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城市的最中央————昨夜何草
昨夜何草  发于:2008年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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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爱怎么能消失掉】

叶未明的电话打过来时,沈思正在报社的十二楼开会,心里把那个猪头主编骂了个狗血淋头。
今天是12月的第一天,沈思起了个大早,看看外面天气还不错,虽然温度有点低,但是难得天上一点云彩都没有,阳光很好。他想带着新买的Canon EOS-1V出去拍几张照片,顺便试试效果--最好能弄辆车,可惜养车太费钱了--沈思坐在床上,一边往脚上套半旧的翻皮靴子一边想。
他穿好夹克外套,走进小小的厨房。
这栋公寓里住的几乎都是单身贵族,职业五花八门,从公务员到室内设计师到夜总会女郎,什么都有。
沈思是一家报社的摄影记者。今年二十九岁,大学毕业;知识渊博,相貌英俊(自已觉得),能让百分之八十的女人心动,百分之九十的男人嫉妒;在这个城市里混得虽然不是太好可也不怎么坏。
他拉开冰箱拿出一盒牛奶,看看包装日期,还有三四天才到保质期。已经没有时间加热了,直接就撕开纸盖,一口气喝光。空纸盒压扁,隔着客厅和卧室,准确地投进废物箱,然后叼上一块面包,哼着走调的流行歌曲,心情愉快地出了门。
谁知他刚刚进了报社,气儿还没有喘匀呢,同组的欧阳杰就臭着一张脸告诉他"快点去十二楼小会议厅开会。猪头说了,这个会非常重要,所有摄影组的人都必须去,有胆敢迟到的本月奖金扣掉一半,没得商量。"
猪头是他们报社主编的外号,百家姓那么多,谁让他好死不死的正好姓朱。平日里欺压下级鱼肉报社,一派标准的法西斯作风,所以大家私底下有意无意,总是把"朱头"当作"猪头"来称呼。
沈思一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只觉得一颗心脏在往下沈,沉沉沉沉,直到被处于半饱和状态的胃坚强地顶回去。
他一下揪起欧阳杰的衣领。
"你说真的?我怎么不知道,几点下的通知?我说你小子别是拿我开涮的吧?"
欧阳杰则是一脸的晦气相。
"谁有那个闲心思和你开玩笑,不去拉倒。三天以前就通知过,你大概早就给吃进肚子里去了--放手!我要迟到了。喂喂,你欠揍啊?我说放手听见没有?!"
"别这样嘛,小杰--"沈思伸手勾住欧阳杰的脖子,故意把"小杰"的发音说得好像"小姐"一样,"再怎么说,咱们也是好朋友不是吗?你怎么就舍得扔下我不管呢?不管是天涯海角,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陪着你一起去--何况是开会!"
"我呸!大清早就说这种话,你恶心不恶心?谁希罕呢!"欧阳杰丝毫不领情,拍掉沈思的手。"猪头上次刚刚说过,以后开会所有人都要带纸和笔做记录,你还不去拿?想找骂啊--我去等电梯,你快点过来。"
"OK!我马上,千万要等我!"
沈思以最快的速度冲到自己办公桌前,随便捞了个记事本,钢笔一时找不到,顺手牵羊从对面桌上的笔筒里拿了一支。没走出两步,猛然想起猪头最恨发言的时候被别人打断,连忙从衣袋里掏出手机扔在桌子上。
他冲出办公室的时候差点撞到别人。
"哎呀,沈思!你这么急三慢四的做什么?赶着去救火啊?"
沈思一看,原来是坐在对面的苏丽丽,负责文编的。
"对不起,美人!我要去开会,猪头点名呢!对不起对不起。"沈思笑嘻嘻地连声说着抱歉,电梯正好在这个时候停住了,站在走廊尽头的欧阳杰一步跨进去,不耐烦地看看手表。沈思明白这种暗示,连忙向他跑过去,头也不回地大声说道:"美人,我上去了,你可千万要等我回来--向你赔礼道歉!"
