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真的很小,但美术系的人却不是想象中那么难以遇见。
原本就是同一个集合空间里的两个个体,尽管未碰头前压根儿不晓得对方的存在,却在一次的交集之后,才发现擦身而过的机率竟是如此频繁。
在早餐车前等待煎蛋饼的时候,会远远看见他背了个大背包、手提7-11的塑料袋走进校门;中午一大群人闹哄哄地一起到便当街吃饭时,偶尔也会碰到他在同一间店;有时急匆匆地取道图书馆和馆前楼之间好赶着上课,迎面而来的学生群里经常就有那张淡漠的脸。
巧一点的话,一天甚至会碰上个两次。
只不过因为习于结伴去上课,所以苏翊晨身边总有两三个人在;梁宗瑾则恰恰相反,无论何时遇见,他始终是单独一人。
但这些都无所谓。真正让苏翊晨比较介意的,是梁宗瑾好像完全忘了那天发生的事、也忘了他这个人,好几次视线相对,苏翊晨都有上前打招呼的冲动,可是梁宗瑾那停留了一瞬再移开的眼神,冷淡得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也许不能说像。和那种明明认识却装作没看见的立刻闪躲不同,苏翊晨知道,梁宗瑾的记忆里,的确没有他。
不过在不久的将来,苏翊晨就会发现,他在臆度人心方面的天生好直觉根本无法用在梁宗瑾身上,而且是屡试不爽──绝对猜错。
青翼(三)
好耀眼。
梁宗瑾忍不住微瞇起略略长形的眼睛,出神地望着球场上来回奔驰的数人中、最最利落的那道矫捷人影。
从图书馆借了书出来后,他是打算直接回住宿的地方的,没想到却在行经球场时,被那已经很熟悉的身影给吸住脚步,甚至伫足观看......基本上他对运动没有太大的兴趣,可是看着他抄球运球过人上篮,那一气呵成的压倒性气势竟让他的「存在」本身在一瞬间辉煌起来。
还真是刚柔并济啊!这个人。
那天虽然好好的午睡被吵醒让他有点不爽,但其实莫名其妙在人家社团教室睡着的自己也有不对;而且他察觉得到他是真有心在练筝,只是不得其法,所以才会破戒示范给他看......谁教他对喜爱古筝的人一向没有免疫力?虽然事后有些后悔,毕竟对方是古筝社的社员,只要有心探听,一定会知道自己是谁吧。不过做都做了,想太多也没用,反正萍水相逢,要再相遇想来也非易事。
哪里知道,这间学校竟然真小成这样?
上学会碰到、吃饭会碰到、连走个路都会碰到;只是那个人总是和身边的同伴有说有笑,他又向来没有和人打招呼的习惯,更遑论是连名字都不晓得的人?因此即便目光有短暂的接触,他也会因为不知该如何反应而先移开视线......其实,他是很想问问他那首曲子练得怎样的......
轻轻地叹了口气,正想转身离开时,冷不防地竟有人从后面拍上他的肩:「嘿!宗瑾,真的是你啊!我刚在后面远远看还以为是哪个长腿美眉在等男朋友咧!」
「刘昱杰?」梁宗瑾略皱起眉,一方面是因为同学轻佻的言词,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拍了之后居然就一直搁在自己肩上的手。
他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请他把手拿开,只好微微地侧过身子,尽量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但不晓得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刘昱杰无视于他明显的闪躲,还变本加厉地把整个右手臂曲放在他左肩上,状甚亲昵地笑着环视球场:
「看不出来你对篮球也有兴趣呢!还是你是在看那两个我们系上的学弟?他们打得不错了啦,不过......咦,对手是数学系那两只喔?算他们倒霉,碰上苏翊晨,听说他已经是数学系篮内定的下任队长了......啊!又被吃了!......欸?苏翊晨不打了?等等......他怎么好像是往我们这里走过来啊?」
梁宗瑾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上身只穿了一件汗衫的苏翊晨在和场边的另一人换手后,便一肩甩上了背包、一手拎了衣服、笔直朝他走来。
「学长,不好意思让你等这么久。」苏翊晨带着抱歉的笑容停步在梁宗瑾跟前,看到刘昱杰有点不知所措的挪开手之后,他这才礼貌性地朝他点点头,然后再度望向梁宗瑾、笑开了脸:
「我们这就去吃饭吧!」
他是不是太冲动了?
