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仲听了,一时面上通红,额上青筋暴起。常姝看于仲情况不对,忙上前拉住常媛,示意她不要再说了。常媛却不管不顾,上前一步,质问于仲道:“你恨你父亲,我理解;你恨苛待你的于家人,我也理解。可我父兄何辜?我姐姐何辜?我又何辜?我常家究竟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让你毁了我们一家,让我们半生不得安宁?于仲,你告诉我,这些真的只是‘命运弄人’吗?还是有人贪心不足不择手段才造下的祸事?你说你恨周陵宣,可我瞧着,你和那位冷血无情的天子倒是同一路人,为了一己私利,天下万物皆可弃!你如今有什么资格来这里惺惺作态?”
说着,常媛顿了一下,缓缓道:“于仲,你难道就不心虚吗?于仲,你让我恶心。”
于仲听了,也不知是不是怒急攻心,忽然间扶着门咳嗽不止,一口泛黑的红血便从他口中吐了出来,染红了他的白衣。他缓缓倒地,靠在门上,捂着胸口,不停地喘着粗气,面露苦色。
常媛不再说话了,只是垂着眼,默默地看着于仲,眼里有些鄙夷。
陈昭若倒是被这场面吓了一跳,扶住了身后的案桌,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
只听于仲在地上自嘲地苦笑,笑中带泪,尽是心酸:“骂的好,骂的好!二小姐,我如今才是认识你了。我从前,是低估你了。”
“可你还没认清你自己。”常媛冷冷说道。
“认不认请又有何用,”于仲擦了擦嘴角的血,又不着痕迹地拭去眼角泪花,“此生已然如此,我倒宁愿一错到底。”
常媛轻轻地摇了摇头,眼底竟流露出一丝悲悯:“朽木不可雕也。”
“若我改了,你可还会恨我吗?”于仲问。
常媛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父兄亡故,你就算死了,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于仲听了,又咳嗽了几声,仰天长叹,道:“于仲啊于仲,你究竟是为何念念不忘啊?”说着,他从胸前摸出了一块白玉佩,抬起手,把玉佩给常媛看。
常媛只是垂眼看着那令牌,一言不发。
“这是块令牌,有了这令牌,便可号令我所有的心腹。我于仲苦心经营多年,不论是朝中大臣还是地方官员的府中,都有我的眼线。我如今命不久矣,把这东西给你,有了这个,莫说那些信件,什么东西你都可以拿到,”于仲说着说着,似乎开口说话变成了一件极为艰难的事,只见他面色惨白,唇上没有半点血色,额间也尽是虚汗,“你过来拿着吧。”
常媛却只是站着,一动不动。
“拿着,”于仲又抬高了手,眼睛只盯着常媛,“拿着它,全当我对你的补偿了。”
常媛依旧没什么反应,仿佛一个木头人。
于仲见常媛依旧那副模样,一时急了,声音里竟然带了哭腔,眼里也尽是哀求:“你别那样看着我,别用看蝼蚁的眼神看着我!你是这世上唯一曾敬过我的人,我不想你这样看我,我只求你,别这样看着我!”
常媛听了,依旧是面无表情。
“别这样看着我,”于仲的眼角终于滴下泪来,眼里尽是绝望,“是了,我的确是错了,错在、错在……”话还没说完,他声音便渐渐弱了下来,手重重地垂在地上,手里的令牌也摔了出去,正摔在常媛的脚下。
他的眼睛还是睁着的。
常媛并没有急着去捡起那令牌,而是迈过了它,走到于仲的尸体前,为他合上了双眼。
“你终于知错了。”常媛喃喃道。
常姝和陈昭若在一旁目瞪口呆,不曾想于仲竟被常媛骂到血气逆行、毒发身亡!
常媛又站起身,回到方才所立之地,捡起了地上的令牌,小心地擦干净了,又拿着令牌走到陈昭若面前,对陈昭若道:“他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说罢,交出了那令牌。
91 第91章
于仲死在清定庵,这事自然是不能声张的。常姝唯有悄悄亲自去寻了于仲那两个心腹李布和李齐,命他们抬回尸体,又从他们那里得来了那些信件。
李布和李齐一开始自然是不服气的,可他们见到常姝手里的白玉佩时,也不由得不听从了。毕竟那玉佩是令牌之事,除了于仲和其心腹,又有谁知晓呢?
