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十分诡异--这些看得人心惊胆战的伤口全部是皮肉伤,每一处真正伤及筋骨。与道上常常伤人致死的拷问截然不同,我看到了一种可怕的冷静。要知道,人直面暴力血腥场面时,往往不外乎两种反应:一、畏惧,反感,回避;二、兴奋,疯狂,失去理智。即使是最擅长逼供的人也不例外。所以前者通常表现为不忍下手,后者则导致下手不知轻重。可是招财身上完全无法显示这种迹象。拷问他的人始终保持冷静,像台机器一样,每次制造的伤口深浅如一。
下意识的,脑中浮现了那个黑人的影子。是叫Sam吧?那么庞大的身躯却能悄然潜伏在暗处,直到他出现,我才察觉他的气息......直觉告诉我,招财这身伤正是他的杰作。
幸好任无限心中仍有顾忌,否则恐怕连我也回不来了!
可是他为什么这样对付招财?单纯的杀鸡儆猴?或者......想从他嘴里逼出什么?
床上的人忽然发出一声呓语!我和进宝同时屏住呼吸--含糊不清,他努力蠕动裂出血口的唇,眉宇间纠结的全是焦虑。进宝撞开我,蹲下身,紧紧握住他的手:"哥,是我,阿宝在这里!是阿宝啊!"
"宝......阿宝?"伤者皱眉更深,无意识地重复。进宝猛点头:"是、是我......你没事了,招财哥......"泪如雨下。伤者浑身抽搐,挣扎地摇头,眼蓦地瞠大:"不......危险!如意......危险!快、快走......走--!"说完手一抬,眼一翻,很不负责任地晕过去了。完全不顾进宝小脸刷地惨白!
这孩子,我几乎要以为他会继招财之后晕倒,谁料他突然蹦起,抓住招财的肩一阵猛摇!"为什么!为什么是小意!明明......明明告诉你是阿宝啊!你、你--你只记得小意!""进宝!"我惊呼,正欲训斥他不得乱动伤者,他却已松了手,坐倒在地号啕大哭。
吓得拖着医生赶回的如意差点以为招财已经死翘翘。
征询的目光飘过来,茫然的视线送回去,我惟有摇头而已。
进宝喜欢招财,招财喜欢如意,如意和进宝很要好......任何剧情都用滥了的铁三角,我这个外人能说些什么?什么都不说的好。
招财昏迷了三天三夜。这段时间又发生了好些事,其中不得不提的首推黑豹来访。那是救回招财的次日午间。黑豹轻装墨镜只身前来,本以为他的主要目的是安抚进宝如意,谁知他仅仅探视了一下招财便扔给我一顶安全帽,约我出外密谈。
虽疑惑,我仍骑上他摩托车后座,大大方方地搂住他的腰。嗯,锻炼得不错,没有肌肉松弛的迹象。十几分钟风驰电掣,我们来到了一处僻静的江滩。自从长江上建起了多座跨江大桥以及过江隧道,轮渡便渐渐沉寂了,现今仍在运营的多为旅游业服务,以前的客货码头则大多废弃不用。
我们的所在地正是某处曾经辉煌如今荒废的客货两用码头。
江滩改造工程刚刚进行到此处,防洪墙外并行的三条铁路虽已停止使用,铁轨却依然光亮,钢铁长蛇一般延伸,交错在视野的尽头。铁道两旁高出地面一米多的车行路面已经被水泥墙封死,连同里面的旧仓库,一律用朱红的油漆写上大大的"拆"字。
荒凉、寂静、死气沉沉。
这里不见得是个谈话的好场所,倒的确是个理想的暗杀场所。
我不明白这个念头是怎么冒出来的,也不明白为何它钻出来了,我却丝毫不为自己的安危担心。不仅不担心,反而隐隐有一丝......兴奋?
对,兴奋!
黑豹将摩托车停在客运码头积满落叶与灰尘的大厅里,径自步下长长的石阶,踏上在水波中摇摆不定的趸船。他旋身面对我,省略了所有惯用的开场白,直接导入正题说:"樊虎和任无限找你麻烦,为的是厉老板托给你的货吧?"
