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姝引着柳怀远到了东廊下的房间里,为柳怀远斟了杯茶。
柳怀远接过那茶,却不急着饮,反而感慨了一句:“真快,上次我们见面还是在骊山行宫。”
常姝低垂了眼,道:“是,那时常府还是赫赫威名的大将军府。”她说着,抬眼看向柳怀远。
“烦请柳侯一定要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她道。
柳怀远放下茶,叹了口气:“如果我说,我也所知甚少,你信吗?”
“自然不信。”常姝回答道。
柳怀远坐了下来,抬头看向常姝,道:“我只知道,那天我练兵回来,常辉已下了回京的命令。我心下奇怪,去问他缘由,他却不说。我觉得不妥,就要拦他,他却不由分说命人把我绑了,把我丢在右北平的地牢里,还派了人把守。等我再听到他的消息,他已伏法。”
“伏法?”常姝冷笑,“他为何要为自己没有做过的事伏法?”
柳怀远看着常姝,轻轻摇了摇头:“叛乱就是叛乱,无论你怎样说,他就是叛乱了。”
常姝想起了那日偷听来的话,便问道:“既然你认定我大哥叛乱,那我想问一下,我大哥发兵长安之时,可曾提过半个‘反’字?”
柳怀远一愣:“他什么都没说。”
“既然他什么都没说,为何会被以为是反叛?”常姝问。
柳怀远回答道:“我起初也不知那是反叛,后来常辉在长安被捕,消息传到右北平,我才知道他是叛了。”
常姝沉默了一下,柳怀远也反应过来了。
“你怀疑另有隐情?”柳怀远问。
“你不是也这样想吗?”常姝反问,拿出了那混在牛肉干里的信筒。
“你认得这个吗?”常姝问。
“这是何物?”
“你带回来的我大哥的遗物,应当是不小心混在牛肉干里的。”常姝答道。
柳怀远接过那信筒仔细看了看,道:“看起来像是用在军中信鸽上的,只是还不大一样。”
“如何不一样?”
“我们用的信筒做工可没这么好。”柳怀远微微一笑。
常姝愣了一下,拿过信筒,问:“那你也没见过这样的信筒了?”
“自然没有。”
周陵宣那日给常姝的信筒和这个一样,她记得周陵宣说,这是前线传来的消息……
不对不对,是前线密报!
而这密报用的信筒,连柳怀远都没见过,那想来,能见过这信筒的人少之又少了。
想一想,常辉起兵的时间距离常宴下狱的时间也太近了。
“军鸽从长安飞到右北平要多久?”常姝问。
“两三天。”
常姝算了算时间,脑子里登时一片空白。
是了,唯有信鸽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消息从长安送到右北平,而那不同寻常的信筒似乎就是铁证了。
若要让常家谋逆罪名坐实且连累常家满门,仅仅靠着那一屋子的兵甲显然是不够的。最好,有人用实际行动来让天下人知道,常家的确存了谋反之心!
可常家不可能谋反。那只能寻个由头,让天下人以为,常家谋反了。
纵使常家根本没有那么想过,从来没有……
周陵宣,你好卑鄙!
常姝想着,紧紧握着拳,指节发白。她强忍住自己的不甘和愤怒,额上青筋也跳动起来。
“车骑将军,他真的是个出色的统帅,”柳怀远似乎陷入了回忆,根本没注意到常姝的异常,“我们能成功抵御北狄,说是他的功劳也不为过,毕竟若仅仅靠我们后来那般在草原上漫无目的地追击,肯定是不行的。我们当日到达右北平时,北狄已在城楼上竖起了自己的旗帜……右北平易守难攻,可你大哥却不信这个邪,休整过后,仅用了三天就夺回了右北平,还把北狄赶回了草原。那样的杀伐决断,和我平日里见到的他着实不同,他就是个天生的将才。大周得此将才,是大周之幸!”
