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文摘下眼镜,眼底有点笑:"唐棣文。"
"啊?"
"我们才从同一个房间里出来,现在正坐在一张桌子上吃早饭。"他淡淡地说。
岳江远苦笑一下:"直接喊你名字更是古怪。"
"没关系,习惯就好。"
片刻之后岳江远反应过来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却无言以对。唐棣文瞥了眼他,这个孩子又高又瘦,像所有高个子的男孩,还稍微有点驼背;他的肢体修长柔韧,有着年轻的力量;他面上的线条很硬,脸型绝对与时下流行的审美有些距离,因为瘦显得颧骨偏高;还湿着的头发遮住整个额头和漆黑的眼睛,略薄的嘴唇神经质地抿着......他本不是自己喜欢的......
但是唐棣文觉得很愉快。他伸手拨开岳江远额前的头发,露出象牙白的前额。他笑了,声音反而低下去,慢条斯理地说:"那个时候你在片场,穿一件单衬衫,冷得发抖。当时我就看见了。"
岳江远眼中腾起惊讶的烟雾:"你......"
他想起简的那句话--是唐导让我端来的。
想到简一阵苦味从心底泛出来。昨天晚上唐棣文出乎意料地吻他,拉他卷入激情的漩涡。多年竭力压抑的情绪得到宣泄时他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有的只是无畏、狂喜和无畏狂喜退去的疲惫。但这所有的感情都和简没有关系,统统无关,那些感情不是他与她之间的。如今他终于想起她,但已经是在太多事情发生之后。
没什么实际意义的言语从嘴唇里飘出来:"那杯咖啡......那个时候......"
唐棣文简单明了地承认:"是我让简端给你的。那时我就留心到你了。"
最初的纷乱茫然过去,岳江远慢慢镇静下来。过去的几个月里一些让人迷惑不解过的细节忽然连贯起来,有了意义。但这种种认知似乎对目前的情况没有任何帮助,他还是目瞪口呆,还是不知如何接话。
看他这样震惊唐棣文放下手里一切事务,撑着下巴侧过脸来盯住他。他脸上有含义深远的浅淡笑容,彷佛岳江远的所有反应也都在他预料之中。他等着,终于,岳江远狠狠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又重新睁开,眼神混乱古怪,但是就是璀璨。然后岳江远低下头,不愿意与唐棣文的目光正视,声音还是饱含困惑,嘴唇在抖:"天啊,你电影中的女主角个个光彩夺目,我......如果我不是......你......"
他说得结结巴巴,简直辞不达意;唐棣文回话的声音不高,但语气很笃定,也很平稳:"你也在留意我。"
"什么......"尾音低不可闻。
手指抬起岳江远的下颔,半是哄骗半是强迫地让他正视自己。唐棣文勾起笑:"在经验和直觉共同的帮助下,我从来没有错过。何况......"
他顿住,又一次拂开遮住岳江远前额和眉眼的头发,展开个奇异的笑。属于他个人的从容缓慢却无可否认地以近于蛊惑的方式从他的眼睛和面上每一根线条上散发出来。他嗓音低沉,如同冰冷的丝绸般滑过岳江远的耳膜,"如果我错了,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一个声音模糊地从岳江远心底升起:因为你根本没有错。
但是他就是心乱如麻,茫茫然说:"那些电影,你的女主角、镜头下面......"
唐棣文放开手,凝视他,嘴角上扬,那样的表情已经分不出是极度真诚还是极度嘲讽:"我喜欢女人。但我是不折不扣的同性恋,而且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性取向。"
岳江远无力置疑,更不可能反驳。他就这么看着他,两个人的目光在无声中交缠。唐棣文靠过去,对岳江远耳语:"从今天一早起,我改变主意了。"
"嗯?"