两个心腹悄悄把于仲的尸体运了出去,又去金陵城外树林之中找到了张通的尸体,分别掩埋了。因为于仲是逃犯,两人也不敢给他立碑,只是备了口薄棺,便下葬了。
忙活了好几天,终于得以清净。
夜里,常姝和陈昭若并肩躺着,却都闭眼假寐。还是陈昭若先开了口:“你那妹妹,不容小觑。”
常姝道:“她的确不似从前了。我还记得她从前在常府,是个窝里横的,又胆小怕事,只是偏得父亲宠爱,自己也有个分寸,倒和寻常富贵人家的姑娘没什么不同。如今看来,的确是变了。”
陈昭若侧头睁眼看向常姝,道:“她如今的心思可连我都猜不透。”
“怎么了?”常姝也侧身,看向陈昭若。
陈昭若想了想,如实道:“她心中防着我,却又把于仲给她的令牌给了我。我受也不是,不受也不是。所以,那令牌不是给了我,却是给了你。”
“怎么说?”常姝问。
陈昭若笑了:“你们常家人自知道我是陈国的公主后,便都因常家曾带兵进攻陈国,而疑心我、防着我,这我可以理解,毕竟自我去到常家后,常家发生了太多的事,如今阿媛既知了我的真实身份,她防着我也是理所应当。她既知了我的身份、防着我,便不该把那样一块重要的令牌交给我,除了试探这个解释外,我想不到别的了。我若执意不受,便是心中有鬼,不愿替常家申冤;我若受了收为己用,便是贪婪至极别有用心……思来想去,最妥当的办法便只有把这令牌交给你了,阿媛也是想把这令牌给你的。毕竟,阿媛如今仍旧只能在这清定庵藏着,有这令牌也没有太大的用处,而你在我身边,既可以用这令牌与我相互配合,也可以看着我,以防万一。”
常姝听了,愣了半晌,然后又平躺回去,轻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道:“这么多弯弯绕绕的,我听着都累。阿媛也太小心了些。”
“小心些总是好的,”陈昭若轻笑着,“万一我真的别有用心呢?她这样布局,可不就大有用处了?”
“除了杀周陵宣,你还能有什么用心?”常姝闭了眼,慵懒地反问着。
“我的用心,你还不清楚吗?”陈昭若轻轻笑着,又将手轻轻划上常姝的腰。常姝一个激灵,一个翻身,便将陈昭若压在了身下。
“你是想看看你教的怎么样了吗?”常姝笑着问。
“你一向学得快,只是爱装糊涂罢了。”陈昭若搂上常姝的腰肢,轻声说着。
“哦?你是这么看我的?”常姝说着,便又要吻上去,陈昭若却微微侧头,避开了这个吻。
“怎么了?”常姝有些奇怪。
“阿姝,”陈昭若的语气忽然严肃起来,“今日赵妈妈同我说,约莫着明后两天,怀远就该到金陵了。”
常姝沉默了。
柳怀远一旦到了金陵,便会来这清定庵寻陈昭若,然后将陈昭若送回周陵宣身边。而常姝,是决不能跟着回宫的了。
“此次回宫,前程未卜,”陈昭若轻轻抚上常姝的面颊,柔声道,“万一我回不来了……”
“什么万一?”常姝忙打断了陈昭若,“你若敢不回来,我便去长安找你,学那些个和富家公子眉来眼去的市井妇人,只管赖上你,你逃不掉的!”
“我……”
“你什么你,”常姝急了,“你莫要再说这种傻话了。你若实在担心自己会出事,我便一路跟着你。好歹我如今手上有着于仲的令牌,一路保护你还不成问题。”
“不可,这太危险了。”陈昭若忙道。
“你都不怕危险,我怕什么?难不成你真当我是那等柔柔弱弱不能自理的世家贵女?我可是大周大将军府的嫡长女,自小习武不说,十岁出头就管家,我可不是那等一无是处的绣花枕头,只是这些年少有用武之地罢了。我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保护你。你护了我这些年,难道我就不能护你了吗?”常姝说的理直气壮,由不得陈昭若反驳。
果然,陈昭若听了,一时语塞,只是悠悠地叹了口气,又专注地凝视着常姝的眼睛,道:“你能如此待我,我这辈子也不算白活。”
“你……”
“阿姝,”陈昭若这次倒是没给常姝说话的机会,她的手又轻轻滑到了常姝的腰间,柔声道,“今夜过后,我们极有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见面了,你确定要把这些时间浪费在无谓的口舌争斗之上吗?”
