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一段落了,终于。
我吁出一口长气,软软的,放任自己平摊在床上。麻醉药的时效大概过了,伤口阴森森地疼痛起来,仿佛在抗议适才荒唐的情事。本想就这么静静,却觉得樊虎留在脸上的触感格外惹人厌,于是强撑了身子回浴室好好洗把脸。
"叮咚。"
门铃唱响。
怎么又回啦?我发愣,匆忙把脸擦干。嘴里骂娘,行动上却没敢丝毫怠慢,匆匆地奔过去开门:"您还有什......"话音消散在扑面而来的寒风冷雨里,我咽下一口冷空气,闭上了嘴。
门口并排站着进宝和如意,一个肿着兔子眼,一个挂着熊猫眼,整副落汤鸡模样,站都站不稳。我忙侧身将他们让进屋,干毛巾、热牛奶先后奉上,待两人面上有了血色才开口问他们近日行踪。
作答的是如意。原来前天(居然已经是前天的事了!)我和招财出门后,他们曾数次打电话与我们联系。由于招财的手机没讯号,我的手机始终无人接听,如意意识到出事了。他立即与黑豹取得联系,然后拉了进宝出外找寻我们。这一天两夜两人没头苍蝇似的在三镇团团转,结果一无所获--这个当然。若不是偶然路过小店瞥见二楼亮着灯,他们的无用功多半还会持续下去。
"方老板,招财哥呢?"不等如意讲完,进宝迫不及待地问,"你们不是一块儿出去的吗?怎么没看到他?"
"......"
"方老板,招财哥呢?他、他出去找我们了,是不是?是不是?"他重复问道,红红的兔子眼瞪着我,仿佛一旦听到个"不"字就要蹦起来跟我拼命--正是这种命悬一线式的绝望。
但我仍旧摇头,坚定而黯然。
进宝爆发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明明是一起出去的,凭什么你没事他却--他、他......"剧烈喘息,哽咽,这只暴烈兔子拽住我领口的劲道可没丝毫松让。我虽然始终用一双哀痛但平静无波的眸子注视他,却也被勒得颈项生疼、呼吸困难。
"别这样,阿宝!"如意跳起来掰他的手,斜乜我一眼,名为辩护实则嘲讽:"这也怨不得方老板,要怨只怨我们这些小喽罗面皮薄,早知道眼一闭、腿一张、往男人身下一躺,不就啥事都没有了?没办法,谁叫咱不识时务呢?"
进宝死死瞪我,两条胳膊顽固地僵硬着,手背青筋暴突。这才发现那洁白纤细的胳膊原来覆盖着结实的肌肉,它们因愤怒隆起到极致,挤压着薄薄的表皮与筋脉,撑得它们几欲爆裂。此时的进宝更像一尊雕塑,他全身的力量都已凝结成块,混凝土一般的硬块。如意的手撼不动他分毫。
反正挣脱不得,我索性抬头端详他的面孔:这是一张年轻稚气的圆圆脸,两只眼睛虽然是单眼皮,却又圆又大。这双眼正红肿充血,大滴大滴的泪珠儿断线似的直往下滚,于是饱满的双颊上划了两道亮晶晶的水痕。还有微微翕动的鼻翼下粉嫩厚实的唇,这唇全无血色,被他两颗光洁的兔子牙紧咬着,颤抖一如风中楚楚可怜的小花--透着股别样的性感。
让人忍不住狠狠吻上去。
想归想,我可没采取行动,衣领还被人拽在手里呢。
"你们......真的想救招财?"
"......"红红的兔子眼"噌"地燃起两簇烈焰,宝石一般瑰丽。
我笑了,再问:"豹哥怎么说?"
两人各自将脸撇向一边,嘴角不自然地抽搐。我于是又问了一遍:"豹哥到底怎么嘱咐你们的?"
"!!"两人恶狠狠地瞪我,那架势,啧啧,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千刀万剐。最终,如意咬咬牙,嘶哑地道:"他要我们守在店里,等你消息。"
"喔?你们做到了吗?"
