暧昧————烟花凋谢
烟花凋谢  发于:2008年1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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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天气总是湿搭搭的。绵绵的夜雨让我失眠,墙上的挂钟显示此时是十一点四十八分。雨滴敲打玻璃的声音,单调而令人烦躁。我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目光在不经意间落在镜子上,停留。流逝的时光一点一滴地沉淀,逐渐累积成我脸上的皱纹。
镜中苍老的影象幻化成一个清秀的少年。他微笑着说,哥,好久不见。刹那间,许多熟悉的过程如潮水般涌进我的脑海。

我叫林子俊。
五岁时,我见到了生命的第一场死亡。
那是八月燠热的一天,母亲因为难产而在医院的产床上痛苦挣扎。当时的我并不明白母亲凄厉的叫声意味着什么,只是看见父亲将头埋进臂弯里,身体不停地颤抖。这让我好奇。
我悄悄地溜进产房,空气中充斥着暧昧醇厚的气味,许多红色的液体从母亲体内流出来,浸染了整个床单。一个女护士看到了我,大声喊,这是谁家的孩子?快带出去!一只大手遮住我的眼睛,熟悉的味道将我包裹,父亲将我抱了出去。几滴温暖的液体溅落在我脖子上。
那一年,母亲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去。她留下了一个有淡蓝色瞳仁的男婴。我清楚地记得他有一双漂亮的淡蓝色眼睛。很多新生婴儿初生下来是不会睁眼的,但他很特殊。或许他是一个很特别的孩子。
他叫林子杰,是我弟弟。

他出生后不久便被父亲送回了乡下老家,交由奶奶抚养。
奶奶是一个慈眉善目、虔诚笃信佛教的老人。但奶奶给我的印象就这么多,因为父亲从不带我回去。这仅有的模糊印象也是从父母那些对话中拼凑出来的。父亲不喜欢听到任何有关奶奶的询问。他似乎很害怕回答这些问题。父亲是我心目中是神。我相信他是世上最爱我的人,尽管他总是不苟言笑。父亲那双近似无限透明的蓝色的眼睛看什么都是冷漠的,只有看到我时,那双眼睛才会闪烁温暖的光芒。父亲很少回家,因为他的公司才刚刚起步。我很希望父亲能多陪我,给我将讲母亲的事,但他只是用钱金钱来弥补我幸福的缺失。渐渐地,我学会了对着镜子说话,自己说给自己听。我只是寂寞,并在寂寞中旁若无人地长大。
十岁时,父亲在一家酒店里遇见了梅姨。梅姨是一个笑靥如花的女子,长得很像母亲。或许是因为最后这一点,父亲就才娶了原是陪酒舞女的梅姨。梅姨的笑很纯粹,象一朵水仙,极其干净。而母亲笑起来却如一朵曼陀铃,夹杂着太多暧昧不清的情愫,似乎隐忍着快要崩溃的忧伤。但是父亲并不爱梅姨,他爱的只是母亲。梅姨仅仅是一件纪念品,供父亲用来怀恋母亲。