常姝听着这话,心中酸涩难忍。
“只可惜啊,这天降英才,竟死在了叛乱的罪名上,可悲、可叹。”柳怀远说着,叹了口气,饮了口茶。
常姝看向柳怀远,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淡淡说道:“多谢柳侯了。”
柳怀远放下茶杯,看着常姝,微笑着道:“你想翻案?还是请恕我直言,如今翻案,怕是希望渺茫。”
“就算希望渺茫,我也要一试,”常姝十分坚定,“柳侯,别人或许不懂,但你应当明白,背上了个谋逆叛国的罪名,有多难熬。”
柳怀远沉默了。
“不管怎样,还是多谢柳侯了。”常姝又道了遍谢,然后就要起身请柳怀远离开。
“你想借陈夫人之势翻案吗?”柳怀远轻笑,“她或许对你很好,但你不可信她。”
“为何?”常姝一愣。
柳怀远悠悠地道:“常家的另一桩行刺丞相的罪名,和她可脱不了关系。”
56 第56章
“常家的另一桩行刺丞相的罪名,和她可脱不了关系。”
柳怀远说罢,看向常姝,却不想常姝只是愣了一下,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我不信你,”常姝微笑着,拉开了门,“柳侯,时候不早了。”
她既已选择信了陈昭若,就该一直信她。
柳怀远抬头望了望天,眯了眯眼睛,喃喃道:“是啊,不早了。”说罢,他起身行了一礼,便挥袖离去了。
常姝掩上了门,发了会呆,才又去了昭阳殿正殿,只见陈昭若正斜倚在榻上闭目养神。她一进来,陈昭若便开口问道:“如何了?”
听她声音,仿佛还在气头上。
常姝垂着眼,道:“有了些眉目,只是缺少铁证。”
陈昭若睁开了眼,见她神色不对,一下子心软了,道:“你放心,我帮你。”
常姝声音有些沙哑:“你,可能帮不了。”
“我猜,我哥并没有谋逆,是周陵宣骗了他,骗了我们,也骗了天下人!”常姝说着,一时哽咽。
陈昭若沉默了。她早已对此事生疑,只是去追根究底对她并没有益处,她这才没有深究。如今常姝所想,也未尝不是她的猜想。
只是,她实在没想到常姝会如此直接说出自己的猜想。
“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常姝开口。
“你说。”
“柳侯说,行刺丞相之事和你脱不了关系。我想听一听你的说法。”常姝盯着陈昭若的眼睛,问。
陈昭若愣了一下,轻轻笑了,反问道:“你信他吗?”
“我不信,”常姝轻轻摇了摇头,“我想不出你行刺丞相陷害常家的理由。况且,那刺客行刺用的是常家私藏的兵器,我都未曾见过,又何况你?”
“那你为何有此一问?”
常姝一边缓缓上前,一边看着陈昭若的眼睛,道:“因为,我想知道,为什么柳侯会说此事和你有关?你们二人,倒像是相识许久了一般。”
陈昭若仍是保持着微笑:“你觉得我和柳侯有私情?”
常姝没有说话。
“你吃醋了。”陈昭若笑着说,眼里难得地显露出一丝玩味。
“好奇罢了。”常姝道。
“坐这儿来。”陈昭若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身侧的位置,道。
一旁沉默的青萝见状,知趣地退了出去。
大殿里又恢复了安静,只留着香炉里的轻烟袅袅升起。常姝只是坐在陈昭若身侧,但不发一言。她如今满脑子都是常家的冤屈。陈昭若看着常姝的侧脸,心中着实不忍,想要开口安慰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就这样一直保持着安静。
直到常姝先开口:“如果,事实真如我所猜想的那样,你还会帮我吗?”
如果真的是周陵宣设计栽赃陷害,这案子怕是难翻了。而陈昭若如今贵为昭仪,依附着周陵宣,如何帮自己翻案呢?
虽然青萝说,陈昭若也恨着周陵宣。可那毕竟只是青萝的一面之词。
陈昭若轻轻笑了:“你觉得我怕了?”
“你或许没有必要冒这个险。”常姝扭头,看向陈昭若。
陈昭若听了这话,有些许感动。这话听起来,像是常姝在担心自己一般。可她似乎还在怄气,便故意贬低自己,调笑道:“你放心,你好不容易自己送上门来,我如何会轻易放过呢?”说罢,她拿起一边的茶,饮了一口。
常姝低了头,轻声道:“多谢了。”
陈昭若放下茶杯,终于严肃起来,问:“你是想给常家一个彻彻底底的清白吗?”
“自然是!”
“可事情若真如你所说,那么如果要彻彻底底的清白,就要让天下人知道这事是陛下所为,就意味着要毁掉陛下作为帝王的威信,其中艰难可想而知。”陈昭若解释着,看向常姝,仔细观察着她的神情。
常姝点了点头:“我明白。”
“若是失败,你好不容易才保下的这条命,估计也留不得了。”
“我知道。”
陈昭若沉默了一下,常姝却反问道:“你如今后悔了吗?”