方才在场上瞥见球架边的瘦长身影时,他可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然而伴随着「他在看谁?」这个疑问而来的,却是一记不轻的暗拐。
他闷哼一声,身体却像忘了疼痛似的仍以本能追着对方手上的球,在那使小人步数的家伙出手的前一刻,他已经高高跃起,啪的就是一下搏得满场喝采的漂亮火锅。
对了,眼前这家伙是美术系的嘛,好像还有另一个也是,说不定梁宗瑾就是和他们相熟......
胡思乱想间,队友已经进了一球,于是他在转身准备回防的时候发现刘昱杰正攀着梁宗瑾的肩说话。
算起来刘昱杰也是球友之一,不过两人的接触仅限于球场上的较劲,只知道彼此姓名和系级的他们连一点私交也称不上,见面时倒会点个头招呼就是。
但在一边防守、一边分心用眼角余光注意球架边那两人的动静时,他总觉得梁宗瑾似乎面有不豫、正极力想摆脱刘昱杰那过度的热情。
结果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等注意到的时候,他人已经站在了梁宗瑾面前,还一丝不漏地接收到他眼底明显的错愕。
所以当他发现梁宗瑾不但没有当场戳穿他的谎言、还就这样默默的和他一起离开球场后,他反而莫名地陷入无以为继的尴尬。
好在让他尴尬的时间并不会太长。因为球场到司令台之间只有几步路的距离,往前直走、横越操场后就可以直接走上通往宿舍的天桥,若是左转,则会在经过四栋系馆后走出校门。
也就是说,他们正站在岔路的当口。
而先打破沉默的人是梁宗瑾。他看了身旁始终低着头不发一语的苏翊晨一眼,终于还是压下满腹疑问,只淡淡地开口: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啊?学长、等一下!」苏翊晨如梦初醒般的连忙出声拦阻正打算左转的梁宗瑾,见梁宗瑾没有马上离去的意思,他才放下心来。「刚刚......很抱歉,打断你跟昱杰学长的谈话......」
「不会,我求之不得。」
「咦?呃......学长你说话还真直接......」苏翊晨有点讶异的笑着耙梳了一下汗湿的头发,随即又正色道:「不过我说要去吃饭是认真的,上次你示范笑傲江湖的指法给我看过以后,我很快就练起来了,也一直在找机会想谢谢你,只是......我没把握你是不是还记得那件事......啊!这不是重点啦,重点是今天的晚餐让我请客,可以吗?」
面对这样认真的邀请,拒绝的话语似乎很难出口。
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答应,苏翊晨再度笑开的脸让他也不禁感染了一丝愉悦。
「太好了,那能不能麻烦学长先跟我回宿舍一下?我得先换个衣服。」
他无可无不可的嗯了一声,两个人总算重新开始往宿舍方向移动。
「那天的事,我没忘记。」看向操场边上目前正被充作社团教室的简易屋,梁宗瑾忽然冒出这句话。
见苏翊晨闻言只有猛抓头、不知要怎么接话的窘样,让他不自觉地放松了心情,甚至有了点想跟他多聊聊的念头。
「我猜你应该是问过古筝社里的学姊,才知道我是学长的吧?我的名字......也知道吗?」
「嗯!知道,那天于熏学姊就告诉我了。」
「于熏......」他对于记人并不十分灵光,但因为是一起练过筝的伙伴,所以在他记忆中的保存时间会长一点。「数学系的蒋于熏?」
「对,她是我师父。」
因为通常社团老师没办法顾及所有社员的学习状况,所以古筝社和国乐社一样都有师徒制,由旧社员带领新社员进行一对一的教学或练习,教学相长,这样的制度让双方都能有所进境,所以相当被音乐性社团重视。
而苏翊晨在入社前就和同系的蒋于熏相熟,这师徒的名份便也顺理成章。
「蒋于熏的话......」他无可避免的想起,在他不愿正视的心底、几乎和古筝社一词画上等号的那件事情。当年那件事发生时,她也在现场。那么,她是不是已经告诉他了?他如果知道,又会怎么想?
