗笑道:“我现在心情就挺好的。”
“现在好有何用?”宋瑶嘟着嘴,不满道,“你能否到了恩州再心情好?”
邺沛茗哈哈大笑:“这还能订日子决定哪天心情好啊?!好,那我就决定在那一天心情好。不过我有个条件。”
“你说吧!”宋瑶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好好听你阿娘的话,还没到你这个年纪该思考的,你别思考。今日起,先给我背三字经,你识字吗?”
宋瑶摇了摇头:“爹爹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那眼下你是要听我的呢,还是听你爹的?”
宋瑶权衡了两者之间,她觉得听邺沛茗的比较实际,便道:“听你的。”
邺沛茗抚掌跟她就这么定下了约定:“我那书架子上有本《三字经》,你拿来,我教你。”
天快黑时,马锋与马兴业总算是回来了,他们拉着一辆简易的木车,邺沛茗吩咐他们置办的东西都在木车上。
马锋来到邺沛茗的面前,有些困窘地将余下的百多文钱交还给她,并道:“那成衣贵了些,只拿回这么点钱。”他置办了八套布衫八双靴子给弟兄们,又把该打点的一切都打点好了才回来的。
想到这些,他又开始有些高兴,以往穿衣皆是等他娘缝制的,大半年也没有一件新衣。而如今,他第一次到县坊市里置办新衣,虽然把钱花出去时有些心疼,但是也抵不过有新衣的兴奋。
马兴业曾鬼鬼祟祟地提议不如他们拿着这些钱跑了,他严肃地批评了他:“我们既然与邺公子有言在先,岂能出尔反尔,这能是大丈夫所为?!”马兴业悻悻然,也把那些想法压下。
邺沛茗道:“你拿着罢,路上兴许会用得着。”
马锋瞧了瞧邺沛茗又看着那百余文钱,他尽量克制内心按捺不住的激动,道:“这怎么能行,邺公子给我们弟兄们置办行头又给我们吃的,我们已经感激不敬。而且我马锋虽曾落草为寇,可也讲信誉,既然说了工钱一百文,那绝不多拿邺公子一文钱!”
邺沛茗点了点头,心道她也算是没信错人,嘴上道:“嗯,不过我让你拿着,并不是给你,我说的是路上兴许会用得着。”意思是她懒得怀揣这么多钱,届时通关所需要的费用由这儿出便好了。
马锋悟了过来,便将余下的钱收入怀中,突然扑通一下跪倒在邺沛茗的面前。他的行为把凑在木车处拿着新布衫的弟兄们惊到了,他们纷纷不解地看着他,连邺沛茗也忽然抬眸注视着他。
“先前我等拦路抢劫,着实是大错特错,邺公子教训了我们两回,也算是我们活该,自找的。而邺公子不计前嫌,不仅给我们活干给我们饭吃,还如此大度为我们置办衣物,我马锋——无以为报,只求能追随邺公子,干粗活也好,做牛做马也罢,全听邺公子的!”马锋发自肺腑地朗声道。
马良才是他们中最快反应过来的,他也过来跪倒在邺沛茗的面前:“邺公子的恩情我马良才也没齿难忘!”
“我高天纵也愿做牛做马以报邺公子的恩情!”
这三人发自肺腑的感言感染了其余人,他们也纷纷跪在邺沛茗的面前,一副以后以她马首是瞻的模样,而心里也会这般想:锋哥果然聪明,若得邺公子收留,那日后便不愁吃穿了。
“我一不做山匪,二不入世,你们跟着我,我也没活让你们干。”邺沛茗道。
马兴业等人面面相觑,唯有马锋依旧高挺胸膛,面不改色:“我马锋自愿追随邺公子,不求工钱也不求口粮。”
“没工钱也没口粮,你可是会饿死的。”
马锋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赖在这儿,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山麓:“我就在那儿也搭一间木屋,我可以每日去钓鱼去狩猎,而邺公子若是有任何吩咐我也能很快地过来。”
这座山也不是她邺沛茗的,他爱到哪儿搭木屋也不关她的事不是?邺沛茗想,便随他去了:“若到了恩州你还这么想,便随你吧!”
马锋面上一喜,又隆重地磕了一个响头:“俗语有言,男子汉大丈夫跪天跪地跪爹娘,邺公子是除此之外我唯一会跪的人!”
“附议。”马良才和高天纵也很快地道,不过他们私底下问马锋,“我们若是在这儿落脚,家里头怎么是好?”
“眼下能顾得上自己已然不错,何况回去了也只有饿死一条路了!”
他们深以为然。
陈沅岚不明白宋瑶怎的忽然读起了《三字经》来,宋瑶想起邺沛茗叮咛她的事情,也不再多想,只道:“是沛茗让我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