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散·落红————桥上人
桥上人  发于:2008年1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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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月师方的脸色突转阴沈,邪主不由得心中一寒:“你……你要干什么?”
月师方不答,却只见他手中罡气凝聚,一把巨刃逐渐成形。
邪主认得,这是月师方家中世代相传的宝刀:刑天。
看着那骇人的刀锋指向自己,他不禁心中大骇:
“来……”邪主还未及呼出一个“人”字,只见他原本束起的长发纷然散下,头上的金冠已被刑天钉入他身后的铁壁,入壁三分。
月师方手一扬,刑天自动回到掌中。
邪主吓得面如土色,半晌不能说一句话。
——月师方想要杀他,实在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情。
 
“师方,停手。”
门外传来的声音让两人都不禁同时望了开去。
然后看到一个雍容华贵的美妇人款款走上殿来,正是邪主的正室宣华夫人。
“夫人。”邪主表面保持着镇静,心中却是欣喜救星及时驾到。
月师方收起刑天,向宣华夫人行礼。
“师方,适可而止吧。”宣华夫人说:“要统领整个邪能境,总会有许多不得已。”
“但看在亲戚情分上,还是能给予一些方便的,是吧?”说着,她转头看了下邪主。
“呃……那是当然,”邪主只能说:“只要是在不影响邪能境秩序的情况下……”
 
看到宣华夫人出面,月师方无奈之下也只得退而求其次:
“在下其实也并无奢求,只求能将子矜的流放之地改为骥良国。”
“嗯……这也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相信邪主也会同意的。”宣华夫人说。
“这样的小事,当然是没有问题……哈哈……”邪主笑道,却是十分勉强。
月师方拱手为谢——现在,也只得如此了。
 
在走出广邪清法殿之前,月师方忽然停步。
邪主以为,他还有什么要求。
却只见月师方转过头来,冷冷言道:
“对于信义之人,自然是施恩不望报。但我希望你不要忘记,你能坐在这个位子上,靠的到底是谁,姑丈大人。”
说完,亦不行礼,径自离去。
***
绯衣来到骥良国、住进将军府之后,各方面的照顾调理不能说不细致周到,但伤体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是每况愈下。
开始时以为是水土不服因而常感胸中窒闷,后来竟是经常突然就会晕倒。
自监牢出来之后,百年功体已经全部破损,根本无法自行康复。
但经此一劫,能保住性命就已经不错,更不要说把功体重新修补起来了。

绯衣躺在床上,觉得昏昏沉沉的:刚才不知又失去意识多久了?
朦胧地听到一些声音——是月师方跟一个陌生男子说话的声音。
“……经常性地晕倒啊……唉……”
“……你这摇头叹气算什么意思?”
“从前所受的伤太重……又郁结在心……只怕时日无多……”
“你是太医啊!怎么能说这种话?!”
绯衣听到月师方的声音突然高起来,然后不知是谁“嘘”了一声,之后声音就越来越弱,渐渐不能听见。
 
月师方拉着太医到屋外。
“我们在这里说。”他说:“你老实地告诉我……他还能活多久?”
“好好调养的话,也不会多于半年。”太医躬身答道。
闻言,月师方沉默了许久,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却是显得如此地茫远:
“真的是……没有办法了吗?”
像是在询问着太医,也像是在询问着自己。
“卑职无能。”太医答得直接而冰冷。
月师方闭了眼,无力地摆了摆手,太医躬身行了一礼,就退了出去。
 
“其实我觉得啊,这里的气候还真不适合调养病人。干燥又炎热。”无珞在旁边说:“尤其是像绯衣叔叔这样一直都住在邪能境的人,怎么能受得了。”
“你别胡说,你绯衣叔叔以前也来过这里游历过好一段时间,从来没有什么问题。”月师方不以为然地说。
“但绯衣叔叔现在是病人啊,刚才太医也说了,环境对调养身体很重要的。”无珞想了想,又说:“要不跟那个什么邪主再打个商量,让他在邪能境附近找个地方给绯衣叔叔住下来调养,养好了再回来服刑。你没空的话,我可以跟去照顾他……”
“你懂什么?”月师方不觉一阵无名火起,不耐烦地打断儿子的话:“他现在是被流放,你以为是什么?渡假啊?想上哪就上哪?”
转过身背对着无珞,顿了顿,又说:“他只有在我身边,我才放心。”