电梯的门很快合拢,向十二楼爬去。
只有沈思和欧阳杰两个人。他一下子靠在墙上,把记事本卷成圆筒,小声骂道:"死猪头,天天开会,这次不知又搞什么鬼。"
"你还真是四处留情八面玲珑啊,想钓苏丽丽?趁早死心吧,她已经有男朋友了。"欧阳杰不咸不淡地说道。
沈思痞痞地一笑。
"这我早就知道了。上周末她男朋友还送她一条珍珠项链呢,据说是日本东珠来着,她特意戴上展示给我看。"
"是吗?"欧阳杰不怎么热心地问道,看着红色的指示灯从7变成8。
"我跟她说,真正的行家都知道--西珠不如东珠,东珠不如南珠。世界上品质最好的珍珠不是日本货,而是咱们南海出产的珠子,日本货费而不惠,贵而不好--她当时小脸就气歪了半边,哈哈......"
欧阳杰刚想说什么,电梯已经停在十二楼,他只好把话咽回去。
门一打开,沈思就急急忙忙拉着欧阳杰冲向小会议厅。

天知道猪头为什么对开会有这样令人难以理解的热衷,简直是变态。一开起来就没完没了,从上午九点直到十点半,除去中间喘气喝茶吞口水的时间,猪头对着砖头那么厚的稿子,几乎不歇气地念了整整九十分钟--依旧唾沫四溅精神抖擞,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沈思不动声色地伸了一下懒腰,捂着嘴悄悄打个哈欠。看看周围的难兄难弟们,个个萎靡不振,昏昏欲睡,仿佛集体被人施了催眠术一样,只是在猪头的淫威高压之下,没有人敢公然打盹而已。
仔细一张望这才发现,猪头的专用秘书严言就坐在他前面,隔着一个座位跟自己斜对。沈思心想,这份发言稿准是他炮制出来的,否则不会像小脚老太婆的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
别的领导找秘书,哪个不是挑年轻貌美的小妞,最好是明星脸蛋配上魔鬼身材,就算不能勾魂摄魄,起码也要眉清目秀,看起来有赏心悦目的效果才行--像严言这样的,长得干巴精瘦,鼻梁上架着副近视眼镜,走起路来全身僵硬,仿佛活动的木乃伊一样,瞪着小孩子十次有十次会把他们吓哭--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能够让猪头大老爷青眼有加,三年之内连升三级,还不是因为他写东西够长够快,尤其擅长批量生产各式各样会议发言稿,正好对了猪头的胃口。
罪魁祸首近在眼前,沈思的恶劣本能开始活动,想小小的捉弄严言一下,好歹出口恶气。他顺手从记事本上撕了张纸,潦草地写上几个字,揉成一小团。左右看看无人注意自己,中指轻轻一弹,小纸团在空气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百分之百命中目标。
此刻严言正在和睡魔进行着殊死搏斗。他用圆珠笔支撑着下颌,假装在专心思考,其实是为了避免自己沉重的大头耷拉到会议桌上。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落在自己面前,他勉强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原来是个小纸团。展开来上面只有一行字:
昨天晚上你被猪头操到几点?
"操"字下面还故意戳了一个小黑点,以示强调。
--真他XX的!
严言在心里暗骂一声,立刻清醒过来,马上就认出纸条上那种特殊的笔迹,又细又长,自左向右倾斜,每个字都好像一座独立的比塞塔--放眼整个报社,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写字。他用眼角四下一扫,发现沈思坐在自己斜后方,板着脸,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仿佛在认真聆听猪头讲话。
还装什么蒜!
严言狠狠地瞪了沈思一眼,握着钢笔在纸条上胡乱涂了几下,依旧揉成一个小团,向后面扔回去。他的技术可没有沈思那么高明,纸团砸中旁边欧阳杰的脑门,又反弹到桌面上。
欧阳杰居然对此毫无反应,别看他腰板挺得笔直,其实早就坐在那里睡着了。这可真是个了不起的硬功夫,尤其是,他在三年之内就能修练到这种程度,全靠了猪头平日调教有方。
沈思伸出两根手指在会议桌上爬行,夹住那小纸团,再慢慢地缩回来,尽量不惹人注意,尤其是猪头。
纸条上只多了一行更加潦草的字:
臭小子别惹我,你老子烦着呢!
