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蹲在一旁,静静的看著几十只蚂蚁转来忙去的搬动一只即将死去的飞蛾,这里离洞口还远,它们看起来很著急,面对这个庞大的食物,小小的蚂蚁一会儿拖咬著它残破不堪的翅膀,一会儿又对准飞蛾肥大的腹部狠狠的咬上一口,让它的腿很快得抽搐了一下,然後又归於平静。
很平静的下午,如同平时的每一个白天,我摒住呼吸,小心的不去打扰这一群忙碌的生命,正因为它们的渺小和脆弱,所以它们为著生存而杀戮的时候才会这麽美丽。
但我小心呵护的场景很快被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打乱,蚂蚁们惊慌著四散逃窜,我这才抑制不住的打了一个哈欠,就听到一声恶狠狠的声音叫道,“滚开。”
我将身子挪到一边,偷抬起头打量著这几个刚闯进来的人,很面生,但中间的那个人很引人注目,高而不瘦,剑眉星目,难得一见的俊帅,一身布料讲究但式样普通的士服,也掩饰不了他生就的贵气。
很奇怪的一个人,我想。
他很年轻,浑身洋溢著一种散漫的倨傲,却又在这种散漫中隐隐透出一种似乎是生就的逼人威严。
只见他手淡淡一挥,边上几个侍卫打扮的人便冲进了楼里。
我躲在一边,稍稍有些疑惑,这种时侯,到这教司坊来做什麽?不过无所谓,映雪的房间在另一边,显然他们不是冲著她来的。
然後,我听到一声低声的惊呼,这才注意到站在那男子旁边的一个穿了身月白色衣衫的人。他看向我,脸上稍稍显出些惊恐。
这时在旁边垂手站著的龟公忙道,“公子莫怕,他是个傻子,是这里的人,还是个哑巴,四岁的时候被滚油烫了,才留下这半边脸疤痕的,是我们老板娘的儿子,不想吓著了你们这几位新贵客,真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他一脸卑恭的说完了之後,便走过来冲我踢了几脚,低声骂道,“傻子,还不快滚,别在这里吓了客人,小心老板娘扒了你的皮。”
我没有躲,任他踢过几脚之後,本就污腻破烂的短襟和裤子上不过再添了一层土。
我只是看著那个白衣的少年,有些愣住了。
好美的人,柳叶一般的眉毛,宝石一般晶莹乌黑的眼睛,挺直的鼻梁,恰好的嘴形,蜜脂一般光滑细嫩的肌肤,他竟比映雪还要美上几分,却不是女人娇柔的那种,我打量了一下他的身材,虽然他只比旁边的那个人矮上半个头,也谈不上瘦弱,可配上那身裁减很是合适的长袍,却有一种纤细的感觉。
他显然也注意到了我呆看著他的目光,於是皱了皱眉头,扭开头去,一脸的厌恶,是那种我早已看惯了的表情。
每个人见我都差不多这样,只除了映雪。
我无所谓,也早已习惯了,我知道自己丑,丑的东西自然要被人唾弃。於是,我低下头,在龟公再喝了一声“滚”後,光著脚爬出了教司坊那个不起眼的小门。在出去之前,我看见那个很是帅气的男子笑著瞟了我一眼,一脸的淡然和不屑,跟那个白衣的少年打趣著什麽,而那群冲进楼内的侍卫则拉了一个满脸不情愿的人出来。那是我们这里的首富萧家的萧二公子,听说这萧府还是皇上的什麽亲戚,而且,他们家现今身在京城应天的萧大公子据说在14岁时就考得了举人,然後在第二年便於会试中夺魁,现在已经是什麽翰林学士了,因此他们家在这里是没有人敢碰的,看来,这次来的人真的来头不小。
不过,这些都不关我什麽事,我在龟公恶狠狠的目光中躲了出去。现在的阳光正好,我不想蜷回我那个在地下酒窖中铺的草窝,扳著指头算来,我已经好久没有出门了。
习惯的坐在月老石桥右数第三棵柳树下的池塘边,我看著身边飘飞的雪白杨絮,纷纷的,轻柔的像梦一样,或许只有纯净如它们,才能如此无拘无束的漫天飞扬吧。