"方潋!你不要欺人太甚!"进宝怒吼,挥出一记凌厉的直拳!"!"拳风刮痛脸颊,落拳点却是我身后的墙壁。尽管如此,我仍不得不惊叹--惊叹他出拳的姿势、惊叹这一拳蕴含的惊人爆发力,嗯,同样惊人的还有他满脸孩子气的泪花--没见过男孩子这么爱哭的!
我回过神,抬手把兔宝宝原本就很杂乱的褐色短发揉得更乱,戏谑道:"收起你的拳头吧,小乖乖!我若有了个三长两短,你的招财哥可就真的玩完了。"
"?!"剧震。喜出望外正是这种表情吧?进宝眼睁得圆溜溜,嘴张得圆溜溜,泪珠儿滚得圆溜溜,再配上一张圆圆的娃娃脸--真是有趣极了!
"你、你可以救招财哥?"进宝的手松开了。如意却猛扑上来,双手紧攥我的衣襟,还摇晃:"你说招财哥还有救?"
"如果他命够硬,现在还没断气的话......"妈呀,我都快被你勒得嗝屁了,如意!
"九哥--!!"
"扑通!"俩小子硬梆梆地跪下了,四只眼睛"刷"地投来殷切哀求,这个炽烈啊,丝毫不逊于武汉七月的骄阳。我可禁不起这等曝晒,当即收了捉弄的心思,回身去浴室拿手机。
来电记录里有一个陌生的号码,选中它,拨打出去--
"任律师?是我,方便见个面吗,现在?"
+++++++f+++r++++e++++e++++++++
这时已经凌晨两点,普通人接到电话无不破口大骂的时刻。不过大律师就是大律师,他立马清醒过来,用最快的速度、最讲明的语言同我敲定了面谈的时间地点。
约会处是阿庆嫂的一品香茶楼。该茶楼二十四小时全天营业,而且,保持绝对中立。
我先一步抵达,吩咐了服务员几句,径直走进二楼包厢。坐下没多久,阿庆嫂居然推门而入,一头乌溜溜的长发搭在肩头,没化妆,鹅黄色睡裙外披着件绛紫的羊毛外套,分明一副被人惊扰了好梦的模样。她一路疾走地闯进来,站定之后还微微带着喘。
"阿潋......你、你没事吧?"
我起身,一笑莞尔:"你看我像有事的样子吗,庆姐?"
"啊、嗯......"纷乱的目光平定下来,她稍稍敛容,示意我坐下,然后自己也坐到我身旁。"那天你刚走,我这右眼皮就一劲儿跳哇跳的,没想到果然......听说你被人刺伤了?在哪里?"话到这儿又急切起来,拉了我的手上上下下打量。
我笑笑,抓了她的手按向自己小腹,在她耳边吐气道:"这儿......现在还疼呢,要不你帮我揉揉?""啊......呃?"蓦地瞥见我眼中的促狭,庆姐"腾"地闹了个大红脸,抡起粉拳就往我肩上捶:"死鬼!戏弄到你老娘头上来了!"我忙嘻嘻哈哈地讨饶。
正嬉闹着,庆姐忽地眼一睄,整整衣襟笑开了:"哟!这不是厉老板的小舅子吗?您可真是稀客、稀客!"
原来任无限已经到了。看他笑吟吟的,也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
我掏出手机:两点三十分,很准时。
庆姐敏感地嗅出了空气中的异样,唤小妹上一壶清茶就闪了人。任无限步履轻快的在我对面落座,微笑着,我们相对无言。
空气因静默而诡谲,氤氲茶烟蒸腾缭绕,惴惴不安。静默延续着,就像儿时玩"木头人不许动"之类的游戏,谁沉不住气谁输。当然,这不是那种浪费时间的幼稚游戏。静默中我们的思维飞速运转,谨慎捕捉对方哪怕最细微的情绪波动,揣测,权衡,斟酌......
任无限是个不可轻忽的对手。樊虎自作聪明的戏码瞒不过他,我诱樊虎上钩的饵他不为所动,陈建豪找我麻烦他在第一时间到场解围......联系种种,心中原本模糊的猜测俨然成形。然而每接近被隐藏的真相一步,我的不安就添加一分,还有疑虑--为什么?倘若我的猜测属实,那么他不仅得不到好处,而且稍有不慎就难免泥足深陷!
