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酒————姬泱
姬泱  发于:2008年1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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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子中间有张石头桌子,上面摆了几样简单的小菜,一壶清酒,两个酒盅,还有对坐的一老一少。
老者面前有张琴,十七弦,奏出来声音低沈回荡,颇有苍凉之感。他一面拨著琴弦,一面吟出了词的最後一句,“……,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锺,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吟完随意拨弄了两下琴弦,得到的是琴弦颤动,铛铛的响声,随即老者哈哈大笑起来,有几分豪迈。老者一身深灰色长衫,花白的头发,三缕美髯飘撒前胸。脸色红润,没有这个年纪的枯槁,反倒是鹤发童颜。
他按著琴站了起来,对这面前的蓝衫年轻人说,“澜沧,昆明大观楼的海内第一长联,果真带著苍凉悲壮,还有一丝的冰凉心事呀。”
“南宫前辈,你喜欢就好。”蓝衫的年轻人淡淡的笑著,拿著眼前的小酒盅慢慢品著酒。
老者就是南宫世家原来的主人南宫渊,而这个蓝衫年轻人则是慕容澜沧。
一年前,慕容澜沧自绝於斜琅山的西翥阁中,那个时候甚至连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阎王避”文少央都要感觉束手无策,南宫残突然想起自己南宫世家有可以调整心脉的疗伤圣药,这才用文柏远制的雪参丸给慕容澜沧续命,然後他们日夜兼程赶往南宫世家的不周山。十八颗雪参丸用尽,人也刚好到了不周山。
南宫残求他的父亲南宫渊救慕容澜沧,并且把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全说了出来。
“澜沧是我害得,都是我害得,父亲,求你为了儿子的良心救救他,……”
就在那一刻,慕容茗战突然感觉自己有些卑鄙。
他从来也没有正视过自己下毒废澜沧武功的事情,他总是下意识的把澜沧受的伤害推向澜沧的洛阳之行,并且自己躲开。这样的心态一直到澜沧用那样苍凉绝望的声音说出,“……,我一生杀戮过重,唯有两次心慈手软,一次是救了我家小弟慕容茗战,结果我二十多年的功力,一生的心血尽数毁於他一掌之下,……”之後,他才感觉,自己对澜沧的伤害,其实才是最具毁灭性的。
一只鹰,被生生拔了!翔的翅膀,并且被他豢养成了金丝雀,何其绝望?
南宫渊看著眼前这些人,他点了头,却有一个条件。
慕容澜沧留在不周山一年,慕容茗战如果还想澜沧回斜琅山那只能一年後的中秋那天上不周山来接澜沧,至於南宫残,南宫渊让他去思过崖闭关思过,三年不准离开。
茗战想也没有想,当即答应了。澜沧生命垂危,任何条件他都会答应的。
南宫渊取出珍藏多年的灵芝续命丹,总算救回了澜沧的一条性命。
如今时间也快,转眼就是一年,今天已经是中秋了。
“澜沧,这一年里,我已经把你重伤後遗留下来的病症还有心脉完全调整好了,以後虽然可如常人,但是终究要小心,不可自误。”
“怎麽样,经历生死一劫,可否堪破些什麽?”
南宫渊拿起酒壶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然後端著酒杯问澜沧。
澜沧但笑不答。
这一年间,南宫渊不只给澜沧用药,很多时候时常不断还会和他说些什麽。比如很多年前南宫家的往事,还有这些年来武林的风风雨雨。
澜沧发现,其实自己知道的很少,至少武林中的一些恩怨往事,一些纠葛他都不是很明白。这个时候南宫渊会说,“年轻人,我都说了,你不到退隐红尘的年纪,我像你这麽大的时候刚提刀入江湖,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南宫渊有的时候也会想起他英年早逝的儿子南宫与镜,还有夭折的南宫宿尘,他甚至在不经意之间总是把提到的南宫残说成是宿尘或者与镜,然後在那之後自失一笑,摇头地说,“老了,老了。其实我总是很清楚地记得他们小的时候我抱著他们的样子,孩子稚嫩的笑脸和嘤嘤的声音,不过如今全都化成了黄土,早没了。”
澜沧曾经试著去体会南宫渊的那种感觉,但是他总感觉有些欠缺,但是这个时候他会想起他早逝的双亲,心中总是闷闷的。然後他会感觉到南宫渊用著无比坚强的内心。可以让自己并不十分愉快,但是平静的活著。这让他敬佩。
南宫渊的酒盅在澜沧回想以往的时候碰上了澜沧手中的酒盅,轻轻的一声,有些清脆,让澜沧回过神来。
“南宫前辈,您这是?……”澜沧诧异。
“澜沧,今日离别,送你几句话,全当我倚老卖老。还请澜沧不要见怪。”
“这一年前辈开导了澜沧很多,澜沧还请前辈不吝赐教。”
“好。”南宫渊喝完手中的酒,对澜沧说,“俗话说,不聋不哑,做不得阿翁。”
“人生在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可是残儿纵使闯出如此弥天大祸,我也只能求你原谅他,毕竟他是南宫家唯一的孩子了。这些都是我们的掣肘呀。所以求无过尚且困难,何况其他?”
