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姝和陈昭若一进林子,便埋伏好了,过了些时候,果然见一人鬼鬼祟祟地钻了进来。常姝躲在暗处,见到那人,不由得大吃一惊:竟是御舟上袭击自己的人!
她这才想起来,那日她急着带陈昭若逃离御舟,竟忘了补刀!以这人的体格,他是有可能推开身上的杂物逃出火海的。
常姝见那人正是御舟上袭击自己的人,眼疾手快,一把拽紧是先用树藤布好的绊子,将那人绊倒在地,又一下子跳出来,一脚将那人踢翻,狠狠地踩住他的胸膛,又将簪子架在了那人的脖子上,恶声问道:“说,你是谁派来的?”
陈昭若自树丛中慢慢站了起来,看着那人,只听那人冷笑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常姝见他不知好歹,拿着簪子便狠狠地刺进他胸膛,问:“说不说?”
那人摇了摇头。
常姝怒了,又把那簪子狠狠地往里推了一推,问:“说是不说?”
那人皱了皱眉头,却又强笑道:“殿下,小人一在金陵城发现你们,便递了信给我家大人,我家大人就在附近,只怕此时正在寻我呢。”
“你家大人是谁?”常姝又问。
只见那人眉头一紧,瞳孔猛然增大,头一歪,最近便流出了一丝血。
“他服毒了,”陈昭若淡淡说道,“倒是个忠心的。”
常姝气急,一把拔出簪子,又狠狠地捅了好几下,嘴里骂道:“阴魂不散。”待气消了,又去那人身上摸索了一番,果然找出了一封写在布上的信。
“如你所说,废后与昭仪逃出御舟不知去向,今命你暗中查访她二人下落。长江以南金陵最近,你可先去金陵查访,我也将启程去金陵。找到之后,切莫急躁,速速来报。”信中这样写着。
落款只有一个“于”字。
陈昭若的眼睛阴沉了下来:“又是他。”
常姝眼睛一转,连忙呼道:“不好!阿媛有危险了!”
发现了她们却不去报官,跟了她们一路却不下手,有不知多少种置她们于死地的方法都没用,不是这杀手傻,便是另有所图!
一个“于”字,除了于仲还有谁?而于仲心心念念舍不下的,还能有谁呢?
信中还说,他已将启程来金陵……算算时间,若于仲真能从流放途中逃出,此刻只怕也到金陵了。杀手方才说已将信息给了他家大人,只怕正是于仲了。
常姝想着,倒吸一口凉气。
二人连忙赶回清定庵,一进庵,便见赵妈妈行上来嘘寒问暖。二人把买来的东西交给了赵妈妈,陈昭若又问:“今日可有什么特别的人来过?”
“特别的人?”赵妈妈不解。
常姝忙道:“喜穿白衣,长安口音,约莫比我高了个大半头,有些消瘦,是个文弱书生的模样。”
赵妈妈一愣,回头一指:“姑娘说的可是那位公子?”
常姝和陈昭若顺着赵妈妈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身白衣的于仲正跪在佛前,定神凝望着佛像。
二人俱是一惊。
常姝急了,甩开陈昭若的手便走上前去,不顾庵中其余香客和尼姑的目光,一把抓住于仲的领子,低声咬牙问:“你怎么有脸来这里?”