"我迷上你了。不想放开你。"唐棣文的笑容略略有些扭曲,仿佛自己也深受其扰,"你现在仔细想一想,然后告诉我,是要回头离开,还是诚实一点,对自己好一点,去过另一种生活?虽然我年纪几乎长你一倍,但就某些方面的经验而言,恐怕远不止一倍了。"
唐棣文的话,一字一句,语调,节奏,明显带着某种暗示的言外之意,等等等等,很久之后才在岳江远的脑中有了意义。他没有去看唐棣文,而是瞪着窗帘上那充满异国风情的花纹发呆。不知多久之后,那些花纹褪去,一片空白。取而代之的是其他东西--看过的电影的许多片断迫不及待地涌上;式样古旧的黑框眼镜搁在监视仪旁;形状优美的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棋子;拥抱时的力度;亲吻中牙齿咬住嘴唇带来微微的刺痛;汗顺着额角滑下来,到下巴,再到颈项间,最后落到另一具身体上,已然凉了......
他站在一道门前,四面漆黑,细细的光像一把剑,在门上劈开一道笔直的白线,无声地暗示他走近,等他推开。门那边隐隐传来声音,却又什么都听不见。
终于回到原点。岳江远看见唐棣文的微笑。第一次,他发觉他眼眸的颜色是偏浅的栗色,真心在笑的时候折起几分微弱的蓝光。他在那里,不动声色,冷静优雅迷人得不可思议。岳江远没有追问,心口的纷繁渐渐平息,更多的是对即将到来的未知生活的渴望和热情,还有某种更纯粹绝对的情绪,此时还不敢露面,一掠过去了。
他轻轻牵动已经有些僵硬的面部肌肉,张开嘴。早晨的凉空气蹿进他的喉咙,深到肺里,扰乱平稳的气息和即将出口的话。他开始咳嗽,咳得满面通红,见状唐棣文扶住他的肩膀,为他顺气:"不要急,不要急。"
这个意外终于过去,岳江远感到背上渗出略微的汗意,他深深地吸气,又吐出去,点头:"我选择对自己诚实一点。"
唐棣文点头,拍拍他的后背,他笑的时候露出雪白的牙齿:"你还年轻,不用怕失去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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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早饭两个人一起去市郊的片场。简已经在那里了,打叠起全副精神陪先到一步的剪辑师闲聊。她化了很浓的妆,但还是掩盖不住发黑的眼圈,余光瞥见唐棣文走进来后她立刻停下说笑,笑容一如往日:"导演早。"
然后她的目光转到唐棣文身后的岳江远身上,笑容亦无芥蒂:"早啊,来得挺准时的。"
简单寒暄几句,唐棣文就和剪辑师进了剪片室,并罕见地带上了岳江远。众目睽睽之下,岳江远最后一个走进去,他感觉到在场其他人的目光,倒未见得是恶意的,只是目光中心知肚明见怪不怪的玩味神情让人浑身发冷。他脚步一滞,藏住笑容里的无奈,摔了摔头,反手带上房门。
接下来的一整天三个人几乎没有踏出过那个房间,岳江远这才深刻地体会到简说的剪片室里的噩梦究竟何指。时近深夜,反而是三个人里面最年轻的一个的他终于再待撑不下去,白着一张脸梦游般出来。
他拉开房门,脚步就顿住了,捧着咖啡壶的简也呆了片刻,才扬起头说:"我来送咖啡。"
岳江远无言地侧开身子,让她走进烟熏雾绕的屋子,自己则快步走到最近的一扇窗台前,用发抖的手拉开窗子,深呼吸,借此平缓涨痛的太阳穴处逼人的灼热感和胸口处的烦闷。
一杯咖啡递到他面前。
他看见简,迟疑了片刻就接过。简若无其事地看着他,说:"里面简直可以杀死虫子,他们两个以前都没有抽得这么厉害。"
"似乎不太顺利。我看不懂那一格两格胶片换个位置到底区别在哪里,只晓得他们都不满意。"岳江远喝下半杯咖啡,然后低下头闻了闻染了一身烟味的衬衣,眉头就皱了起来。
"没关系,他们初期就是这样,互相挑错,磨合几天又好了。你要晓得,卫徵可是国内最好的剪辑师之一啊。"
"我没有怀疑过这一点。我只是觉得,为什么天底下脾气最坏的人,都聚在这个剧组?"