“重剑无锋。澜沧,当年你一把钝剑风行天下,我原本以为你明白这个道理,结果你还是由於终究年轻气盛锋芒毕露而逢此大祸,差点丢了性命。其实,人世间的事情哪有那麽多遂心的地方。许多往事过去也就过去了,还能真的抱著那些过一辈子吗?”
“刚开始的时候输在你慕容澜沧剑下的人全被杀尽,後来也许是你感觉这样的手段有些极端,於是後来输的那些人无不被毁去终生武功,挫断全身经脉。可那是人家几十年的功力和修为,有的甚至身负几代人苦练的真气。那些人全是武林响当当的人物,都不是什麽普通角色,每个人的身後都有一个名扬武林数十年的世家,这些全毁在你的手中。”
“你凭借的是什麽,还不是天赋的灵性和领悟。如今上天收了回去,也许是上苍垂怜,不想你再造杀孽。”
“澜沧你们终究还年轻,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初出江湖,而你早已经功成名就,苍天对你不薄,不可自己误了自己。”
“要好自为之。”
这些话都不是劝慰,南宫渊知道慕容澜沧的性情,如果一味安慰根本无法剔除心中的刺,如果把话都说透了,对澜沧却有好处。
澜沧明白,他很感激。
听完了,澜沧拱手深施一礼。“前辈的教诲澜沧会铭记於心,终身难忘。”
“哈哈。你不嫌弃我这个老头子罗嗦我就很满足了。其实这次救你很多一部分是因为我儿南宫残,我不想你冥月教和残儿结怨,还有就是我是真的很喜欢你澜沧,我不希望你就这麽死掉。武林的一大损哦噢。”
“前辈过誉,澜沧实在惭愧。”澜沧微笑著低下头。
这个时候一个小童走了过来,说冥月教主慕容茗战已到山门外。南宫渊拿起手中的酒,然後给澜沧也到了一杯。
“说到底,其实还是我占了便宜。多谢你能原谅残儿,不至他终生遗憾。说到这里,我们就著这杯中薄酒,尽泯恩仇。那老朽先干为敬。”
“前辈这话折杀澜沧了。”澜沧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虽然极淡,但是可以如同桂花美酒,沁入人的心脾里去。
“哦,还有一件事,其实本来是你的私事,不过就当老朽托大。就是你和茗战哦,看你的心,不用顾及其他。只要你冥月教执武林牛耳的一天,那些个不三不四的人不会怎麽发难的,要是真的有什麽祸事,……”
“哈哈,凭借你们二人的本事,走就是了,从此携手天涯,岂不是红尘一大快事,……”
澜沧这次却被说的有些微微的脸红,最後一笑,“多谢前辈了,澜沧真是惭愧,……”
澜沧下山的时候一直想著,茗战,该如何相处?
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澜沧他脑中全是茗战,也许他的爱不如茗战爱他来的如此猛烈,但是却有一种无法割断的不舍。
茗战爱他很纯粹,而他对茗战的爱其实很复杂。
亲情,血缘带来的不可避免的纠葛,师徒的情谊,还有呢?
斜琅山上夜夜的缠绵,茗战温暖而不容拒绝的怀抱,让澜沧在如水般感情之外体验的火一样的热情。
可以舍弃吗?