于仲看是常姝,轻轻一笑:“光天化日,佛祖普度众生。这虽是个尼姑庵,平日里的香客也是女子居多,但也没有只普渡女子而不许男子进的道理吧?”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能言善辩,”常姝道,“不过你今日既来了,便把旧账算一算吧。”
“求之不得。”于仲微笑着回应道。
“你究竟想做什么?”陈昭若走上前来,做出礼佛的模样,跪在于仲身边的蒲团上,示意常姝松开衣领,问。
常姝依了陈昭若,松了手,也意识到自己是气急了,便也学着陈昭若的模样跪在一边,静静地听着。
于仲理了理衣襟,又摊了摊手,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常大小姐手上有血迹,想必跟着你们的人已经被解决了吧。说来惭愧,那人是少有的还念着旧情听命于我的得力干将了。如今于仲落魄至此,身边早已没了什么人了,来这里,不过是想了却一桩心事罢了。二位尽管放心,我于仲翻不了身了。若我想借此翻身,重回朝堂,只需将二位下落告知州府,再请求面见陛下,在陛下面前替二位‘美言’几句,何必来这清定庵呢?”说着,于仲咳嗽了几声。
常姝问:“我为何要信你?你偷偷从流放途中逃出来也是大罪,万一是你不想被州府发现,这才不报官,也未可知。”说着,又是一声不屑的冷笑。
于仲咳了几声,好容易停了下来,苦笑道:“大小姐说的有理,果然已是今非昔比了。只是,大小姐,你还看不出吗,我于仲时日无多了。”
90 第90章
原来,当日于仲被流放,他本想着这处罚不重,以为周陵宣或可再起用他,便存了一份痴心妄想,依旧死不悔改。他用钱贿赂了押解他的看守,威逼利诱,一路上倒还算畅快。
可是在流放途中,意外发生了。
那日他已离了长安一千里,路上突然出现几个训练有素的杀手就要对他下手,混乱中他受了些小伤,幸好他还有两个心腹一路跟随,这才没让那几个杀手得逞,把那些杀手尽皆剿灭了。他本以为是那些被他坑害了的于家宗族派人来报复他,可派人搜了身之后,他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是周陵宣派来的人。
于仲不由得苦笑:好歹君臣一场,就算事情败露也不至于这样迫不及待地杀人灭口。
“周陵宣,你可真是冷心冷情。”于仲心想。
押解他的看守见有杀手来了,早就趁乱逃走了,只剩了于仲和那几个心腹在荒郊野岭。于仲自然是不服气的,他一向憎恨命运的不公,如今周陵宣把他逼到了绝路上,他也没什么可以留情的了。
“我们在各个臣子府中安插的眼线可还好吗?”于仲问。
一人答道:“我等俱感念当年公子扶持相助之恩,岂敢见公子落难便做鸟兽散呢?只是……”
那人说着,犹豫了一下。
于仲明白了:“只是他们中有不少人已遭了毒手了。”
“公子被流放,群龙无首,有些便露了马脚,被打发出府了,不能为公子做事了。”那人道。
话虽这么说,但于仲心里明白,这未尝不是一个明哲保身的好法子。
终究还是做鸟兽散了。
于仲又问:“剩下的人里,官职最高的是哪一家?”
另一人答道:“御史大夫贾存,张通如今还在那,且颇受信任。”
贾存从前曾和丞相于卫交好,自于卫死后,他虽和于仲也有往来,但终究不那么熟络了。在朝堂上,贾存也是个搅混水的,今日骂这个,明日骂那个,闲了骂皇帝,倒是给自己搏了一桩刚直不阿的美名。
“李布,你去帮我做件事,”于仲想着,看向自己的一个心腹,又在地上画了个简单的示意图,“去我从前的园子里,找到这屋子里的红色盒子,带来见我。”
那被唤作李布的人应了个是,只见于仲看向另一人,道:“李齐,你同我一起去临沂落脚,听说周陵宣要去泰山封禅,我们在那等着,静观其变。”接着,又嘱咐李布道:“让御史大夫身旁的张通想办法,盯紧陈昭仪。”
“陈昭仪?”
“是了,盯紧陈昭仪,盯紧昭阳殿。”
几人在尼姑庵的偏僻处,听完于仲一席话,陈昭若已明白了大半,她从前想不通的问题也想明白了。为何她在宫中一直寻不到于仲的眼线,如今看来,是于仲早早地就把目光转向了朝堂。
“你让人盯紧我,是想找机会,让我替你报复周陵宣?”陈昭若问。
于仲轻轻点了点头,微笑答道:“那日宣室,陈昭仪表面上并未有咄咄逼人之举,但你那腰间的护身符却证明,你从未与周陵宣一条心。你记念着常家,恨着周陵宣,你便是我的好帮手。”
“你说你时日无多,又是为什么?”常姝问。
于仲撩开衣袖,指了指自己的伤,伤口已然化脓了:“那日伤我的刀上淬了毒。”说着,他低了头,自嘲地笑了:“就如同我父于卫当年所中之毒一样,我用这毒害了他,如今也终于报应到我头上了。”
“你不甘心。”陈昭若道。
于仲反问:“谁能甘心?”