这天风很大,阳光耀眼,正在走神的我不仅错过了他的提问而且摸不准他的用意。我的回答在他重复问题之后:"啊,没错。他们说厉哥甭想脱身,那批货不出手就烂了。"
黑豹略微掀起嘴角:"你说话倒也老实--不过我怎么听说是刀疤有批货急着出手?而且,还是尚未投入大批量生产的最新型号。"说完"咯"的一声,一把铁青色手枪搁上黝黑却锈迹斑驳的铁碇。
"轰!"我一个头胀成两个大!
这、这不正是那把晦气枪?樊虎搞什么鬼!
"方潋,你解释一下。"
"解释......?"我装蒜,"这个,我......最近没见过刀哥。"
两道浓眉锁起来,墨镜让我看不清他的眼,但空气中的沉默足以传达令人窒息的凝重。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开口,居然这么说:"他们说得没错。厉老板的案子让媒体炒大了,恐怕会惊动上头。方潋,你是无辜的,没必要卷进来。那批货你别留了,交给条子也好,转手卖了也好......你走吧!"
"豹哥!你把我方潋当什么了!"我一拳砸上护栏,"厉哥于我有救命之恩,这些年又如此厚爱--我怎能弃他不顾!"
"方潋,你这是何苦......"他叹息,话音被涛声模糊,但是我听清了。
何苦......呵呵,我倒想问问何为不苦?佛教人生七苦把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全算进去了,剩下的还有什么不苦?仇恨,我无法忘却;信念,我不愿摒弃;命运,我不甘屈服!不是不想脱身,而是脱不了身。
"你呢豹哥?难道你不想要那批货?还是--比起那批货,你想要的更多?"
"!"
黑豹战栗,迅速板起脸,郑重道:"说话小心点!我想要的不过是少主子平平安安过一生,这个,你给得起吗?"
只要华佳生平平安安过一生?好一条忠狗!我几欲失笑。但是没有笑,垂首静默,看着黑豹将手枪插回后腰。
"你再好好想想,现在我送你回去。"他说,拉好夹克衫衣摆。
又是一阵急驰,车在"不醉不归"门前稳稳刹住。我跳下后座,递还安全帽时在他后腰拍了一把:"豹哥,你也要保重。"
他颔首,发动引擎,风一般离去。
回到二楼正好撞见招财说胡话,依旧嘴里翻来覆去嚷着"如意快逃""危险"一类的话。如意听了挺镇定,只说发高烧的人压根搞不清自己说了什么。进宝则不然,他揪起招财的领子,吼叫、摇晃、质问,得不到答案就大哭--难听的哀号险些让邻居以为我家遭逢大丧。
正闹得不可开交,桌上的电话响了。巴不得避开令人头痛欲裂的魔音,我把整部话机都抱去门外接听:"喂?"
"嗨,宝贝儿!事情搞砸了!"居然是樊虎。他说得很急:"底下那群饭桶把样品落到黑豹手里了,怎么办?"
"黑豹?"我佯作惊诧,"他知道多少?"
"嗐,别提了!那脓包不禁唬,一慌神就把老子给供出来了!真他妈孬种!呃......宝贝儿你别生气,倒是快给哥哥我出个主意呀......"他底气不足地道。这蠢货总算还知道底气不足!
心头直冒火,我故意尖刻地回答他:"我不气?你坏了咱俩的大事知不知道!现在就撕破脸?你有胆跟刀疤、黑豹硬碰硬吗?只怕任无限也饶不了你!"
那边哑了。半晌,讷讷地问:"那--那批货怎么办?"
"怎么办?豆瓣!你还想怎么办?拿出来大家分呗!"
"凭什么!"他咆哮,"不准分!绝对不准!分了老子图个屁呀!姓方的,你敢分老子要你好看!"
"那--你说怎么办?"我叹息地问,十足为难加无奈。那边干笑起来,不难想象电波另一头是怎样一副死乞白赖肉麻兮兮的嘴脸:"嘿嘿......就是没办法才问你嘛,宝贝儿~~"
我忍俊不禁。如果樊虎看得见,我此刻的笑容必然让他从头凉到脚底,浑身汗毛起立。可惜他看不见,只能凭声音推测。而我,笑得越冷声音就越温和:"这样吧,我给你看看那批货。东西在我手里你终归放心不下不是吗?......好好,不用解释,我都明白的。是时候让你验货了,免得到时候我有了个万一......好的,不说晦气话。今晚十二点到XX码头来,我等你--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
......