陈昭若说着,便开始主动伸手扯去了常姝腰间的衣带。常姝见状,轻轻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你就是吃准了我最受不得你撩拨。”
第二日清晨,两人刚刚睡醒,便听赵妈妈在门外道:“柳侯方才派人来了,说柳侯已到金陵,稍做整顿便来接公主回宫。”
两人听了,俱是沉默。常姝无言,只是握紧了陈昭若的手,舍不得松开。
陈昭若轻轻叹了口气,反握住常姝的手,道:“总会有这一天的。”
柳怀远倒还很是积极,约莫着一个时辰后,便来了这清定庵。彼时常姝刚给陈昭若描了眉。
“你真是天下间最美的公主,传言诚不我欺。”常姝放下了眉笔,又拿手轻轻沾了胭脂,为她上了妆。
“阿姝,”陈昭若开了口,“长安危险,你……”
“我懂,”常姝知道陈昭若想说什么,左不过是那些不让她跟着回去的话,她如今不想听那些话了,只是强挤出一个笑容,“你要保重。”
“你也是。”
梳妆后,陈昭若带着于仲给的信件被尼姑们引着出了清定庵的门。柳怀远在门口负手而立,见了陈昭若,忙俯身行了一礼:“见过夫人。”
“柳侯不必多礼。”
然后,柳怀远便走上前来,就要迎着陈昭若,引她上马车。
“我今晨已向扬州送了信,禀告陛下关于你的消息。约莫着今晚,信就能送到了。这几日还要委屈你在我柳侯府住着,府里下人已安排好了,没几个从前认识你的,你可以安安心心地做你的陈昭仪。”柳怀远道。
“多谢你了。”陈昭若淡淡说着,上了马车,柳怀远一声令下,车队便缓缓向着金陵城的方向移动着。
陈昭若坐在车里,心乱如麻,终于还是忍不住,把帘子掀开,向后望去,只见清定庵门口乌压压一群人,却瞧不见常姝的身影。
陈昭若愣了一下,放下了帘子,自嘲地笑了:是自己吩咐常姝躲在清定庵,如今又怎好让常姝抛头露面呢?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会再见了。
更不知,还能不能再见了。
陈昭若想着,神情凝重起来。
第二日一早,柳怀远便收到了周陵宣的派来的使者,使者说天子会亲自来这金陵城接昭仪回宫。
柳怀远安顿好了使者之后,便去了陈昭若房里,两人一同饮茶说话。柳怀远先开口道:“陛下还是记挂你的,要亲自来这金陵城接你。”
“不过是做戏罢了,”陈昭若冷笑,“若真那么看重我,哪里会把我丢在船上不管不顾呢?周陵宣最在乎的只有他自己,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柳怀远忙道:“也不能这么说,你不见了之后,全天下都知道他如何费尽心血地找你,张勉将军为此还受了不少的责骂。如今街头巷尾,可谈论的全是天子对你的一片痴情。”
陈昭若听了这话来气,一抬头却看见柳怀远眼里的笑意,登时明白了:“又打趣我?你可别后悔。”
柳怀远忙笑着给陈昭若斟了杯茶:“莫要动气。你如今脾气是越来越暴躁了,也不知是和谁学的?来,喝茶,降降火气,过几日你还得做回昭仪呢。”
陈昭若没有说话,只是接过了茶饮了一口,又听柳怀远叹道:“过几日,你接着过昭仪的舒坦日子,而我怕是要受点苦头了。”
陈昭若知道柳怀远在担心水匪一时,毕竟当日柳怀远曾对周陵宣上书说水匪已无踪迹,可偏偏在渡江时周陵宣又遇上了水匪……周陵宣必定是心中有气了。
“水匪的事,”陈昭若开了口,“你且放一放吧。我会同周陵宣说,将你调回长安。”
“什么叫放一放?”柳怀远十分疑惑。
陈昭若放下茶杯,微笑道:“因为你下不去手的。”
柳怀远看着陈昭若的神情,登时明白了:“是陈国旧人?可你如何得知?”
“我和他们打了个照面,他们也不容易,打家劫舍那些事全是虚张声势,劫的全是长安派来的官员,正经没劫过平头百姓。他们自己还经营着一家庄园,不缺钱,就算放任他们也不会有什么祸事。”陈昭若道。
柳怀远听她说的这样详细,心中已猜到了几分,又不好说破,便低头笑了笑:“那便依你。我不管这水匪的事了。”又犹豫了一下,问:“这水匪,可有说些什么?”
“他说他不愿和你正面交手。”陈昭若复述了一遍杨深的话。
“巧了,巧了。”柳怀远听了,似乎有些落寞,饮了一口茶。
清定庵里,常姝正在听李齐汇报着:“天子即将亲临金陵城接昭仪回宫。”
常姝听了,不由得骂了一句:“假惺惺。”又问:“大约什么时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