后面画着两个大大的黑圈圈,好像一对熊猫眼。
沈思想像着严言在灯下熬夜写稿,痛骂猪头的同时又不得不替他卖命的模样,忍不住捂着嘴偷笑起来。这时猪头正在情绪激昂抑扬顿挫地念道:
"我们明年的目标是,在现有订阅数的基础上再增加百分之三十--为了实现这个目标,需要大家齐心合力,把工作积极搞起来,争取更上一层楼......明年的基本方针是:以图带文,图文并茂......"猪头说到这里,有意无意向坐在角落里的沈思看了一眼,"我认为有必要提醒某些人,新闻摄影可不是单纯的艺术创作,发图数量太低是不行的,读者感兴趣的是第一现场,简单、直观、一目了然,能够反映整个事件......"
沈思马上就知道猪头说的是自己。他今年在报纸上只发了不到一百幅照片,要不是其中有两张被读者评选为"年度最佳"三等奖,猪头早就毫不留情地一脚把他踹开了。
刚刚还在笑得浑身发抖的人,立刻换上一副必恭必敬的表情,比变魔术还快。
有什么办法呢?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上午十一点半。
也许猪头人性未泯,也许他突然良心发现,也许他还想留几个人将来好给他卖命,总之在所有人崩溃绝望之前,好歹结束了他惨无人道惨绝人寰的精神酷刑。
沈思疲惫不堪地回到办公室,把领回来的学习文件没好气地往办公桌上重重一摔,靠在椅背上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好像刚刚被蹂躏过一样--从这句话最纯洁的意义上说。
苏丽丽从计算机后面探出头来,甜甜地笑道:"沈思,你总算回来了,人家等你好久了呢。"
沈思立刻变得嬉皮笑脸起来。
"是吗美女?听到你这样说我真是从心里感到高兴!你可知道,要不是想到你可能在等我,刚才我就直接从十二楼跳下去了,给猪头来个以身殉职!"
"那样的话,明天报纸上就有头条了。"欧阳杰不冷不热地讽刺道。
"讨厌啦!沈思你总是这样子的,没个正经。我等你回来是想告诉你,刚才你的手机一直在响。"
"真的?"沈思习惯性地伸手去掏自己口袋,忽然想到开会以前就把手机拿出来了。"美女,你这么可爱,怎么不替我关一下?"
苏丽丽做无辜状。
"我是想替你关的啊,可是后来它又不响了。"
沈思动手在桌子上乱翻,把夹子文件签字笔弄得到处都是,嘴里依旧不正经地问道:"美女你今天打扮得好漂亮,晚上可有时间?大家出去happy一下好不好?"
"不巧啦,人家今天晚上的时间已经被预约了呢,下次请早哦!"
沈思终于从一堆杂物中找到他的手机,一边查看来电记录,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最近你好像升级变成绩优股了,约会不断,行情看涨哦!我都有点受伤了呢,早知道应该先下手为强的。"
苏丽丽笑得一脸妩媚。
"你啊,永远都是这样甜言蜜语口是心非的,将来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要上当受骗呢。"
沈思看到长长一串电话号码都是叶未明打过来的,多少有点小小的意外。叶未明很少主动找他,更不会这样执着地打电话,一定是有什么事情。他已经无心和苏丽丽继续斗口水了,按下回复键,拿着手机走到办公室外面。

沈思不想让别人听见他和叶未明的对话,也不想让周围的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
同事里只有欧阳杰例外,他们三个人甚至还一起喝过酒,吃过几次饭,然而在欧阳杰眼里,沈思和叶未明只不过是普通朋友,就好像他和沈思的关系一样,除了工作上的伙伴,也只是好朋友而已。
事实上,对于和叶未明之间的关系,就连沈思自己也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位。朋友吗?好像是有那么点,然而单纯的朋友关系是不会上床的--从叶未明说"我愿意"的那一天开始,沈思对他身体的了解程度就比他自己还要来得清楚。那么是爱人吗?不用沈思反对,叶未明也不会同意的。他从来就没有对沈思说过"爱"这个字;更何况,就连沈思都觉得两个人之间是少了点什么。
即使是在床上,即使是肉体紧紧相拥,激情勃发的时刻,沈思也觉得,叶未明其实离自己很远,很遥远很遥远。他的灵魂,他的思维,他的整个人,好像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他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漂浮在另一个神秘的,不为人知的时空之中。
对于这一点,沈思虽然有些好奇,却从来都没有兴趣深究下去。他的人生目标,就是像现在这样,当一个随心所欲的浪荡子,有自由的时间,有稳定的收入,有普通的所谓好朋友,有叶未明这样好的床伴--对了,也许用"床伴"这个词来形容他们的关系还比较贴切吧--就像他曾经希望过的那样,漫无目标地生活在这个城市里。

电话打通了,铃声响了三四下才被人接起来。
"喂?你好。请问你找谁?"