虎哥啊,既然有胆招惹我就得有付出代价的觉悟--嗯,不知我开出的价码你是否有能力买单?
回到室内,进宝已经平静下来,只不过一直郁郁寡欢。晚饭时也只象征性动动筷子,碗一推,埋头钻进了一楼酒吧。如意默然,照样匆匆扒饭,无动于衷的一张脸。两个人终究闹翻了。
也对,友情哪里禁得起爱情的考验?
窃喜涌上心头,我状似平静地用完晚饭,碗筷丢给如意,顺理成章地踱下一楼。门口早挂上了"暂停营业"的牌子,虽说外面霓虹缤纷,咱们店里却连盏灯都没点。从侧门进去的时候,进宝正背对我坐在吧台上,脊背佝偻得厉害,右手逮一瓶威士忌,不时仰头往喉咙里灌一口--还挺有酒鬼架势!
听见我的脚步声了,他并不回头,仅仅口齿不清地说:"酒钱我付。""咕噜噜......"一瓶酒豪气地见了底。
我走近他,叹息,单手覆盖了他的双眼,然后用力地,让他的后脑枕入我的胸膛。他试着挣脱,但唯恐使出全力,再来,就安静了。
很静很静。
静得听得见他发颤的深长呼吸,静得看得见车灯在墙壁上拖曳的流影,静得......摸得到温热的液体一丝丝浸润我的掌心,盈满了,湿漉漉的从指缝溢出。
怀里的人忽然浑身剧震!"啪!"脆亮一声碎响,他掷飞酒瓶,冰晶四溅。我沉默地更加用力地拥抱他,在这紧窒得关节因疼痛抗议的拥抱里,他挣扎着扭转身,两手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攀住我的肩膀,滚烫的带酒味的唇啃咬我的肩、我的颈、我的唇,慌乱而且毫无章法。
"九哥,抱我、抱我!快啊!狠狠地操我,让老子他妈的什么都不用想!"变了调的嗓音声嘶力竭,生有利爪的小兔子开始胡乱撕扯我的衣衫,硬是将几粒扣子扯飞出去。我扳起他满是泪痕的脸庞,无奈地叹口气,合眼吻上那两片觊觎已久的唇--
果然一如想象中美味:浓烈的酒香是辛辣的,晶莹的泪珠儿是咸涩的,厚实的嘴唇是甜腻的;三者调和,俨然可媲美酒中珍品龙舌兰。不忍暴殄天物,我以专业调酒师的味觉细品这唇上滋味,小家伙却不耐烦了,亮出洁白锋利的兔子牙咬我。嘴角微麻--还真是只凶暴的小野兔呢!
既然这样,我就不客气地反客为主了!
舌灵活地撬开他的齿列,侵袭他温暖湿润的口腔。果然是虚张声势而已--可怜的小进宝大概从没尝过深吻的滋味!他凶巴巴地装老练,催促我行动,嫌我龟毛,等我顺他的意真采取主动了,柔软的小舌头却又畏畏缩缩地想逃,僵硬而且笨拙。我自然不会让送到嘴边的美味溜掉!左手固定住他的后脑,右手滑进他衬衫下摆,游走、抚摸、挑逗;唇舌更是加紧攻势,时而强悍时而温柔,纠缠他的舌根嬉戏他的舌尖,席卷他口腔的每一个角落......直到他忘了呼吸,憋得一张小脸通红,半昏眩半清醒地在我怀中化为一滩春水。
空气中交汇着我俩紊乱的气息。
进宝无力地趴伏在我胸膛,一双眸子雾蒙蒙的,红肿的翕动的唇鲜嫩欲滴,来不及吞咽的银丝牵在唇畔,格外地诱人采摘。然而这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阿宝,"低哑的,我附在他耳畔呢喃,"你的身材比我想象中结实得多呢!"小家伙晕红着脸,强作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带着几分自得:"这个自然!我好歹是个轻量级拳击手嘛!"