「学姊的话怎样?」等不到梁宗瑾的下文,苏翊晨忍不住问。
「没什么,印象中她也满认真的,跟着她应该不错。对了,我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刚刚听刘昱杰提到,你姓苏?」
「啊,对喔,都讲那么多了居然还忘记自我介绍。」一边爬着天桥的阶梯,苏翊晨一边做着迟来的自介:「我叫苏翊晨,苏东坡的苏,翊是站立的立加羽毛的羽,晨是早晨的晨。我也是数学系的,二年级,上学期才加入古筝社,所以基础打得可能不是很好......」
下了天桥便会直接进入宿舍二楼,絮絮的语声最终隐没在电梯门后,揿下八楼按钮,苏翊晨慵懒地把背贴上墙,猛地却觉得右胸下方抽痛了一下。
「怎么了?」敏锐地察觉到苏翊晨一闪而逝的痛苦神情,梁宗瑾下意识地脱口便问。
「没事,大概是刚才被架到拐子的关系,有点痛。」苏翊晨无所谓的笑笑,反正打球受伤对他而言是家常便饭,比起这个,他还比较好奇方才未竟的话题:「那学长现在住外面是跟人家合租的吗?」
「不是,我一个人住。」
其实原本并没有刻意搬出去的打算,只是上学期甫开学便碰上九二一地震,男宿因此封修一学期,所有男生在那学期都只能到外面租屋;后来虽然宿舍重新启用,好些人却也因在外住惯了而没再回去,梁宗瑾便是其中之一。
「一个人住啊......不会无聊吗?」苏翊晨握住八零二室的喇叭锁转了转,文风不动的门把昭告了房内没人的事实,他不得不开始在背包里摸钥匙。
「不会,我喜欢清静。」
「也对啦,四个人挤在一个房间里说吵也是满吵的,」打开门、将球鞋留在外头,苏翊晨转脸露出一个腼腆的笑:「而且有点乱,学长不会介意吧?」
「男生的房间不是都差不多?」一样脱了鞋踏进房内,黄色和橘色的塑料地垫以没有任何意义的组合方式排列在原是磁砖的地板上供人踩踏,某个墙角堆着明显待洗的衣物,几本书散放在房间各处,还有大概是刚拆开不久的游戏纸盒躺在椅子旁边;当然一个位置有一部计算机是很容易理解的,不知其中哪部风扇发出的轰轰声响还正好跟头上呼呼转动的电扇一搭一唱,不过......
「这是干嘛用的?」
「嗯?那个啊,」正致力于将自己座位附近的垃圾收集起来毁尸灭迹的苏翊晨闻言抬头,便看见梁宗瑾好奇地盯着那台放在和式桌上的十七吋屏幕──没接主机的。「那是我们的电视啦,接电视盒就可以用了,之前我室友的电视机被教官逮到查封,我们就改用这样看。啊,学长你要不要先坐一下?我换衣服。」
梁宗瑾转身看向他,却冷不防地因着撞入视界的景象,让自己被钉住似的动弹不得。映入眼底的、背窗而立的苏翊晨被慷慨洒落的橘红夕阳轻轻拥住,彷佛柔边效果一般地模糊了轮廓,隐约可见的汗水还在发梢闪烁着惑人的光泽......