碧绿的池水映著午後的太阳,淡淡泛著光,我将脚探进这片还很冰凉的水中,看那水波一圈一圈的荡开去。好美的莲池,池中已能看见青涩的荷叶,只不过在那第五棵柳树下已看不见那个算命的老道士和他身边那个稚嫩的幼儿了。我还能记得他们是去年正月的时候来的,悄悄的在万家喜庆的时候来到这城中,接著在这池边支起一张小桌开始他们的买卖,而至那时候起,我每个白天所做的事情就无外乎是在离他们两棵柳树的位置偷偷不被人发现的坐下,偷听他们的言语。我极喜欢听那个老道士给别人算命,说得头头是道,有分有寸,虽然我一直觉得早在出生之前,每个人的命运就已刻入轮回,该来的躲不掉,该失的求不得,即便提前知道了也是枉然,但我还是很喜欢听他淡淡悠悠的给别人算命,好像是在说无数个故事,每个人都有一个不同的故事,忧的,愁的,喜的,乐的,而那个小儿则时而在旁边独自玩耍,时而窝在老道怀里打盹。这个地方白天行人很少,所以在没有生意的时候,那小孩就揪著老道士稀稀拉拉的胡子让他讲各式各样的神仙鬼怪。我躲在这一边看著他们满脸的笑容,那满是幸福的笑容,真得很美,美得让我有时都挪不开目光,甚至觉得有些酸楚。然後,正如他们无声无息的来,今年正月,他们又无声无息的离开了,安静的如一池结了冰的水,没有一丝的涟漪,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来,除了我,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走,也除了我,於是一切都好像是我自己的一个长梦般,我一个人的,因为梦中的那两个人从来也不知道,那一年来,在他们的不远处始终都有个影子在偷听著他们的一言一语。
其实很多时候我真的很希望自己只是一个影子,但我不是,我只是一个很丑的人罢了。
我还没有被池边这久违的阳光晒暖,城中那几个终日纠结在一起的纨!子弟以及身边的一群跟班就发现了我。
“咦,那个教司坊的黑白无常又爬出来吓人了。”
他们吵吵嚷嚷著,开始向我扔石块和树枝。我不躲,不叫,也不去揉被打中了的部位,保持著姿势一动不动的坐在河边。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厌倦了的,没人会喜欢欺负一个毫无反应的泥偶,这可是我多年来得出的经验。有城中其他一些会跑会跳新鲜活络的靶子们,所以他们以前通常都会把我当作一个在街上飘来飘去的鬼魂,一个连畜牲都算不上的非活物,而我想我应该是很喜欢这种透明的存在的,很自由的感觉。
我默默承受著扔过来的各式杂物,我的胳膊肯定出血了,但无所谓,是小伤,我明白今天会被他们找上的原因,因为至从那个老道士悄无声息的走了之後,一直到昨天我都窝在院子里没有出过门,因此对於他们来说,两三个月都没有在街上游荡的我自然算得上是个较为新鲜的靶子了,但很快他们就会厌倦这种游戏的,而且他们又不敢靠近我,很早以前,不知道是谁传的说是太靠近我就会被我这个黑白无常勾去性命,所以他们虽耀武扬威,但在心里其实个个都有些怕我,生怕一不小心就被我勾去了小命。我当然很感激这个传言的人,让我免去了近距离的拳打脚踢,可有时细细想来,却觉得有些好笑,人们总是这样,被自己信口胡说的东西惊吓。我不是黑白无常,我只不过是留了半边脸烫痕的丑人一个罢了,早在很小的时候,我就厌倦了别人惊恐的叫声,於是在他们厌倦之前,我就用我蓬乱的头发遮去了半边没有烫伤的脸孔,因为相比白无常,我还是比较喜欢传说中圆圆滚滚弹弹蹦蹦的黑无常,不过也许在这个世间上,连黑白无常都不过是人们信口胡说出来的东西呢。
就在我东想西想时,扔在我身上的东西突然力度小了,频率也低了。他们果然觉得无聊了?然後,似乎是在一瞬间,身後的那群小子‘哗’的一声全跑了。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我在心中暗暗纳闷,但本就不太好奇的我也难得转回身来去看,我的相貌只会惊吓了别人。
我动了动身子,抬起胳膊去看那出血的伤口,舔了舔,没什麽味道,一点也不像平日厨房里那些鸡鸭鹅的血,气味那麽腥重。然後我侧过身去,舒舒服服的靠在柳树上,手一动,就激起一片纷纷的杨絮,好像纯白的雪,美丽,还是暖暖的,我淡淡的笑著,抬起一只手来追逐著这些飘扬的精灵,看它们从我的微张的指缝中滑出。
好美,我想。
然後我听到一个声音。
“那不是。。。”