在不周山的一年中,当初的噩梦逐渐隐退之後,茗战那双如水般清澈的眼睛萦绕在他的眼前,再也不能淡忘呵,……
算了,认了吧。
喜欢上一个人其实是件很幸福的事情,不要错过了,让自己遗憾。
想到这里,澜沧的唇边有一抹微笑,抬眼一看,南宫世家的山门就在眼前了。
茗战在不周山的山门外等著,他不想进去。
如今看著许久不见人来,心中总是惴惴不安。
一年多没有见澜沧了,不知道他究竟是胖了,还是瘦了,他是否依然愿意回斜琅山,或者,他还愿不愿意见他。
正在胡思乱想著,南宫家的大门一下子打开,走出一个人,依然是浅淡的微笑,依然清瘦的身子,甚至连他最喜爱的蓝色长衫都没有变,还有就是如同暗夜晨星一般的眼睛。
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睛这麽明亮,原来他的眼睛都是深黑色,像幽潭。
“你来了,为什麽不上去坐呢,南宫前辈还说要请你喝酒呢。”澜沧的笑容如同现在漫山飘飞的散碎桂花,迷住了茗战的眼睛。
茗战瘦了但不是消瘦,而是变得结实了一些,也好像高了,现在的他怎麽看都不再是当年那个少年。
一股英气,如同一把剑,但是暗隐锋利。
他,长大了。
澜沧微笑著走到茗战身边,拽出了茗战的袖子,一边说一边从自己的袖口里拿出了一个小锦袋,里面好像有些什麽,一摇还细细的乱响。
“这个是前些天和那帮人玩色子赢回来的,本来有一百多两,但是他们说我今天回家,说什麽都不让我带走,所以大头全给了他们,这里只剩下不到十两了,……”
“算了,茗战,许久未见,你又跑了这麽远的路,我请你喝酒。山下有个小酒馆,那个老板酿的酒天下无双。”
“走啦,走啦。”
说完澜沧抓著茗战向前走。
茗战有些惊讶,这样的澜沧,这样高兴的澜沧是茗战曾经的奢望。
那以後呢,喝酒之後呢,你会和我回斜琅山吗?
“那以後呢?喝酒以後呢?……”
“以後?哦。”澜沧想了想,他说,“明天开始赶路,我们去趟西滇,母亲的坟在那里,我好久没有去过了。”
“我们?”茗战的头有些晕晕的。
“恩,你不想去呀?其实那不是很远,如果你实在不想去,那我快去快回好了。”澜沧走著,头也没有回,手下依旧攥著茗战的衣袖。
“澜沧,等一下。”茗战停下了脚步,拉住澜沧的手,“等一下。你说快去快回,回哪里?”
“斜琅山呀,如果快一些,刚好可以在深秋看红叶,怎麽,你现在要霸占斜琅山,不让我住了吗?”
“不是,当然不是,我只是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愿意,……,还愿意回斜琅山,还愿意看见我,……”
“笨蛋。斜琅山是我的家呀。至於你嘛,……”澜沧恶意的一笑,“自己猜好了,……”
说完突然拉下茗战的唇,轻轻啄了一下,赶紧放开,继续拉著茗战的手下山了。
茗战一怔,唇上有缥缈而去的余温,心里却如桂花酒般甘甜。
如今的澜沧不想让自己难过,也不想让茗战难过,在以前那些岁月中的是非如今看来均如流水一般,早已经逝去,只有一些沈淀下来的东西还留在那里,那是永远无法抹去的,或许在澜沧心中,那就是爱。
八月十五皓月当空,满山的碎花带著浓郁的香味环绕在不周山上,那两个人携手而去,已是天涯,……

──完──

番外·澜沧

茗战没有想到这里是如此的迷人。
他曾经对澜沧度过生命中最初几年的地方产生过好奇,可是当他陪伴著澜沧来到了这里,他这才发现,自己想象力却是如此的贫乏。
天是湛蓝色的,远处梅里雪山白色的峰顶在阳光下山闪耀著光芒。近处村寨外飘扬著经幡随著风声带给人们宁静祥和。如今已经是深秋,原本满山遍野的白色杜鹃花只余下了树枝伴著并不精神的叶子,可是竟然没有萧瑟之感。在这里,落叶枯树没有给人死亡的印象,人们在这里看到这样,也许仅仅认为,它们睡著了,它们在休息。
马道旁边就是澜沧江的一条岔河,清澈的河水缓缓的流淌著,茗战甚至还能看到游鱼逆著水流缓慢游动。