简略带夸张地笑了起来。岳江远盯着她,却无力打断,只好等她笑停了,才说:"是我失言。嗯,这一天过得还好吗?我估计又要熬夜了。"
"我很好啊。"简像是看异类那样惊讶地看着他,彷佛不知道他的问题从何而来。她掏出不离身的记事本,一项项地说,"我很好啊,只是接下来有的忙了。你们在剪片室,我就在不停地联络很多人,安排后期工作啊请人设计海报啊催导演至少先把预告片剪出来还要和主演的经纪人们协调宣传时间找杂志采访各种广告到时候还要安排试片会......"
她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好像这样就不会被打断。岳江远叹了口气,犹豫了很久,还是轻轻把手搭在她僵硬的肩膀上:"简,你缓一缓。"
"我忙的要死,哪里有空闲......"简最后的话噎在喉咙里,像是高速运转的设备猛地断电,她一动不动,低着头,卷卷的长发垂在半空中,"好了,你什么都不要说。我也不说了。"
"我很......"
简抬起头,目光锐利:"你不要道歉。你没有错。"
岳江远哑然,但他很快又说:"我错了。那天你约我出去吃饭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我以为可以发展下去,我以为......"
他停下来,喝尽纸杯里剩下的咖啡,把杯子捏成一团,压低声音继续说:"我以为我可以继续装下去。像正常人那样,交女友,约会,到一定时候考虑结婚......"
简苦笑:"我没有看出来......我也错了......唐棣文让我给你送咖啡时我就应该想到的。片场这么多人,怎么就偏偏留心到你。那时我还为有个和你搭讪的机会高兴莫名,原来一切都是注定了的。其实昨天他说要和你去取东西,我才忽然明白过来,可惜一切太晚了。我本来还幻想过会不同,但是唐棣文这个人,无论是对男人还是女人,都有着恶魔一样的吸引力,你们都像飞蛾,争先恐后地扑上去......特别是......特别是你本身就非异性恋......我陆梅居然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岳江远捏捏她的肩膀,竭力舒缓她明显越绷越紧的身体。他等她说完,淡淡说:"我以为我藏得很好,这么多年之后,我还以为我变正常了。"
简惊讶地盯着他,笑容古怪地扭曲着:"正常?你在期待时间让人变‘正常'?你以为这个是可以靠时间和道德感治愈的?岳江远,我现在真的庆幸,如果我们在一起,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我才知道你不喜欢女人,我才是后悔终生。"说完她又垂下头,高跟鞋跟一下下敲着地板。
"我很抱歉。"
"我说了你不要道歉。"简耸肩,声音微微颤抖,"其实我就是觉得沮丧,怎么我好容易看上一个男人,这个人不要说不喜欢我,而且干脆是不喜欢女人......我运气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岳江远放开停在她肩膀上的手,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最后,还是简自己先挣脱出来,努力地露出笑容:"不过还好,我们还没开始,我还没有太喜欢你。"
然后她飞快地别开脸,不愿意让岳江远看见她的沮丧与黯然,她背对着他,用力吸气,再次翻开行事本:"你们肯定要熬夜了,我叫人送消夜。喜欢吃什么?"
几个星期之后样片出来,三个人都瘦了一大圈。电影的投资人中途来探望过他们,笑话他们这个样子就像耽于毒品无法自拔的人,瘦得夸张,精神却异常亢奋。
片子剪出之后其他的后期事务纷至沓来,接下来的几个月真可谓在"目不暇接"的氛围下度过。而待到片子正式上映好评如潮票房大卖,已经是年底的事情了。
同样是在这几个月里,就如他所说的,唐棣文带着岳江远出席各种场合:社交界的一切盛会、会员制的俱乐部、各种艺术沙龙和聚会......他们耳鬓厮磨,亲密非凡。很快圈内人就都知道,唐棣文身边有了个新的男孩。直到此时岳江远才知晓,原来唐棣文是同性恋这一点,是娱乐圈里公开的秘密。
他也不是不好奇,曾经问他:"资讯发展迅速到这个地步,为什么这个秘密还能掩盖下去?"
