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木未央,已经按照他的计划,顺利地回到国内,正式发动兵变。事实证明我的预料没有错,不论作战还是安民,他的才能足以让所有人敬服。不过短短四个月,便以势不可当的姿态,出其不意的计谋,密不透风的包围圈和所向披靡的精锐前锋打下半壁江山。五少爷那天之后就被送回木未央身边了,而任天被如何处置,闻寻与洛吾是否安全逃离追捕,都不得而知。
不过,穴拓的夏天也到了。
没有想象中的湿热难耐,也许是地势高的关系吧,城中绿荫遮阳,花香绕城,水果丰收,引来更多的游人商旅,只比来时更加繁盛。
我和安然寄住在一位中原胡大夫的医馆里,没有显示医术,只是帮他抓药配药,送到各户人家去。胡大夫年届七十,一副花白胡子,为人热情亲切,总是照顾着我们,并教会我们几句各种语言的日常用语,好在这乡音混杂的地方和人交流。
半年的时间,安稳而平淡的日子。
一大早,我们打扫屋内,支起招牌,准备开馆了。
"胡爹爹!"一声软糯的童音银铃般传进,门口已跑进来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子,跟着进来的是她的父亲。
"哟,小菱子这么早就来了?"闻言,胡大夫从里间笑着出来,身上浓重的药香味,一把抱起跑过来的小菱子,又向她的父亲招呼,"忽赫老弟,随便坐。"
小菱子黝黑的皮肤,大大水汪汪的眼睛,微卷的头发,穿着胡大夫托裁缝做的中原服饰,不免有些怪异,但仍是非常漂亮可爱的孩子。他的父亲也是差不多形貌,高大的身材,穿着轻便的本族服饰,手里提着几盒用绳绑好的红皮礼物,放在空桌上。
两年前,忽赫兰东带着女儿和商队来到穴拓,途中小菱子感染怪疾久治不愈,危险关头有人提议请中原胡大夫来看,果然救回一条性命。忽赫对胡大夫感激不尽,当下就要和胡大夫结为兄弟,并让小菱子做了他的干女儿,学这中原医术,从此小菱子便常常在这里。现在比起我和十六来时,已经长高不少了。
"不麻烦,还要赶着出门呢!"他接过安然递过的茶,抿了一口,"一桩生意,马上就要到北方去,小菱子这些天就拜托胡兄了。"
"哪里的话,自己的干女儿怎会不照顾?而且我说过多少回了,不要每次托我照顾人就带着些东西来,好像酬金似的。"胡大夫亲了亲小菱子,又有些不悦地示意忽赫那些红皮盒子。
忽赫爽朗地笑,用他的礼节按掌在胸,微微鞠了一躬:"那小菱子就拜托你了。"
"好的你放心去吧,保管把小菱子养的白白胖胖的!"
"那就告辞了。"
"慢走。"
小菱子在门口看着她的父亲走远,才进门来。乖乖坐在柜台旁边,看胡大夫诊治病人,或是我们两人抓药,没有多少难过的表情,是习惯了的。还这么小,母亲早亡,唯一的父亲又常常不在身边,我们三人都不忍心,不时陪她说话解闷,她聪明乖巧,常常妙语连珠,气氛有些沉郁的药馆也因此添了许多欢声笑语。
门口有人进来,胡大夫问明情况,回头交代一声,跟着来人出去。我背起诊盒,摸了摸小菱子的头,和安然说句走了。
想起些什么,停下脚步。
那味药,还是说一句为好。
"安然。"我回头。
"什么?"
