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车在托斯卡纳的乡间,看着两旁平整的田地,起伏的山丘,还有间或闪现在视线尽头的房子,裴仲颐倒是觉得,乐观一点想,其实这传说中优美如画的景致和国内某些地方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这时之前问路中当地人特意提过的标志性建筑出现在视野范围内,他忙让开车的杨睿速度慢下来,赶快去查地图,然后说:"对了,就是从这里拐过去。"
要找的地方离佛罗伦萨城区还有一点距离,但是已经可以看到那些自中世纪幸存下来的城墙。裴仲颐在下车前特意再核对了一遍地址,确定他们真的到了目的地,就对同行者点头:"是这里了。"
房子看上去不太大,还有些年岁,略带橙色的屋顶在阳光下隐隐作亮;当路的大多窗子都被花园里的花木或多或少遮住,很多不知名的花开得茂盛,风一吹,拂来一种奇异的甜味。
"难怪不愿意回去,住在这里多享福。"裴仲颐一边按门铃一边笑着对杨睿说。
过了很久,四下依然静谧一片,没人出来应门。
杨睿有些诧异:"没人?"
"可能出去了。"
"那就等等吧。"
裴仲颐无奈地叹气:"难道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反正找到了地方不怕找不到他。"
"希望他不要出门远游。"
被指出这个可能性后裴仲颐的声音立刻高了八度:"我们大老远飞过半个地球来找人,你就不能给我点希望、别刺激我吗?"
"如果他真的出门了,那才刺激呢。"杨睿不为所动地反击。
这时庭院里忽然有了响动,让正有点泄气的裴仲颐精神顿时一振,踮起脚尖尽力往院子深处看。
出现的却是位年纪四五十岁的意大利妇人。裴仲颐嘴一撇,低声问:"我们没有走错人家吧。"
"你等她来了问问就是了。"
"我不会说意大利语,你问啊,问完了告诉我。"
看样子是屋主的妇人见到他们也愣了一下,接着加快步伐走过来,等她停住脚步,杨睿便用也不怎么流利的意大利语向她问好。听完杨睿的问题她点点头,指着道路的一头语速飞快地说着;虽然什么也听不懂,但裴仲颐光看着杨睿都要发青的脸色心底就忽然愉快起来。他索性当作在听音乐,抱着胳膊等两个人交谈。这段对话只持续了五分钟,就见那个妇人自己也从这家门里出来,给房子上好锁,挥手告别离去。
等那人走远,犹在云里雾里的裴仲颐才猛地撞了下杨睿。杨睿就说:"是这里。她说话有口音,又快,我听得不是很明白......"
"是在这里没错?"
"没错。也没有出远门。大概是散步溜狗去了。"
"问清楚什么时候回来没有?"
"她也不知道,但是说不会太久。"
"那就等吧。"
他们靠在房子的栏杆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问对方见到他们要找的人之后到底要怎么样说服他。这个话题眼看是一路上都在不停讨论的,但此时就在别人家门外,好像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
"裴仲颐,虽然都到了这一步再给你浇冷水不太厚道,但是这个冷水我还是要给你浇一浇的......"
"少来......"裴仲颐挥手打断他,"我晓得你要说什么。虽然一路上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你的表情和口气没有一刻不在提醒我不可能请他出来再演戏......呵,你不要说不啊,否定也没用。"
杨睿无可奈何地摊手:"我的确就是这个意思,不过你也犯不着说这么多吧,还没得停了。"
裴仲颐一愣,接着苦笑,摇头:"我知道基本上不可能。其实我只是紧张。"
杨睿也愣住,跟着笑了:"好了,我也知道。"
裴仲颐打开从国内带来一直不离身的文件夹,最上面一张照片是张特写,从电影胶片上复制下来的黑白照片上的年轻人面容清瘦,并不见得多么英俊,离时下流行的精致长相也很有差距,前发太长了一点,好像要扎到眼睛里,没有笑意。
杨睿低声笑了起来:"无论男人女人,还是酒,都是要时间的。你看他二十多岁的样子,能想到三十岁之后的他吗。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听完杨睿的话裴仲颐也笑,合起文件夹,深深吸了口气:"总之,都到这里了。总不能因为觉得不可能就不去努力吧。何况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不就是脸皮厚吗。"
"最后一句话倒是真的。"
两个人看着彼此,一齐笑了起来。杨睿看着裴仲颐,正要说话,眉头忽然皱起来。他扭过头,望着道路的尽头,同时问:"你听见狗叫没有?"