究竟是什么让他甘愿承担如此风险?
耳边飘过若有若无一声叹息。我凝神,恰好捕捉到他今晚第二缕笑:极冷、极淡。接着,他率先打破沉默:"看样子你已经猜到了。"
我苦笑摇头:"真正叫人大跌眼镜。"
但笑不语。面上掘地三尺也找不出一丝羞惭之色,反倒有满满的志在必得。
"他是你姐夫。"我陈述道。
"没错,他是。"调子甚至是轻快的,"是又怎样?"
"不怎么样......"
巨大的利益面前,人可以毫不犹豫地出卖血亲、挚爱,区区一个姐夫算什么?我好像问了一个蠢问题。但是,这个巨大的利益由何而来?他又怎能确定自己必然得到这份利益?
"我似乎看错你了,方潋。"
"?"
他自嘲地提了提嘴角:"我本以为以你的伶俐不至于蹚这趟浑水,那东西应该巴不得早点脱手才是。
"小方,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东西在你手上有多危险--简直是颗不定时炸弹!再说了,那玩意儿换不了钱,你藏着掖着有什么用?"
我垂眼看半温的茶,淡淡地说:"您果然是知情人。"
"那东西"而非"那批货"?
"不过我很好奇--是谁向您透漏这些的?厉哥本人吗?或者......您希望我用身体去取悦的那个政客?"
"好奇心可是连九命怪猫都杀得死的,你说对吗,九尾狐狸?"任无限的声音骤然冷却,镜片后一双眼透射出冰冷的无机质光芒。
果然!
打从一开始他就没准备救厉雷,反倒是仗着"打通关节"的旗号接近我,名义上请求我舍身相助,实则逼我亮出手上底牌!可是......他凭什么断定我手里捏着张王牌?他找我要"那东西",齐晖樊虎陈建豪却找我要"那批货"--两者指代的是同一物品吗?如果不是......
任无限打量着我,忽然端起自己那杯茶,摇头哀叹起来:"小方,你以为自己还有选择吗?啧啧,一个齐晖、一个陈建豪就够你烦的了,眼下再多一个樊虎来搅局......我倒要看看你拿什么来把他们仨全糊弄过去!"
"那东西"不等于"那批货"!
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关键点,脑中一系列线索都串联起来,成为清晰的一脉!
"任律师,你这张网撒得好大呀!"我冷笑道。
"要捉住以狡猾成精著称的九尾狐,当然得来个大手笔。"他慢条斯理地呷一口茶,回道。
"这么说......我现在已经落网啰?"
他放下茶杯,笑了:"天罗地网,我谅你插翅也难飞。"
闻言我遽然起身,掉头就走。任无限悠闲自得地稳在原位,并不出言阻拦。我一把拉开包厢门,不料,鼻尖险些撞上一堵肉墙。怔忡,抬头,退后一步--这才看清来者全貌。
一名异常高壮的黑人。我一米七八的身高尚须踮脚才堪堪与他的下巴颏平齐。这人往门口一横,室内光线都暗了一截,我从发梢至脚趾无一不被他的影子罩得严严实实。最可怕的是,这么个庞然大物出现时竟无声无息,未引起人丝毫警觉。
我力求平静地回头:"您这是何意?谈不来就用强?"
任无限懒洋洋地笑,以贵族式的优雅叼上一根烟,点燃。"九儿啊,我不是说过你插翅也难飞吗?"喷一口烟雾,唤小狗似的勾勾手指,"来来来,我睡前多喝了两杯,现在不知怎的酒兴上来了,正想找个人聊聊呢!九儿,你--不会不给面子吧?"撕破最后一层皮,他索性连称呼都换了。
我只得回到桌前。但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口。门已悄然合上,仿佛前一刻出现在那里的黑人只是幻影。
"怎样?Sam是合伙人借我的。"留意到我的视线,他好心解说。我没有回答,只觉那家伙的体格是NBA名将和超重量级拳击手的综合体,至于他是否糅合了这两者的优势......我可不想亲身体验。
"厉哥同猎鹰盟谈成的那批货被你扣下了?"我说,疑问的语气,肯定的眼神。任无限倒也爽快,点头道:"没错。四处传扬货在你手上的也是我。"
"......"