时空尽皆沉寂。眼前唯一动着的,只剩折射光线的游离浮尘,耳边唯一响着的......只剩来自左胸的节拍。
好想画下来。
真的......好想把他画下来。
梁宗瑾微瞇起眼,第一次,有想要画人的冲动。
而在他短暂的失神里,苏翊晨也同样默不作声。越过窗牖后的深浓橘光随着距离拉长淡成薄纱般朦胧,一丝一丝地几乎透过他细柔的长发,却又在他挺秀的鼻梁与修长的颈项处留下阴影;那糅合而成的、不可思议的半透明感......
他并不想用美丽来形容一个男人。可是除此之外,他却也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词来形容梁宗瑾了。
青翼(四)
「学长......」
「你......」
同时开口的两人不免同时一愣,又同时的、笑出声来。这一笑,也算是不着痕迹地化去了先前的尴尬气氛,两人皆是偷偷地松了口气。
「学长要说什么?」
「我是想问你,要不要干脆去洗个澡比较好?」
「洗个澡当然比较好,」苏翊晨无辜地笑了笑。「只是我不好意思让学长等太久,所以......」
「莫名其妙的让你请,不好意思的人应该是我吧?」
「没这回事!那学长就先坐我的位置吧,要用计算机也可以,我很快就好了。」
苏翊晨一边说着一边脱掉上身唯一一件汗衫,结果就听到他自己的「啊!」和梁宗瑾的「咦?」声。
「怎么乌青这么大块──机车咧,居然下手这么重!」
「你刚刚都不觉得痛?」梁宗瑾蹙起眉头,视线不离那片乌青。
「刚才没动到啊,哪知道一举手痛成这样。」苏翊晨的脸皱得更难看,自己用手去碰了一下,又是痛得龇牙咧嘴:「该死,搞不好要两三天才会好,后天还有友谊赛啊──」
「这要擦药吧?」
「嗯,可能要稍微推一下......唉,等洗完澡再说吧!」
苏翊晨一脸哀怨的拿出沐浴用品及衣物,之前活蹦乱跳的神采似乎都转而专心烦恼伤势及球赛了......看着认真烦恼中的他,连梁宗瑾也不禁要担心起来。
担心?
莫名涌动的情绪、放在他人身上的注意,自己所认识的自己,似乎还不曾这样。一直以来,能牵动自己的都只有音乐和图画,即便清楚所谓的艺术,归根究柢仍不过出自于人,他却还是没办法对身边的人产生更多一点的兴趣。
不排斥,也不接受。他在人际关系上是完全的被动,也没有意思要改变。
所以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对苏翊晨的感觉,好像已经超过以往所有与人相交的经验?从前他碰触的范围,都只有属于艺术的层面,对于「个人」,他是毫不在意的......也因此,当初他根本没发现那个人对自己抱持的异样情感......
用力闭了闭眼,他阻止自己继续回忆下去,思考亦随之中断。
还是别伤这种脑筋了。他一边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一边无意识地浏览着苏翊晨桌上的陈设物品。桌面散放的几张A4纸似乎是作业纸,题目和答案还用黑蓝两色的笔分开写,虽然几乎都是英文和数字,但还是可以从写了系级姓名的地方看出,他的字竟是出乎意料的漂亮整齐,让他忍不住盯着多看了几眼。
面前的柜子则是以可移式的三夹板隔出了几个大小不一的空间,其中一格塞满教科书,好几本硬壳的原文书籍看得出来是数学专门,另外还有......咦,《谘商与心理治疗的理论与实务》?这应该是辅系课程吧,原来他选择辅导当辅系吗?
还有一格放了两三本大部头的计算机书籍,旁边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两本红绿筝谱,再过去大概就是苏翊晨自己的藏书了,从每一本都包上书套的情况来看,他倒也是个惜书人。
村上春树的书三本,吉本芭娜娜的两本,侯文咏的一本,高阳的两本,朱天文的一本,郑栗儿的两本......另外还有一些开数比较小、大概是武侠还是科幻之类的小说,最边边则是几本漫画。还挺杂的。
他仔细地一一去看那些书名,没发现自己的唇角正带着轻轻的笑。
因此当苏翊晨拿着大毛巾边擦头发边开门进来时,看见的就是梁宗瑾温柔异常的侧面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