裴仲颐双眼一亮,比了个收声的手势,凝神细听,却只听到鸟的叫声。
他刚要失望地摇头,几声狗吠及时响起。接着道路尽头出现两只体型绝对不小的狗,极有生气地走过来。
那两只狗一只是金毛一只是苏格兰猎犬,看上去都是体格健壮毛皮闪亮,喂养得很好。牵着它们快步过来的那个人个子很高,衬衣外面套着浅灰色的低开领毛衣,深色的牛仔裤包裹住修长的腿;他腰背挺直,脚步轻快,在阳光和树枝共同作用而产生的光芒和阴影之下,看上去比他的年纪还要年轻一些。
看清来人的面容之后裴仲颐僵了一下,然后快步地迎上去,站在路中间等他过来。可他走近后根本没有放慢脚步,甚至没有去看他们,更不会询问,停在自家门外,拍了拍已经迫不及待冲进院子的狗,掏出钥匙开门。
裴仲颐和杨睿匆匆交换一下目光,还是裴仲颐先走上前,清了清因为紧张而发紧的喉咙:"岳先生。"
回应他的是冷淡的一瞥,漫不经心的,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下来。这个男人有一张轮廓分明的面孔,比起年轻时已经要柔和得多,眉毛又黑又长,但眼睛更加幽黑,眼角边的纹路细细蔓延开,一直延伸到鬓角。
"岳先生......"裴仲颐暗暗掐了掐自己的手,告诫自己冷静有耐心,然后他客气地微笑,"岳先生,我是裴仲颐,近期我有一部片子开拍,想请您......"
门开了,两只狗飞快地先一步蹿进去。岳江远看了一眼忐忑中的裴仲颐,摇头:"我不拍片了。"
"这部电影......这部电影是......今年......"
裴仲颐越说越混乱,他自己都不晓得怎么会手足无措地像个初出茅庐的菜鸟,一面在心里把自己骂了千百遍,一面努力镇静下来。但是这时岳江远已经进了门,就在他要把门锁上时杨睿抢上前抓住铁门的一边,说:"今年是唐棣文导演逝世十年,我们是唐导演的影迷,想拍一部电影向他致敬,也想请您出演主角......"
岳江远的动作停了一拍,他抬起眼来看着杨睿,还是没有作声。杨睿瞄了眼反应过来的裴仲颐,裴仲颐也接上话去:"我们已经联系到很多和唐导演合作过的演员,他们也都愿意以各种方式参与......我们考虑了很久,始终觉得,主角还是由您来演最合适......"
岳江远的目光缓缓掠过这两个年纪均在三十上下的年轻人,看得出来是早已准备好的,都穿着正式的西装,其中一个手上还捧着资料夹,他几乎已经可以料想里面会是些什么。
就在他沉默的这一刻,裴仲颐和杨睿不只交换过一次眼神,最后还是裴仲颐走上前,诚挚地说:"这是剧本的初稿,您有空可以看一下。您对唐导演的作品肯定更熟悉,如果觉得有什么不足尽管提出。我们会尽力做到最好。"
岳江远根本没有接,他的目光依然冷淡,轻轻说了句"我已经很久没演戏了,都忘记了",就锁上门进屋去了。
被晾在外面的裴仲颐和杨睿面面相觑,等岳江远的身影完全消失后杨睿耸耸肩:"怎么办?"