于仲情绪激动起来,可面上仍是淡淡的,只有声音里能听出那旧日里的偏执:“我为了有朝一日可身居高位扬眉吐气,先是弑父毁了于家,失了所有的亲友;又是栽赃陷害常家,使得心爱之人永不会原谅我。我弃了那么多,舍了那么多,好容易身居高位,全心全意为周陵宣尽忠,就算在群臣逼问之时我也未曾指摘过他半句!可他竟然想赶尽杀绝!”于仲说着,不由得看向常姝冷笑:“恕我直言,我和常家结了这般深仇大恨,大小姐见了我,也未曾一见面就下狠手吧?而我为周陵宣做了那么多的肮脏之事,周陵宣又是怎么回报我的?他既不仁,便休要怪我不义了。”
常姝面无表情地说:“二公子抬举了,我那是还没机会动手,我恨不得手刃了你。”
于仲摆了摆手,道:“随意吧。反正于仲已时日无多,今日交代完后事之后,我任你们处置。”
“你想让我怎么帮你?”陈昭若问。
“很简单,”于仲笑了笑,“我当年私藏了一些和周陵宣来往的信件,我所做的一切都有周陵宣的默许,那些信便是以备不时之需的。阿媛拿走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重要的信件我都还收着,阿媛没有找到。如今我把那些信件还有我多年来监视诸位大臣的信息一并交给你,你应当知道怎么用。”
常姝听了,心中激动,不由得握紧了拳。
“我凭什么信你?”陈昭若问。
“我已时日无多,骗你做什么。”于仲道。
“信件在哪?”常姝忙问。
于仲笑着摇了摇头:“自然不会这么轻易地给你们了。”又道:“我想在死前,再见一次二小姐。”
常姝倒是想一口回绝,却被陈昭若拉住了,两人对视一眼,常姝便垂了眼,默默退了一步。陈昭若低声对常姝道:“别忘了,他还有两个心腹,如今他只身来此,想必早已留了后手,莫要轻举妄动。”常姝点了点头。
只听于仲又开了口,十分诚恳:“你们既能放心在这尼姑庵躲着,想必二小姐也在此处。想必二位也明白,若我见不到二小姐,我是不会让手下交出那些信件的。我没有逼迫二位的意思,只是想了了此生最后一个心愿,还望二位应允。”说着,于仲起身深深一拜,似乎又变回了从前的那个谦谦君子。
常姝和陈昭若又对视一眼。常姝轻轻叹了口气,对陈昭若道:“我去问问阿媛的意思吧。”
厢房里,常媛正在做针线活,听了常姝的话,手一抖,险些扎破自己的手。
“你若不愿去也使得,我总有办法从他那拿到东西的。”常姝道。
“长姐,”常媛开了口,眼里却只瞧着那些针线活,“你如今竟还能信他?”
常姝叹了口气,默默不语。
实在是于仲言词恳切,由不得不信啊。
常媛见常姝不说话,便放下针线活,微微一笑,道:“还劳烦长姐把他带来吧,我愿见他。”
常姝听了,点了点头,又起身道:“委屈你了。”
常媛轻轻笑着看向常姝:“这算什么委屈?父兄的冤情才是天大的委屈。”
不多时,常姝和陈昭若便把人带了进来,留了金风在外守门。于仲一进门,便看见常媛站在那里,一身布衣,也未有什么发簪钗环,看起来朴素的很。
于仲愣了一下,深深地行了一礼,声音里尽是隐忍:“于仲见过二小姐。”他又改了称呼,一如二人刚见面一般。
“免了,”常媛冷笑,“你如今既见了我,也该把东西给我姐姐了吧?”
于仲没有回答常媛的话,只是回头看向常姝和陈昭若,道:“能否让于仲和二小姐单独说话?”
常姝淡淡道:“让你见我妹妹已是让步,休要再痴心妄想了。”
于仲听了,也无话可驳,又回身看向常媛,低头道:“能见你一面,我也算了了一桩心事。说来惭愧,我于仲这辈子只有一件事让我心中有愧,便是负了你。二小姐,你是于仲此生见到的第一个不贬低于仲、尊敬于仲之人,只可惜命运弄人,我们有缘无分,只愿来生……”
“只愿来生,”常媛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于仲的话,“只愿来生,我再也不会遇见你。”
于仲有些惊讶,未曾想到一向温婉的常媛也会有这般果决犀利挡回他话的一天,刚要说话辩解,只听常媛接着冷笑道:“于仲,你今日特地来见我,我本以为你是真心悔改,却不想你还是如此执迷不悟,把所有的过错推到不痛不痒的‘命运弄人’四个字上,我今天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落得今天这般地步,全部是咎由自取!”
常姝也未曾见过自己妹妹这般模样,一下子也愣住了,只是静静听着。陈昭若小声感慨道:“你常家姑娘都是伶牙俐齿的,你这个妹妹一向守拙,倒是浪费这般好口才。”
于仲急了,想要辩驳,却又被常媛抢了先:“你自轻自贱,妄自菲薄,却又心比天高,痴心妄想,不肯脚踏实地,不择手段,这才是你的错处!你常常说你我是同样的人,你错了,我们的生母的确都是出身下贱,你我出身也的确是改不了的,但路却是自己选的。是你选择去做那等肮脏祸事,是你选择去弑父栽赃,也是你选择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而舍弃了我!你如今竟然还好意思说什么‘命运弄人’、‘有缘无分’?可笑,可笑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