"......卮杞的药力很强,服用不当同于猛烈毒药,要小心些才好。"
安然的眼神一闪,愣了一愣。突然开口想解释什么,终是低垂了眼睑:"......知道了。"
并不怀疑安然做什么坏事,也无意挑明,只是他一直偷偷用这味药,混了其他烈药研磨制备着什么,并带出门,而且用量越来越大,不免有些担心。
"真的有事解决不了,可以告诉我。"
"......嗯。"他点头。
我笑一声,出门跟上胡大夫。
沿着大街穿行,时辰尚早,并不拥挤,各家商铺也才陆续开门。
那病患并不是急症,所以今早才来请人,一路走着也不甚焦急。夏日的晨风,和着早起的日光轻轻拂面,温润舒心。
突然有一丝缓慢的触动,从心底伸展开,揪紧,扩大。
抬头,那边走来相似的三个人。一个在前引路,一个在中听着前人讲着什么,一个如我在最后,背着药箱。
与那中间之人几乎同时转头,对上彼此的视线,预料中熟悉的眼眸。
陌生的脸,陌生的装扮,陌生的声音,只有那一双眼睛,仍然是烙刻在心里那样,缓缓流泻,直刺人心。
那双眼瞬间便涌上的太多惊喜惘然与期然瞬间拨动了心弦,我猛地回头转开视线,迈开些许停滞的脚步。
今日的阳光,太刺眼了。
"你认识他么?"
"什么?"不防胡大夫一声问,我微愕。
"呵,小兄弟,独身在外靠的是朋友,既然你们认识,为何不上去打个招呼?老生虽是一把年纪,这区区药箱,还怕背不动吗?"
被看到了啊,我笑:"胡大夫您真是说笑。那人......我并不认识。刚才,只是觉得像一位故人,多看了几眼,不想认错人了。"
"原来是这样。"他摸了摸胡须,"不过如果认得老生倒还高兴。上几次遇见时你们也是这样,我还真忍不住问一句。不过那年轻人刚开医不久,就在这城里有了很好的声誉,不但医术高超,还很乐于助人,穷苦人家都不收钱。最为人乐道的还是常常把好药写个普通药名,以普通药物的价格卖给穷人,张老头那个强嘴的人都佩服不已呢!"
原来我的表情这么明显吗......
"那可真是难得。"我说。
"的确难得。若说神医侠医,也不过如此。"胡大夫絮絮说完,想到什么,问向那那带头的家丁,"你们家太夫人昨晚有没有吃太凉的东西?"
"似乎没有......"
应月跟着我来到这里,我知道,他开馆行医,我知道,他救命济贫,我也知道。不过又能怎么样呢。到这终于行同陌路的时候,还有什么必要回首过往。
回来时,刚好赶得及午饭。
"小菱子?"胡大夫入座,朝里唤了一声。
"我去叫吧。"我说着,进屋。
在胡大夫的屋里没找到,穿过短短过道,一打开自己的屋门便看到小菱子背身对我,手里不知在摆弄些什么。
"在干什么呢?"
听到开门声,她已经转过身来,左手攥着什么,像是一个小布包,右手捏着一根针。看到是我,惊慌地把手藏到身后,不料那线连着针和布包,一扯之下崩地拉紧,把两手弹回来,针滑脱手,在长长的线下晃荡。
"离哥哥......"她有些无措地垂下头。
"怎么了?那是什么?"我走近,蹲下。
她把手里的布包递给我:"我把它弄坏了,可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我也不知道轻轻一扯就会把缝着的线弄断......想缝回去,可我的手工不好,缝了一早上了......"
接过那个布包,我的心慢慢沉下,有些微痛,却不是为了断口处新接的杂乱针脚。
已没有了任何香气,颜色褪去,只让人觉得风尘仆仆。
家中带出,幼妹缝制,神佛庇佑,保人平安。应月当时说的连篇谎话浮现脑海,又想起这粗糙做工,或是他自己亲手做成,不知是苦涩还是酸楚的滋味淡淡浮起,但已是平静的心态,没有多少波澜。
他故意假托送的香囊,一个无意中丢失,另一个便在得知真相的第二天被安然收起,也是好久不见。或许是因为我再次看到这项囊已是一个月后,不甘怨恨已经疲乏,竟没有再为这生气,直接扔掉。现在,也是不记得小菱子应是从什么地方翻出这东西来了。
温和地笑笑,扯扯小菱子的鞭子:"小傻瓜,又在哥哥屋里翻箱倒柜那?"