可能是信号不太好,叶未明的声音显得有些飘忽。
"是我,沈思。你在找我吗?"
"嗯。刚才我打过电话,可是没有人接。"
沈思尽量把声音调整到最温柔的语调。
"没办法,我正在开会呢。被猪头削了一顿,刚刚才完。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你。今天晚上有时间吗?"
这句话好像几秒钟以前他刚刚对别人说过,沈思无声地笑了笑,口气忽然变得暧昧无比。
"有,当然有。难得你主动约我,即使是美国总统想接见我,我也立刻毫不犹豫地推掉。"
电话彼端传来一声轻笑。
"就凭你这种小角色?还是算了吧。说出来也不怕闪了舌头。"
"别忙着打击我嘛,你说在什么地方见面?KSANA好不好?"KSANA是一个酒吧的名字,就是在那个地方,叶未明第一次对他说了"我愿意"。
然后那天晚上他们就有了肉体关系。
"我想在广场。"不必说具体的地点了,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广场?"沈思的声音里多少透着点诧异,看看外面的天空,似乎有些阴沈起来,想要变天的样子。 "现在是十二月了,外面有点冷,你不怕着凉感冒?要不去上岛咖啡好了,和平路上那一家,上次你说过那里的摩卡不错,距离你住的地方也比较近一点。"
"不要说的那么好听,是你自己喜欢才对吧?我就是想去广场。"电话那端的声音忽然变得冷淡起来,"你要是嫌外面风大的话那就算了,反正--"
"不不不,当然不会。"沈思连忙打断他,"就依你好了,去广场。几点钟?"
"五点......五点半吧。你来得及吗?"
"OK!就五点,我没问题!"沈思说着,故意放低了声音,"你很少主动约我哎,就是天上下刀子我也会去的!你都不能体会我此刻的心情,多么想早一秒钟看到你......"
叶未明没有回答,轻轻挂断了电话。
沈思啊沈思,你真是一个最无情的情人。你总是摆出最体贴的姿态,把甜言蜜语挂在嘴边,因为对于你来说,它们都是不需要任何感情支持的廉价品。
我从来就没有看到过,你的真心。
叶未明疲惫地叹了一口气,用手挡住细长的眼睛。
冬天的阳光是惨白的,透过玻璃窗照射在身上,感觉不到丝毫热情。

下午四点半。
沈思收拾好自己的桌子,关掉计算机,拿起玻璃杯,把里面剩下的水一口气喝光。一边穿外套一边说道:"小杰,我有点事情要办,先走一步了。猪头找人的话,就说我出外勤。"摄影记者就是有这点好处,时间比较自由。
"这么早?你不会又出去泡美眉吧?"欧阳杰正在打游戏,全神贯注地盯着计算机,随口问了一句。
"当然不是啦,泡美眉我能不叫你?毕竟我们也算是狐朋狗友啊。"沈思拍拍他的肩,语气显得真诚无比,"晚上有个满身铜臭的财神请我吃饭,想让我替他拍几张广告。我又不是傻瓜,才不会就这么便宜他,先狠狠地宰这条蛀虫一刀,给他放点血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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