“顽固的死老头子……”无珞不由得在心中暗骂了一句。
离开影都之前,他曾拍胸脯向卿泠承诺,会把绯衣调养好。
现在看着绯衣的身子就这样差下去,叫他怎么跟卿泠交代呢?
不管了,往后如果有什么事情,都是这个死老头子的错!
***
“怎么又没有吃药?”月师方看着桌上原封不动的药碗,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药材很珍贵,是我很辛苦才要来的。你好歹算是给我点面子吧?”一边说,一边端起药碗递给绯衣。
绯衣坐在床上,却没有伸手去接。
“那么珍贵的药,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他平静地说:“不要浪费在我身上。”
“这药我又不合用,你不吃掉才真要浪费呢。”月师方笑道:“快点吃吧。不吃药怎么会好?”
“我不会好的,我知道。”绯衣的声音依然很平静:“那天的话,我都听到了。”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乱了月师方原有的思路。
勉强地笑着:“你听到什么?该不是做噩梦了吧?要知道,你最近可是睡的比醒的时候更多呢。”
“就是那天,你跟太医说的话。”绯衣微笑着说:“那不是梦,因为我刚从梦中醒来。”
绯衣这样的平静是少有的,平静得反常,平静得可怕。
月师方知道,每当他要说些违心之论的时候,总喜欢故意装得很平静。
“你不是这样想的是吧?”月师方还是笑着说,只是笑得越来越勉强:“起码……起码我还是觉得,你会好的,你会好起来的。”
“笨蛋,你怎么就那么喜欢欺骗自己呢?我的事,我自己清楚……”绯衣笑道,语气依旧是反常的平静。
月师方的笑容凝固了,他听得出来,那份平静并不是伪装的。
就像是万念俱灰后,那种无论如何都无所谓的平静。
 
“你是说……你要放弃么?”月师方低着头,声音低沉得可怕。
绯衣沉默着,没有回答,却也算是默认。
“我都还没有放弃,你凭什么放弃你自己!”突然的一声吼,似乎令屋梁都有了点晃动。
绯衣笑了笑,还是不回答,却反而问道:“你知道我的想法吗?”
这一问,却把月师方问得愣住了。
“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被迫离乡背井,寄人篱下地当个‘客人’……对,我也觉得我很可怜,又很可悲。”绯衣继续说道:“但你以为对我施舍着你的同情和怜悯我就会高兴吗?然后你就可以因此而沾沾自喜吗?错了!你错了!”
绯衣停了一下,似乎是要平缓一下激动的情绪,然后才又缓缓地说:
“你知道吗?能够从现在这种生活中解脱,告别这个令我受尽屈辱的世界,我心里是……多么快活……”
“你竟然……”月师方愤然将拳头举起,停在空中,却又重重击在桌子上。桌上的药碗震翻到地上,摔得粉碎。
“好呀好,真是好得很啊!”月师方冷冷地说:“你要死就死吧,你的死活我再不要管!”说完便拂袖离去,“砰”的一声将门板关得震天响。
 
绯衣脱力似的倒在床上,双眼凝视着天花板。
泪水却再也控制不住,自眼角滑落,沾湿了枕席。
“哈,终于激怒他了……”
(十)
月师方大踏步走回自己的房间,途中还撞倒了几个仆人和侍女。
关上门来,坐在书桌前,依然是觉得气愤难平。
世上居然有人能不知好歹到了这种地步。
自己四处寻找名医,还找来许多珍贵的药方药材,无非都是为了他好。
现在这番劳心劳力居然一下子就都被一个人的放弃否定掉了!
 