这般的清扬,我忍不住转过头去看,说话的竟是先前的那个白衣少年,旁边则是那个俊帅的青年,再旁边是一脸丧气样的萧二公子,教司坊的常客,嫣然的长主,後面跟著几个侍卫。
他们这麽多双眼睛都一起看向我,而我只顾得上去看那个美得脱尘的白衣少年,这麽美的人,怕是今日过後就再难看见了。
那个少年见我又盯著他,便又皱了皱眉头。我轻笑了笑,这个也许比我还大上一两岁的少年竟会这般的别扭,他可以看怪物一样的看我,我偷看看他还不行了麽?其实他身旁的那个青年也有著罕见的很阳刚的美貌,只不过他那看似散漫的目光中隐隐透著些许凛冽,如利剑般似乎能直透人心,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所以我瞟过他的时候竟会觉得有些害怕。
在他们身旁一直垂头丧气的萧公子起先还小声叨唠著解释什麽,注意到他们都在看我,便哼唧了一声,抬高了音量,对他们道,“那个傻子阿,你们才看见的时候一定被吓了一跳吧,整个一个黑白无常,亏得他娘还是教司坊的老鸨,年轻时听说也是这里的第一美人阿,头牌花魁,怎麽生出个儿子这样的,要换作是我,早就一把掐死了,压根儿不会留他来吓人,真不知他娘是怎麽想的。不过,说起来他其实也可怜,长这麽大,没人管他,他娘养是养著他,可也不理他,比个乞丐还惨,都十几岁了,傻不说,还是个哑巴,瞧他终日那副阴兮兮的样子,估计也活不出这两年了。。。”
其实,他说的并不全对。
第一,我娘并不是想留我活下来,我被生下後之所以没被溺死,是因为她想留我来感动我爹,听说当年她为了我爹,不顾死活也硬要把我生下来,整天巴巴的盼著,希望我爹有天能回来接我们母子俩出这个妓院,可惜空等了一年、两年,却什麽也没有盼来,便不再理我了,任我自生自灭,只不过没想到我的命会像蟑螂一样,四岁时被油烫了没人管竟都没死,於是她以後更加当我不存在。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她之所以还让我在这里闲晃,是因为她根本忘了有我这个人,可我九岁时,有一天,就是碧藜被赎出门的那晚,我娘喝的零酊大醉,她抱了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她抱著我大哭,说对不起我,说当初不该把我生下来受这份罪的,还说既然她把我生下来了,她就一定会担起这个责任,所以承诺我如果在她死之前我还活著的话,就一定会先杀了我再走,免得我独自一个无处可去。我还记得当时她抹著眼泪说是如果能把我生成个女儿也会比现在好,尽管丑,只要能生儿育女也会有人要的,只可惜当时被我爹那个负心汉迷得要死,整天祈求著要为他生个男孩,却落得了现在的这个下场,她自然是活该,谁叫她有眼无珠,却只苦了我。其实,我倒是真得很庆幸自己是个男的,因为我曾偷眼看见过院里的那些姐姐们被压在客人身下淫糜的样子,与其那样,我还不如就这样做一个男儿的好。虽然在隔天,我娘就恢复了正常,而且也再没正眼瞧过我,但我知道,也从不怀疑,不管她如何忽视我,她也一定会实现她对我的承诺,不会让我在她死後孤零零的像游魂一样飘荡在这个根本就不属於我的世间,所以,我每一天都活的很安然,因为我的命,我的一切都已不用自己操持了。
第二,我想我不是天生的哑巴,我只是不会说话而已,最初是没有人对我说话,然後是我不想说话,再然後我也便忘了该如何说话了,直到後来,我连如何发声也忘了。。。所以,我想,也许冥冥中我本就应该是哑巴吧,只不过神仙一时疏忽了,然後又更正了过来。
最後,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可怜,而且,也并不是一个人都不理我,我还有映雪,一个真正流落人间的仙子。