"哦!你在哪儿打拳?"
进宝的瞳孔黯淡了。头埋进我胸口,好久,竟道出一段隐情来。
原来进宝的父亲是个优秀的职业拳击手,在他的熏陶下,进宝很小就开始练拳,并且立志成为中国的拳王阿里。十四岁那年,他在几场省市级青少年大赛中以全胜战绩崭露头角,一夕之间成为当地家喻户晓的拳击神童。然而幸运之神并非一直眷顾。在接下来的全国总决赛里,他碰上了劲敌。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未在五个回合内将对手KO,相反,还让对手始终保持点数上的微弱优势。进宝急了,他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可能会输。
也许有人会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输一场没啥大不了。可是进宝看不开。他最大的弱点就在于没有输过。之前一路凯歌已经冲昏了他的头脑,父亲过高的期许是他倍感压力,他变得--无法承受失败。
结果,那一场比赛他的确没有输,他击倒对手了!但也没有赢。他恶意重创对手档部,导致对手终生残疾。
大赛组委会当时下了禁赛两年的处分。然而,父母双亲长吁短叹,亲戚朋友指指点点,街头巷尾议论纷纷......面对这些,他没能熬过两年。
堕落,发生在短短两周之内。
逃学、打架、勒索、混帮派......直到最终离家出走--蜕变,根本不需要两年。
"现在我有空就到俱乐部去过把瘾,哼,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那边可没这么多规矩。嘿嘿,块头是我两个大的都得被我揍趴下!"尚含着浓浓的鼻音,进宝已经兴高采烈起来。
还是个孩子啊!
一时,心头有名为罪恶感的东西飘过,但咬咬牙,我将它踹到九霄云外。
"阿宝,你确定要跟我做?"
"?"
"这种事,终究还是慎重一点好。"我说,自嘲地笑笑,"哈哈,以我的身份说这话还真别扭!但是阿宝,你--跟我不一样。
"我们好比走在同一条荆棘路上的行人,种种原因使我们偏离了大多数人行走的‘正道'。但是这条路还有且只有一个岔口,通过它,我们可以回归‘正道'。阿宝,我比你先行一步,所以我很清楚自己已经错过了那唯一的路口。而你,你正站在当初我彷徨过的路口上,你还有选择权。"
进宝抬头望我,似懂非懂。
"可是......这个和做爱有什么关系?"他问,"招财哥只记得小意,我总不能硬逼着他上我吧?"
"......"总算见识了什么叫"对牛弹琴"。
阿宝哇,要怨只怨你悟性太差,可别怪我没警告过你......
"小乖乖,"我展眉一笑,揉乱他满头短短的褐色头发,说,"做爱又不是发泄的唯一渠道!我这儿有一个更刺激有趣的点子,想试试吗?"
"切~你可别唬我。"进宝给我一记大白眼,"该不会九哥你只能在下面吧?直说呗,我在上面也是可以的。"
现在的小鬼怎么这样!
我气结,从怀里掏出一把枪,"砰"地拍到吧台上--
"我唬你?哼,只怕你小子没胆!"
"我唬你?哼,只怕你小子没胆!"
小巧的工具静卧在海一般幽蓝的大理石台面上,幽幽的,流动着诡异的金属光泽。沉寂,一如蛰伏的蛇。
进宝愣住了,目瞪口呆,半晌喉咙里"呃......呃--"的,硬是滚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来。好容易,他咽下一口唾沫,问:"这是......去打靶?"
"打靶?"我冷笑,"对--打活靶!你敢吗?"
"谁、谁说我不敢!"进宝犟着脖子抓住枪柄,手颤微微的,手背上青筋凸现。我笑起来,温柔地将他的手指一只一只掰开,取来清洁剂和棉布,仔仔细细地擦拭掉枪上指纹,再把弹夹拉开--四发子弹,应该是樊虎试枪时用剩下的,还给他正好!
......
"阿宝,你的手还干净吗?"
"啊?有点脏,你要干嘛?"进宝搓搓手,莫名其妙。我摇头,含笑凝望他。他明白了。"靠!道上混的哪个不背两条人命啊?"说着啐一口,满不在乎地叼上烟。点烟的手指却一个劲儿打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