"喏,咱们索性把话挑明了--东西交给我,货咱们一起脱手,好处均分。我的合伙人其实挺看好你的,只要你合作,咱们自己人啥事不好商量?你看呢,九儿?"
香烟的迷雾因他挥手的动作紊乱,彼此纠结、乱成一团麻。正如我此刻的心绪。
任无限的新后台似乎十分强硬可靠,相对的,厉雷的护身符我却全无概念!?如果说道上误以为"那批货"在我手里是出自任无限的杰作,那么任无限认定"那东西"在我手里又是受谁误导?
一个问题解决了,更多的疑问却由此诞生......脑子简直要爆裂了!
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
无解、无解、无解!这种感觉......真正叫人想狂叫、想撞墙、想把胸膛撕烂了,把心脏捞出来狠狠抓一把!
但是不可以。
--绝对不能流露一丝一毫的无措和软弱。我必须泰然自若。在头脑完全混乱的情况下挂一抹微笑,装也得装得高深莫测!手,在桌下捏了满把冷汗,抢在笑容僵硬前,我开了口:"任律师,是你--有求于--我。"
他的眼瞬了一瞬,弹烟灰的食指微微凝滞。
笑容愈深,我轻描淡写:"求人得有求人的样子,角色弄混淆了可大大的不妙......您以为呢?"
"你想怎样?"任无限笑得宠溺而宽容。
我端起茶细细品味,好一会儿,眼珠一转,笑道:"任律师,你是文明人,应该明白打狗欺主的道理。你伤了我养的狗,怎么说?"
"你的狗?"他不解。
"招财。"
"那小子是黑豹的人吧?"
"豹哥将他托付给我,自然是我的人。"我沉下脸道,"任律师,我们道上有道上的规矩,方某人虽然不才,这几分薄面却是要的。您不至于不赏脸吧?"
"那小子我早派人沉到江里喂鱼了。"任无限面不改色地回答。
我拂袖而起:"那就派人捞起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您看着办吧!"不等他有所反应,我再度拉开门走出包厢--昂首阔步的。
这次没有阻拦。
回到店里,紧绷的神经暂时松懈下来。我和着水咽下两颗止痛药,虚脱一般瘫软在沙发里。偏偏进宝这小子好不体谅人,一见我回来便死缠烂打,硬要逼问招财现况何如。我有气无力地答一句"大概",于是--
"什么叫‘大概'?!你到底有没有看到招财哥!"进宝一声吼,楼房抖三抖。我忙掩住"嗡嗡"作响的耳朵:"小声点,我没耳背。"
"你、你明明说过要救他的!"音量降低了,眼圈泛红了,话语里渗进浓浓的鼻音了。我无奈地提了口气,安慰道:"放心,只要招财口风够紧,皮够粗、肉够厚......"呃,这话好像不是安慰,我还没说完呢,进宝居然"哇"地哭了!
刹那间魔音贯脑。进宝小模样可爱,红红的兔子眼可爱,晶莹的泪珠儿可爱,但哭嚎声绝不可爱!我头都要炸了!幸好万分危急之际楼下传来如意变了调的尖叫:"阿宝!下来--招财哥回了!"
......
招财回了。没断气,却也离死不远。他高烧昏迷,情况不容乐观。如意去请大夫了,进宝自告奋勇地守在床前,一边拧着湿毛巾,一边把眼泪鼻涕往里掺和。我看不下去,伸手抢了他的活儿,把他挤到一边去。这下进宝索性呜咽起来,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活像他才是受伤的那个。
凑近了,看清了招财的伤势,我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他全身上下几乎找不出一块好肉!鞭伤交杂棍痕,烫伤压着刀伤,乍眼看去红黑交错,血肉模糊。至于一张脸,暗红深紫肿胀发亮,全没了记忆中的干净俊朗。险些,让我认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