唐棣文却说:"这根本不是秘密。这个圈子就这么大,彼此心照不宣,各自快活,何必分心他人闲事?"
"记者呢?"zybg
"我绝对不是这个圈子里第一个和唯一一个,要挖还有比我价值更大的新闻。再说这些杂志报纸主编哪个不要和电影公司打好交道。权衡之后,他们也会明白。还有,你觉得现在民众的道德底线和价值标准和三十年前有很大区别吗?不会的。同性恋者始终还是异类。"
岳江远翻了个身,笑着问:"然后投资你电影的电影公司做好一切公关,看着那些天晓得知道不知道内情的记者们写你和你的女主角的花边新闻?"
"你想一想告诉我。"唐棣文撑起身子扳过他的身体,"你最后一次看到我和女人的绯闻,是几年前的事情?"
当时已经到了下半夜,岳江远哪里愿意深想,大致答道:"好几年前吧。"
唐棣文的眼睛在黑暗中隐隐闪亮:"那是因为一开始大家都不知道,现在都知道了。然后动用‘不问不说'模式,这素来有效。"
岳江远拍开他的头,笑骂:"你这混蛋。"
"我确实是个混蛋。"
他们吻在一起。
新年将至时两人一起参加一个圈内的酒会,一群人和大屏幕小屏幕经年累月打交道的人聚在一起,话题还是离不开本行。唐棣文早就被人拉走了,岳江远端了杯甜酒,走到落地窗前俯视不远处的湖面。
那是市内最大的湖,四周大多是高楼,其中也包括一些高档俱乐部和酒店。建筑物的灯光倒映在黑色的湖面上,泛出银色的涟漪。
岳江远看得正出神,忽然从玻璃窗里看见唐棣文和另外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向这个方向走来。他忙转过身,略有疑问的目光在唐棣文身上转了一圈,又收回来,微微笑着等来人走近。
唐棣文站定后开声介绍:"这是苏雅导演。你应该看过不少她的片子吧。"
岳江远忙把酒杯换到左手:"苏导演,久闻大名。"
苏雅冲他笑了笑,转头对唐棣文说:"棣文,你的眼光变了啊。"
唐棣文一例的不动声色,岳江远还是觉得脸上热了一下。这时唐棣文说:"苏导演的新片差一个配角,她从别人那里听说到你,一定要会会你。"
岳江远一愣,缓缓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苏雅却在仔细打量他,并对唐棣文说:"他们说这个孩子和以前的那些不一样,我还不信,看来是真的不一样。我就是要找这样的年轻人。"
"你自己问他,我不能替他拿主意。"唐棣文淡淡微笑。
苏雅转过头,正视着岳江远,还是笑着说:"岳江远,我有一部新片要拍,缺一个合适的男配角,你有没有兴趣?"
第三章
"......值得一提的是片中陈晔的扮演者岳江远。虽然该角色出现在整部片中的时间不到二十分钟,但作为一个非科班出身且首次在大屏幕上出现的新人,他在镜头下的表现和对镜头的敏锐感已然明确地宣告了他的表演天赋。几乎可以说,这个令人耳目一新的角色,以及演员本人,成为这部反应平平的电影中最大的亮点。我们可以乐观地预言,岳江远极有可能成为今年影坛最大的收获......"
念着影评的男人放松地靠在书房的椅子上,声音颇为愉悦。念到这里他稍微停了一下,从杂志的上方瞄向房间里正和一只半大的苏格兰猎犬玩得正在兴头上的年轻男子。上午的阳光分别从几盏窗户打进室内,光线把地板上的一人一狗照得明亮无比。后者几乎没在用心听,过了一会儿终于发觉声音停了下来,这才扬起头问:"念完了?我没留心听。"
"哦?"唐棣文意味深长地拉长声调,笑意藏不住,干脆任由其从眼中流露出来,"‘今年影坛最大的收获'先生,不发表点意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