“你以为对我施舍着你的同情和怜悯我就会高兴吗?然后你就可以因此而沾沾自喜吗?”
想着这样的评价,更是越想越不服气。
真是枉称多年知交,难道他还不清楚自己的为人是怎样的吗?
自己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想着要“施舍”他什么然后“沾沾自喜”呢?
 
月师方越想越气,但越是气又越要想。
总觉得这其中有点不妥,但偏生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个子矜……以前都不是这样的人,怎么一下子居然消沉成这样?
“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被迫离乡背井,寄人篱下地当个‘客人’……”
他知道灭族一事对绯衣的打击实在很大,但也没必要偏激成这样吧?
 
当日绯衣初来之时,发着高烧,还带着满身的伤痕:
各种各样刑具留下的已经溃烂的伤口,还有触目惊心的吻痕和咬痕。
想到绯衣在狱中所受的折磨,那时,他真切地感到一种心痛。
——一种心如刀割的疼痛。
 
“你知道我的想法吗?”
自己,到底真的知道他的想法吗?
真的知道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吗?

蓦然地,月师方想起在许多许多年前,曾经年轻的他和他。
那时庭院中樱花飘飞,一片烂漫。
他把他要成婚的消息告诉了作为挚友的他。
他先是无来由地生气,后来又笑着对他说:
“我祝福你了。记得要白头到老,别辜负了别人。”
他开心地收下了这诚挚的祝福,却一点不曾留意到那微笑背后,深深的悲伤。
对于这位“挚友”真正渴望的东西,他一直都想得太少、太少了……
 
“老爷!不好了!”
门外有仆人大声地吵嚷,同时是用力的敲门声。
“发生什么事?”月师方没好气地开门问道。
“老爷,绯衣大人他……”仆人一紧张,反而结巴起来。
月师方不禁大为着急:“他到底怎么了?”
“他恐怕要不行了!”
还没等仆人说完,月师方已是马上冲到绯衣的房间去了。
***
绯衣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沙漠上。
已经是黑夜,沙海反射着月光,白茫茫的一片。
沙漠很大,他就这样走着,走着,一直看不到边沿,也看不到别的东西。
他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要走到何处。
 
忽然,他看到前面有一个人影。
黑色的盔甲,白色的斗篷——就如同这黑色的夜,白色的沙漠。
“师方!”他喊了一声,那个人却没有回应。
“师方,你听到吗?”他又喊了一声,那人不但没有回应,反而开始缓缓地向前走。
“师方,你等等我啊!”
他一边喊一边往前追,但无论他如何努力地喊、努力地追,却始终赶不上那个缓缓前进的人影。
那个人,一直没有回头。
 
天边突然刮起漫天风沙,遮蔽了他的视线。
黑甲白衣的人影逐渐消失在风沙中。
他想要伸手把将要消失的人影抓住,脚下形成的沙的旋涡却是渐次将他吞没。
 
“师方,我不是要你离开的……不是的……不是的……”
想要用力喊出来的话,却怎么也喊不出声音。
他将要被埋没在那沙海中。
一阵深深的睡意袭上。
他好想……好想就这样堕落在永远的黑暗中……
 
远远地,似乎听到了热切的呼唤……
“子矜……子矜!你快醒醒啊……子矜!”
是谁呢?到底是谁在呼唤着,那么热切,又那么悲伤呢?
慢慢地睁开眼,模糊地出现一个影;
然后渐渐清晰,变成了他很熟悉的一张脸。
 
“我死了吗?”绯衣喃喃地问道。
“老是说我笨,其实你自己才笨呢!”月师方笑道:“有我在,怎么能让你死?”
绯衣不禁也笑了,又问道:“那我真的会好吗?”
“当然会。”月师方轻轻吻了下绯衣的手,说:“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看城郊的樱花。现在的花,开得正美呢……”
***
当日太医断言,绯衣顶多只能撑过半年。
而现在,尽管病情时有反复,但在月师方的悉心照顾下,绯衣那虚弱的身体硬是熬过了夏天,又熬过了秋天。
 