在我十二岁那年,她踏雪而来,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裙,却掩饰不了她娉婷的身姿。那时我因听到响动,所以从酒窖里爬了出来,靠在院角落处的那棵槐树边偷看,当时银白的月光洒落了一地,映得一切发亮,也照亮了她的脸,满是泪痕,却美的让人心动,然後我就想,她应该叫映雪吧,我不识字,没读过书,也想不出其它的名字。领著她来的两个人随我娘进了屋,留下她在院中冻得瑟瑟发抖,让人不由自主的想去搂住她,轻轻擦干她的眼泪,可我却不敢动,生怕自己的相貌会吓著她,於是只得继续光著脚默默的站於原地,看著她。她抬起如同枝上积雪一般白嫩的手,擦了擦眼泪,抬起头,突然一眼看见了靠在墙边上的我。她止住了啜泣,一脸惊异的表情,让我第一次那般强烈的想要逃走,把自己的脸藏起来。但她却,慢慢的,对我笑了,不带一点嘲弄,那种淡淡的笑,好美,美的让我只能痴痴傻傻的站在那里,目不转睛的看著。那是生平第一次有人对我露出那麽温和的笑容,纯的没有一点杂质。接著她向我走来,我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她则一下抓住了我的手,透过那冰凉的肌肤,我能感觉得出她皮肤下缓缓流淌著的鲜血的温暖,温暖的让我想哭,不知不觉中,泪就这麽流下来,这也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流泪。她缓缓擦去我的眼泪,问我,“你是谁?”,我张了张嘴,没有办法发出任何声响,这时出来一个龟公,将她拉进了屋去,几步的路,她一直不停的回头看我,好像我会突然凭空消失了一样,而我只是傻傻的看著她。
从此以後,她就留在了这里。。。
“。。。对了,表哥,你们来的可正好,教司坊要为那个紫裳梳弄,说是要开三天的艺会。说起那个紫裳阿,她可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人还长得出奇的漂亮水灵,虽然。。也许是比不上表哥你的。。。嘿嘿。。。了。。。”萧二公子笑了一笑,瞟了一眼那个白衣少年。
那个白衣少年将头转开,脸上似乎隐隐的有一丝不快。
“不过,她可也算这里百里挑一的美人儿阿,还有,还有,她弹的那手琴阿,那才叫一个绝呢,怕是伯牙在世也不过如此了。。。”
我不知道为什麽他们要为映雪取名叫紫裳,不过她穿上那身淡紫色的布衣倒是绝美的。我曾听说她原来也算是大家出身,好像姓铁,只是他们家犯了什麽,家财被抄,府上很多人都或被杀或被卖掉,她则被卖到一户人家为婢,可不出几天,那家南迁,嫌仆从太多,於是她又被辗转卖到我们这里。还好她生就伶俐聪慧,两年不到,就凭她那一手琴技成了我母亲手上的摇钱树,一直没有受什麽欺负,到现在,她已经留在这里4年了。其实我当然明白,她并不喜欢为那些客人弹琴陪笑,每次深夜送走那些来听曲喝酒的客人,她都会极为疲惫的坐在窗前,等著那些龟公将一屋的残宴收拾好,然後,她会偷偷拉我过去,将那些她特意留下来的糕点摆在我的面前,静静的看著我将那些糕点吞下肚去,而只有在这个时候,她的眼睛里才会露出一些轻松的喜悦,不多,一点点,却已让她象流落人间的仙子一般光华耀眼。看著她那柔亮如丝的长发慵懒的散落在肩头,真的好想去抚摸,也,好想搂紧她那娇小的身躯,可我知道,卑贱脏乱如我,终究是不配的。连我的命都不是自己的,又如何能给她什麽?我不敢奢求,只望上苍能可怜,让她幸福就好,而我,只要能远远的看著她便已知足,或者。。什麽都不用。。。
坐在池边,我低头看著手心里那一团散了的杨絮,柔柔的,滑滑的,风一吹,又四处飘飞於阳光中。
第二章
不知什麽时候,那一行人早已远去不见,这里,就剩下我一个人,耳边是风声,头顶上是摇曳著的柳条。
突然间觉得有些冷,风掀起我本已破烂的衣服,这件还是映雪裁了她的衣物拼拼补补给我做的,我抓起一角,细细的揉捏。只有感觉著这一针针扎实的针脚,这种能握在手中的真实,才不会让我觉得莫名的惶恐,惶恐於这世间的空旷,空旷的近乎於虚幻,惶恐於它有一天会像梦一般的破灭,坍塌,然後带走一切,一切的人,一切的物,只除了我,只留下我,独独的一个做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