裴仲颐一声不响地坐回车里:"什么怎么办,等。我坐六七个小时的飞机到意大利,找到你,又坐了这么久的车到佛罗伦萨,总不可能说这么几句话就走吧。"
然后他挑起眉头而笑:"发挥点程门立雪的精神,磨也要磨得他答应了。"
杨睿也坐回车上:"嗯,好好发挥你的厚脸皮工夫,像从陆梅那里磨到他地址那样磨下去,总会成功的。"
裴仲颐斜他一眼:"你只管讽刺我吧,我不怕。"
"我没有讽刺你。虽然我们都知道你这么执意要岳江远拍这部片子是因为你崇拜他若干年。"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我是崇拜他若干年。"
杨睿叹了口气:"仲颐,唐棣文最后几年的那些片子,他一部也没演;唐棣文死后的一年之内,他倒是演了两部别人的片子,然后接下来的这几年就窝在这里。我们平心静气地说,你觉得他真的可以演好吗?"
裴仲颐专注地看着自己写的剧本,简短而笃定地回答:"当然。"
杨睿没有接话,过了很久裴仲颐把剧本的草稿合上,对杨睿说:"其实就算他再不会演戏了,退步了,我也不在乎。我需要他出现在这部电影里,不然这部电影的意义会打折扣。"
"你要找唐棣文的电影坐标,你可以去请楚莺,去请乔琬,不一定非是他。"
"我都请了,他们也都答应了,但是我要他演主角。"
"一百年后,或许还是有人要拍唐棣文,那个时候我们他们都死了,电影还是要拍下去。"
"所以我们比后人幸运。"裴仲颐淡淡说,接着,他停顿一下,"杨睿,你为什么如此反对我找岳江远来演男主角?"
"因为我觉得不可能。"
"悲观。过分悲观。当初我们去找陆梅请她投资的时候不是也觉得不可能的。现在呢,我们就在他门外,只差一步了。好了,你少说几句,签证到期前如果真的不行,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吧。现在,你能不能给我一点希望?"
说完他重重靠在车座位上,杨睿见他这般也照做:"嗯,我们乐观一点。"
裴仲颐忽然说:"我想薇拉了。"
杨睿噗的一下笑出来:"你们才几天没见?晚上我们去城里找旅馆,住下后你可以给她打电话。"
"这部电影拍完之后,我想向她求婚。"
"嗯?"
裴仲颐转过脸来:"我是说真的。"
杨睿一愣,点头,也绽开笑容:"好啊。"
他们聊起很多事情,慢慢等待,不知不觉中到了下午,那栋掩在花木深处的房子静谧依然,就像根本没有人住在里面。
"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住下来,吃点东西,或者至少买点干粮带过来,也不能在这里干等。既然要打持久战,准备一定要充分啊。"终于,杨睿提议。
仔细想了一想,裴仲颐点点头,强迫自己尽量驱散开油然而起的沮丧,勉强笑道:"好。在我来之前薇拉还专门叮嘱过我哪里东西好吃,住什么酒店风景最好。"
"呵,真是体贴入微。这样的女朋友还是要早点娶到手,要是我是你,绝对不会想什么拍完这部片子才娶她。"他发动车子,又忽然停了下来,"仲颐,你看。"
"什么?"