陈昭若摇了摇头,轻轻笑了:“不后悔。”又道:“我现在再问你最后一句话。”
“请讲。”常姝说着,回头看向陈昭若。
陈昭若的脸上露出了诡异的微笑:“你是想在陛下驾崩前翻案,还是在驾崩之后翻案?”
这个问题唐突而诡异,根本不该出自一个昭仪之口!常姝听了,一下子便懵了:“什么?”
陈昭若却摆了摆手,道:“罢了,随口一问。”
常姝却不把这当作随口一问,她想了想,咬了牙,道:“我想让他死也不安心。”
陈昭若听闻此话一愣,看见常姝满眼的恨意,一时心疼,郑重地点了点头:“依你。”
常姝听了这话,思索一番。依旧是有些疑惑,索性直接问了:“青萝和我说,你恨他?”
“嗯。”
“你为什么恨他?”
陈昭若想了想,微微一笑:“因为他娶了你,却又负了你。”
这个理由便够了,虽然带了几分调笑的意味,却未尝不是自己的真心话。
她还不能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她,她不忍心让她承担与自己同样的风险。
常姝微微怔住,忽然反应过来,竟一下子伏下身来,紧紧抱住了她。
陈昭若却没想到常姝会是这样的反应。她以为,常姝会依旧是那个反应,那种淡淡的、无所谓的反应。却不想,她会主动拥抱自己。
“若你早些同我说这话就好了。”常姝略带哭腔,伏在她肩头,轻声说着。
陈昭若叹了口气,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抚慰她。也不再赌气说什么“还没翻案,不能碰你”的气话了。
毕竟,常姝此刻的心情,她是再懂不过的了。
“昭若……”常姝轻声唤着。
“怎么了?”
常姝轻启朱唇,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能说出口。
这样的话,教她如何说出口呢?
陈昭若微微有些失望,却依旧拥着她。却不想,常姝抱着她的手反倒却松了。
只见常姝起身,理了理衣襟,恭敬地行了一礼,道:“我先退下了。”
陈昭若倒没什么大的反应,只是又故作淡然而慵懒的模样倚着靠背,闭了眼。
“夜里,若周陵宣没来的话,我便过来。”
常姝说罢,飘然离去。
陈昭若猛一下竟没反应过来,待到常姝离开,她才仿佛大梦初醒,猛然睁开眼睛,看向门外,却只见到了常姝绿袖的一角。
陈昭若发了会呆,突然会心一笑。
青萝进门,见陈昭若难得地露出了笑容,也欣慰地笑了。
“主子开心就好。”青萝道。
陈昭若看了青萝一眼,似乎在怪罪,但终究是笑着的。
常姝也回到了东廊下的房间。进门前,她的步子还算稳当,进门后却全乱了。
她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平复下来。
怎么就突然说出了那样的话呢?
摸了摸脸,似乎还有些发烫。
不像她,实在不像她。
她似乎在埋怨自己,但终于还是长舒了一口气。
仿佛一根羽毛,在空中漂浮了许久,本来以为风就是自己的归宿,却忽然间被一只轻柔纤细的手捉住,从此有了更为踏实的所在。
她心里的那根羽毛,也终于有了归宿了。
夜里,明月高悬,青萝点上了红烛,服侍陈昭若沐浴更衣之后,便知趣地退了出去。
没一会儿,常姝就进门了。
她很是紧张,手心里都出了汗。
昭阳殿里香烟袅袅,红幔飘扬,映着红烛的光,常姝看到了屏风后女子曼妙的身影。
她不由得吞了一口口水。
“你来了?”陈昭若说着话,从屏风后绕了出来,头发随意地挽了个髻,长发拖在肩膀上。她一身蓝色的薄衫罩着亵衣,看起来清冷又动人。
“过来坐吧。”陈昭若说着,冲常姝招了招手,然后自己坐在了那筝前。
常姝点了点头,一步一步挪了过去,乖乖坐好了。
陈昭若明显感觉到身侧这人呼吸加快了。
“在想什么?”陈昭若问着,手指随意地拨动了一根弦。
常姝仍故作正经,一脸的正直:“在想如何翻案。”
“你怕了?”陈昭若问。
“怕什么?”常姝反问。
陈昭若看向常姝,微笑道:“今日,可是你自己主动说夜里要来的,怎么到了夜里,反倒是你局促不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