"呃......只是想看看嘛......"
"嗯,反正哥哥光明正大,不会私藏秘宝,不怕被你找到偷了去。"
"离哥哥你真是的!"小菱子笑起来,小脸顿时有了神采。
"这东西......"
我说着,她的眼睛便一下黯淡。
"这东西哥哥本就想扔了的,所以坏了不要紧,你不用急着缝回去了。"
"真的吗?"她睁大眼睛。
"真的。"我笑,"要吃饭了哦,你干爹还在等小菱子呢。"
"哦。"她应了一声,高兴地抱住我的脖子大大亲了一口,"离哥哥最好了!"
她亲完便拿过我手里的香囊,拉着被线扯紧的地方,有点狡黠地说:"那哥哥把这东西送我吧!"
"怎么,原来亲哥哥一口就要补偿了?还说我最好那,尽被小菱子欺负。"
"小菱子怎么会欺负哥哥呢?我想要嘛,好嘛好嘛!"
"那就......好吧。"
"果然离哥哥最好了!"她笑得开心,又是大大地亲一口,"吃饭吃饭,等我把它弄平了就好,很快!"
笑着看她赶时间地加力扯动线口处。
忽然便是一个微黄在扯动中从棉絮里露出针线缺口,已然风干,随着小菱子停止不及的动作碎了边缘。
"这是什么?"她停下,愣了愣,伸手去碰,"......花瓣?"
有一些什么开始翻江倒海,冲刷着有些游移的思维。
是啊,花瓣,波形的边缘,只剩中央残存的微红。
彼岸花,开彼岸。多情天涯问因果,花叶咫尺不相逢。
它风干了,可是那些以为已经风干的往事却突兀地再次想起,鲜活一如昨日。
把它藏在里面,只为了存个过去的证明吗?
慢慢伸手接过,拉开线口,只剩浅淡余香的粉末。思维突然被牵动,眼角一跳。
有什么不对。
在原来的香气中透出另一种气味来,细看去,是两种粉末的混合,而那香味......彼岸花香......
猛地想起安然当日慌张的神态,说,怪不得会不支堕马,处理伤口时又止不住血,而不是怪不得会受伤出事!而且更早时候,他竟会如此敏感地发现我尽力掩饰的毒发......
安然知道我中了烟宵丹,至少知道我中了奇毒,也知道曼殊沙华可以压制毒性!他竟然知道......可除了黄骆寒,其他人又怎会知道?从未告诉其他人,他不应该知道......不但他知道,连应月也知道,所以才会刻意将它放在这香囊里,用其他香气掩盖......为何?
一一回想每次与应月的相处,有些混乱不清,没有发现任何足以透露给他信息的时刻。透露?若是应月,或许不需要我透露......难道是我第一次成功脱逃时借助的,因烟宵丹而自体内产生的迷香让他发现端倪?
是了,世上能产生这种异状的药物极少,即使世间通行的药典没有记载任何烟宵丹的症状药性及解法,并不意味着应月无从可知。那次我扔在他门前小院花丛中的花种......临危还带着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应月心思缜密,又怎会猜不出缘由?
如此说来,安然当初没有被应月杀死,会一直跟随着我,会立时明白我的毒发,而应月又如此清楚我的行踪,及时在紧要关头出现,只能说明......
安然,连你也......
刺痛的酸楚,无法恼怒,因为知道无从怪罪,却压制不住地握紧了拳头。
"离哥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放松手掌,并没有将攥紧而有些皱的香囊交给她,"这个东西有点旧了,补起来也不好看。待会儿哥哥带你上街再买一个新的,好不好?"
"咦?可是......"
我站起来,笑:"小菱子自己去挑,保证买一个又新又漂亮的。"
"真的?"
"真的。"
"那好,说话算话!"