澜沧停住了马,看了看周围。眼前是村寨前面红色的经幡,几户人家分布散落的房屋,黄色木屋上面雕刻著满满的图案和经文。澜沧说,“这里是博日郎寨子,我们就快到家了,穿过前面的山估计再向前走不出两日就可以到我们的寨子。”
此时的茗战有些忐忑,他感觉自己的身份尴尬,他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只属於澜沧的家人,他本来想装作看前面的路而躲避澜沧的眼睛,却被澜沧单手握住了他的缰绳,慢慢的拉紧了他们胯下两匹马的距离,茗战抬眼看看澜沧,澜沧笑著说,“要下来了,进人家的村寨是不能纵马前行的。”
茗战听完微微点了一下头,沈默著下了马,澜沧也侧身下马,茗战接过澜沧手中的缰绳,而澜沧的手握住了茗战另外的一只手臂,十指紧紧扣住,茗战怔了一下。这一路上他们虽然很亲近,可是澜沧很少主动表现地如此亲昵。澜沧看著这样的茗战抿嘴笑了,不过也只说了一句话,“走吧。今晚我们可以吃点好东西了。这些天吃干粮吃的人都瘦了。”
天色见晚,落日的余晖洒在潺潺流动的水面上,留下橙黄色。不远处的炊烟嫋嫋升起,茗战甚至听见了孩子嬉戏打闹的声音。
自从他们从不周山一路过来,澜沧的身体果真比起一年前要健康很多,长时间的骑马跋山涉水都不会感觉虚脱,不过,这样的澜沧和茗战比起来还是脆弱的,每天他们不能走很长时间,茗战不敢让澜沧如此辛劳。
茗战把缰绳绑在树上,澜沧敲开一户人家,开门的是一个苍老的妇人。她干瘦暗色的脸布满皱纹,身上穿著皮袍子,脖子上的珊瑚长珠在并不明亮的夕阳下闪动著,茗战甚至还闻到了屋子里一种神秘陌生香料的味道。澜沧用一种茗战无法听懂的语言在和老妇人说些什麽,那个老妇人慈祥笑著,侧身把他们让了进去。
桌子上摆上了羊肉,青稞酒还有酥油茶。
老妇人很好客,用自己家里最好的东西招待了他们。
澜沧笑著道谢,那个妇人却不在这里和他们一起用餐,留下他们在这里装点了挂毯佛龛的屋子中,独自下楼了。澜沧拿起随身的小刀割下一块羊肉,直接用手拿起,放入口中,咀嚼咽下,他说,“这里没有筷子,所幸有手,直接拿著吃好了。”茗战端起那碗酥油茶慢慢地喝著,他并不习惯这个味道,不过也真饿了,两口就吃了小半碗。
澜沧看他这样,笑了笑,“吃不惯吗?这里是藏区,他们只吃这些。等到了前面就有汉人的村落了,我们可以换一换口味。今天先委屈一下。”
“我还好,没有那麽娇贵。饿了吃什麽都好。嗯,这里的人都这样吗,遇见陌生人也会毫不在意地打开门?我记得在不周山附近的村子里在晚上敲开门并不容易。”茗战说完接过澜沧递过来的羊肉吃了起来。
“嗯,这里的人都是这样。旅人渴了可以喝他们的马奶,饿了可以吃他们的羊肉。也许他们认为在外面游荡的人很可怜,所以他们要好好照顾。”澜沧知道茗战真的饿了,所以手中一直没有停地切下羊肉,把羊肉切成薄片,这样一点一点地递给他。
“……,澜沧,……”茗战想说什麽,不过有些犹豫。澜沧淡淡地问,“怎麽?”
“……,再往前走就是你的寨子了,那,……,家里还有没有什麽人吗?”
澜沧明白茗战的尴尬,他想了想说,“我的外公在几年前就去了,寨子里还有一些亲戚,不过这麽多年我都没有回去,估计老人们是不多了。我们不再那里久住,我去看一下母亲的墓,然後我们赶紧往回走。要是错过了时候山外大雪封山,我们就不能出滇了。”
“这里的风光总是让我忘记现在已经是深秋了,不过斜琅山的雪景更合我的心意。”澜沧说这话的时候依然是淡淡的,不过茗战却听懂了里面的含义,他问,“澜沧,你喜欢斜琅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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