窗外的寒风呼啸着,偶尔从缝隙间挤进,发出“呜呜”的声响。
骥良国位于沙漠之中,昼夜温差本就极大,在这短暂的冬天里,这样的感觉分外明显。
月师方往炉中添了柴薪,又坐回到床边,温柔地注视着睡梦中的绯衣。
听到他平稳的鼻息,月师方不禁感到一丝安慰。
 
前些天绯衣无端地又发起了高烧,家中上下一片忙乱,好不容易才总算是将病情稳定了下来。
这样的情况,或者是跟天气变化有关系吧。
加上,这样的严寒在骥良国中也是不多见的。
希望这个冬天也要安然度过,这是月师方现在最大的心愿。
 
忽然听得绯衣一阵呼吸急促,令月师方不由得紧张起来:
“子矜……子矜!”
绯衣惊呼一声坐起,醒来时却发觉自己已在月师方的怀抱之中。
听得窗外的寒风呼号,绯衣醒悟自己适才在梦中将这风声当成了鞭声。
“怎么了?”
迎上月师方关切的询问,绯衣微笑着摇了摇头:
“没什么。”
看到绯衣恢复如常,月师方才松了一口气,当下笑道:“做噩梦了吗?安心啦安心啦,有我在呢!”
“是啊,”绯衣也释然地笑道:“有你在呢……”
 
月师方看着绯衣的笑容,一时间竟不觉出了神。
他不明白,此时的绯衣为何竟是如此动人。
略略低垂的眉眼,如瀑似的铺散下来的黑色长发,却还有一缕鬓发因被水气沾湿,贴在带点憔悴的苍白的脸颊上。
尤其是,那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抖的淡粉色的双唇——真是一种令他怜惜又心痛的美丽。
一阵怦然心动,月师方情不自禁地吻向怀中的人儿。
毫无预警的举动,绯衣惊慌之下本能地想要把月师方推开,但这无力的反抗在热烈的攻势面前却注定只能激起更强力的进攻。
 
火炉中,剧烈燃烧着的干柴迸出点点火星。
窗外依然寒风不息,室内却慢慢地弥漫了一种燥热的气氛。
不满足于口舌间的索取,原本环抱在腰间的手渐渐潜入宽松又单薄的衣衫之下,抚弄着柔软细滑的肌肤。
本就虚弱的身体难堪如此催情的爱抚,绯衣的呼吸不由得变得急促起来。
“师方……不……”
带着急促呼吸声的微弱呼唤却突然将月师方惊醒,使他马上意识到一点什么。
所有的动作都停顿下来,原本紧贴在一起的躯体分开了。
绯衣怔怔地看着月师方,不知发生了何事。
 
砰,大风将窗户掀开。
冷空气灌入,热潮被驱散。
月师方站起,走到窗前将窗户重新关上,却没有转过身,只背对着绯衣。
“我想……出去走走。”
不敢再看绯衣的表情,快步走出门外,走到寒风之中。
***
厉风刺入他的鬓角,无比寒冷。
但他不管,他此刻正需要好好地清醒一下自己的头脑。
狠狠一拳击在树干上,花树晃了几晃,却没有倒下。
他是要发泄,他是要出气——他恨着他自己。
他不就是因为怕触动子矜内心的阴影,而且知道以子矜现在的身体状况决计承受不了,才一直克制至今吗?
却为何还是对他做出了这样的事情,这样地伤害他……
又是猛力地挥拳一击,心中暗骂道:这又跟禽兽有何区别?
 
庭院中空无一人。
无珞代父出征,尚未归来。
家中的下人仆役,在如此寒夜早就缩回房中歇息。
偌大的庭院中只剩他一人,任寒风从脸上划过。
他本应该,更克制一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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