"当然。快过去吧,你干爹在等你吃饭呢。"
"对了!"她一下想起来,笑得灿烂。
"那快去吧,收拾一下我就来。"
"嗯!"
看着小菱子活泼地消失在门边,我转身,扯断针线,将香囊放回杂物篮中,收好小菱子拿出来的针线盒。
提步,停下。
伸手,把香囊掩在各种杂物之下,直到不露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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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十天之后,胡大夫要出穴拓城,北上百里,拜访一位住在山腰的老友。我和安然帮着打点关闭医馆,一同上路。
半年前南下时一样的路径,只是倒了回去走,经过的景色与当时已是大不相同了。阳光明媚,树影婆娑,百花齐放,绿草油油,飞鸟争鸣。小菱子兴奋地坐在马车里,不时指着各处开心地说笑。
那位莫老先生和一个小厮站在山院门口迎接我们,黄髯白面,一身雅淡装束,面色和蔼,笑容可掬地与胡大夫说着阔别的话,又与我们互礼,寒暄着,引了进去。
一座简单雅致的院落,泥墙石阶,草棚茅屋,却并不破败,反而显得井井有条恬淡闲适,很适合隐居的地方。
让到客室坐着,胡大夫与莫老先生闲聊起来,说起当年莫老先生如何舍了官不做,隐居到这里,又如何在战乱中躲避,幸好最后平安回来,小院也没有受到破坏。两人久别重逢,似有不禁的话要说,我和安然先由小厮带着,来到暂住的房间。
一样简单的屋子,没有什么摆设装饰,但有舒适的床和干净的桌边一扇四方小窗,上方搭了草棚子挡雨。有明亮的阳光照进来,过处并不见浮动的灰尘,想是在之前已经清理过。住在这里,应是让人很舒心的。
第三日,有客来访。
本无多心,直到晚饭时,见到两个年轻人中那一身儒雅贵气,正自温和微笑看向我的熟悉的脸。
竟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
"哦,怎么,原来你们认识?"莫老先生说着,惊喜地捋了捋长髯。胡大夫刚与两位来客见过礼,也是好奇地望着我俩。
我从呆愣中回神,牵起嘴角上前两步:"哪里,只是这两位贵客气质绝佳,一眼便觉得不是平常人,定是达官显贵,出现在这里,实在有些惊讶。不知是......"
"原来是这样。"他笑道,指向另一人,"不过也对。我来介绍,他是我世侄,容乐,多少年没见,专程来拜访我的。他的父亲容越是我官场几十年的老友,曾任五江巡抚与魏州督统。这位,"他指向那人,"是乐儿的朋友,容越的门生魏央。"
魏央?真是好名字,不怕说漏嘴。
笑着与他们见礼:"久仰久仰。"
"哪里。胡大夫医德高尚,本应是我们上门拜领才是,不想巧遇各位得以结识,实在有缘。"木未央默契地说着,依旧是没有破绽。
看向身边的安然,他的眼里仍是惊疑不定,接到我的目光,也向他们躬身一礼。
莫老先生入了座,朗声而笑:"好好好,相识便是有缘,也很久没有这么多人同桌吃饭,这素菜薄酒的也不怕人笑话,可是要吃得热热闹闹!"
众人入了座,一顿饭,该说便说,该笑便笑,该心照不宣便心照不宣。
撤了局,已然夜了。
我站在院中,山间的星空最是诱人。清淡的脚步声传来,停在身后。
"月明星稀,清风弄影,果然最是适合失眠之人。"
"原来阁下受失眠困扰,怪不得寻到此处,想是要几味安神的药了。舍近求远,千里迢迢,阁下不怕劳心劳力,加重病情吗?"
他笑了一声:"那你呢?为何也到此处。"
"因为料得有人总会来打扰,与其等着还不如早些问清。不过请阁下不要怀疑,若是那人没来,我想我今晚会睡得很好。"
"那真是罪过,还希望我的到来不会给你太大困扰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