顺着杨睿指的方向看去,裴仲颐双眼登时亮了,激动之下抓住杨睿的胳膊,问:"我可以期待他不是出来取报纸的吧。"
"应该可以。"
岳江远果然是朝着他们走来。两个人早就先从车里冲过来,一个人手里抓着一个文件袋,笑容因为紧张而僵硬。走到他们身边后岳江远再一次打量他们,轻声说:"地址是简给你们的吧。你们有本事。"
过了好久裴仲颐反映过来他说的是陆梅,忙说:"陆女士是电影的主要投资人,也是她建议并鼓励我们来请您复出。"
"我知道。我和她通了电话。你们先进来吧。"岳江远的语气始终缺乏热情,他转身带他们走进院子,而跟在他身后的裴仲颐忍不住偷偷对杨睿比出一个得意的手势,杨睿也忍不住笑了,回了个一模一样的手势。
走到半途,却因为个意外停下来。忽然而起的风吹迷了杨睿的眼睛,他自然而然地停下脚步用手去揉,手才抬起来已经察觉到不妙,但这时一直夹在胳膊下的文件夹已经散落在地,众多的图片、画稿、以及其他资料被吹得到处都是。
"该死!"杨睿咒骂一声,弯腰去捡。裴仲颐看见后也呆了,忙去追那些被风吹远了的。岳江远看着那些资料在自己的花园里翻滚,就是无动于衷,任由在场的另外两个人手忙脚乱。
忽然有一张照片吹到他脚边。他低下头,眯起眼睛想看看这张是什么。但是隔得太远了,他看不清,于是他抿了抿嘴,弯下腰来拾起被风送来的照片。
"抱歉,抱歉......"把散落的资料重新收拢,裴仲颐擦去一头的汗,回头连声道歉。他刚转身,所有的声音就卡在喉咙深处。
"这是《第三百六十六日》的剧照。你主演的第一部电影。"裴仲颐定一定神,走到静立的岳江远身边,低声说。
岳江远把手上的剧照还给裴仲颐,继续领他们进屋。门刚推开两只狗先扑上来,亲热地蹭着岳江远的手背。岳江远脸上终于有了笑容,拍拍它们,打发它们去一边,才转头说:"进来吧。随便坐。"
客厅不大,家具不多显得很优雅而整洁;好像无处不是一尘不染,干净得冷冰冰没有一丝生气。
裴仲颐和杨睿拣最近的沙发坐下,岳江远则去厨房里倒了两杯水出来:"没有咖啡也没有茶,冰块有,要吗?"
他们起身接过,异口同声的:"不用不用。"
再次坐定后岳江远扫了眼杨睿手上的那个文件夹,说:"你们带了不少东西来。"
"为了能登门拜访,我们的确做了不少准备。"杨睿笑着把那个文件夹递给岳江远。这次岳江远接了下来,摊在面前的茶几上,然后想起什么,他起身,说声"失陪一下",走进同样在一楼的一个关着门的房间里。
留在客厅里的两个人等待的同时小心翼翼地打量这间客厅:木质地板光可鉴人,樱桃木茶几上,水晶花瓶的造型如同天鹅的优雅颈项,插着蔷薇,几本书规规矩矩地放在一旁,没有烟盒,却有一只釉色奇特的烟灰缸。沙发是米色的,只有两只,坐不了太多客人,一旁的藤椅应该是主人惯坐的位置,下面垫了蓝色的毯子。或许是老房子的缘故,窗台是老式的,很高,还可以放不少东西;窗子一共两层,一层木一层玻璃,如今都开着,花的香味被温暖的风送进来。
杨睿忽然推了推正在研究窗帘花纹的裴仲颐:"你看。"
他指的是这个简洁客厅的墙壁上唯一的一幅画。那只是一副很普通的素描,简单地压在有玻璃板的画框下,画上是两只手,一只包握住另外一只。
"岳江远会画画,"裴仲颐压低声音,"和罗丹的那个雕塑有点异曲同工的妙处。画得挺好。"
这时房间一角传来门开的声音,岳江远走出来,架了副眼镜。他对客厅里的两个人解释:"我眼睛不好,不戴眼镜看不清楚。"
然后他坐下来,一张张仔细地看着裴仲颐千里迢迢带来的那些资料,大多数是照片,照片上当然是年轻的他;也有为数不少的速写,全是别人;剩下的全是剧本的定稿,上面做满记号,并附有潦草的字迹。
裴仲颐和杨睿大气也不敢出,屏气凝神盯着岳江远全神贯注地看他们拿来的材料。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客厅里静得可怕,岳江远的那两只狗不只几时也来到客厅,乖巧地依偎在主人脚边,那只金毛一直老实地趴着不吭声,苏格兰猎犬精神足一点,不时直起身子看看客人,又看看主人,乌黑的眼珠里满是无辜和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