十七岁的冬天,下了很大的一场雪。父亲在漫天飞雪中接回了弟弟。
十二岁的林子杰跟在父亲身后,回到了他从来没有回过的家。他神情冷漠,有一双很漂亮的大眼睛。他的瞳仁有一种很特别的颜色,仿佛雪山上终年不化的寒冰,在阳光照耀下所微微泛起的淡蓝色。我盯着他看,他也盯着我看。他的嘴角忽然荡漾开一丝笑意,但很快又风平浪静。
父亲说,俊俊,领你弟弟去洗澡。
我哦的应了一声。梅姨将换洗的衣服递给我。她本来想摸摸子杰的头,但他避开了。他躲到我身后,将手塞进我的掌心里。我回过头看他,他的眼神有点迷茫,但仍然灿烂地冲我微笑。
在浴室氤氲的蒸汽中,我看到子杰的右手腕上系了一根红绳。我问他,那红绳是做什么的?
他低低地说,奶奶系的,说是辟邪。
我没有再说什么。过了一会,我发现他一直看着窗外纷飞的雪花,有点出神。我说,看什么呢?小杰。
他许久没有说话,但眼泪却流了出来。我替他擦去泪水,问他,怎么了?
他说,哥,我想回家。
我说,这就是你的家。
他不再出声。只有水的声音在哗哗地响着。
父亲在我的房间里另外添了一张床。其实我的床是完全可以容下两个人的,但父亲却执意要架上这张床给子杰。子杰坐在我的床上,看着父亲在忙碌,他似乎在期待什么。当父亲熄灯离开房间后,他闷不吭气地回到自己床上。他很失望。
夜半的时候,他的床轻轻地发出声音。我问他,睡不着吗?小杰。
他没有说话。他走下床,来到我的床边,掀开的了被子,挤了进来。我笑了起来,说,原来你怕黑。
他说,不是。哥,你抱抱我,我有点冷。
我抱住他,他身体微微地颤抖着。他转了转身,将手放在我的额头上。我问他,干什么?
他说,哥,爸爸是不是不喜欢我?
我说,没有。你怎么会这样认为?
因为爸爸从不和我说一个字,甚至他连看都不想看我。
那是因为他很内敛,感情从不外露。他其实是爱你的。
哥,你不用骗我。我知道爸爸很讨厌我,因为妈妈是在生我的时候死的。我害死了妈妈。
那不是你的错,谁都不想妈妈死。那只是个意外,与你无关。小杰,记住,那不是你的错。我将嘴唇压在他的眼睛上,一丝咸味渗了进来。他在哭。
我觉得我的心在沉沦。

当时我在A大附中读高一,子杰插进了附中旁的一所小学。
附中校门口有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枝叶繁茂,拥有旺盛的生命力。子杰总爱站在那棵树下等我放学。有次他问我,哥,你有没有透过树叶缝隙看阳光?
那有什么特别吗?
嗯。他点点头。有种让人温暖的感动。
我只是对他的话一笑置之。子杰是一个很奇怪的孩子,独来独往,没有朋友。他唯一的兴趣是阅读,偶尔也会涂些文字。他有一个活页抄本,但他从不将抄本的内容给谁看。那个抄本的封面很特别,是幽蓝的深海,只有几个隐约的鱼影。我透过封面看到了寂寞,无法测量的寂寞。
高中结束后,我直升上了A大。其实原本我可以去外地读大学,但子杰是一个害怕寂寞却又不懂得如何获得关心的孩子。我想这样我可以在每个周末陪陪他,让他快乐一点。

八月,又是八月。
一天,父亲对我说,俊俊,和你弟弟收拾一下,马上跟我回奶奶家一趟。
他的语调有点异样,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但我没有多问。我开始收拾起来。子杰却问,爸爸,是不是奶奶出事了?
父亲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是的,她过世了。
子杰闭上眼睛,什么也没再说。可眼角有点湿润,脸色变得很难看。他很痛苦,因为或许只有奶奶是他真正意义上的亲人。
当我们准备走时,梅姨也跟了上来。但父亲不允许梅姨回家奔丧,他对她说,你留在家里,那不关你的事。我看见梅姨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随即朝我惨然一笑,然后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
奶奶的家住在堤垸里,三面被浩浩汤汤的洞庭湖包围着。父亲让我呆在一间房里,不要出来。他说,俊俊,下面的事情我去处理,你就留在这里。明天我们就赶回去,明白吗?我点点头。
透过窗户,我可以看见下面有很多披麻戴孝的人在那里忙碌。父亲和子杰则跪在奶奶的灵床前,给拜祭的人作回礼。我在旁边看着,只是看着,仿佛一切与我无关。
临睡觉时,子杰给我抱来了一床铺盖。他的眼睛红红的。我问他,小杰,你很难过吗?
他点点头,眼角泛着泪光。他在强忍着自己的泪水。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给我。他说,哥,今晚我想和你一起睡。
我说,好吧,如果你想的话。
他又说,哥,假如堤垸溃开一个口子的话,这里会怎么样?
会被洞庭湖淹没的。
是啊。子杰看了我一眼。所以就会有人奋不顾身地救自己的家人。等自己筋疲力尽的时候,洪水也回将他卷走,连尸体都找不到。
我有点疑惑不解。小杰,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那只是我的胡思乱想。他从身上掏出一块玉牌。哥,这是奶奶留下来的。她想送给你,但你从没来过这里。
我苦笑,接过那块玉牌。那块玉牌有点发黄,似乎经常被人抚摩,字迹也变得模糊了,仅能辨认出一个“林”字。系玉牌的红绳已经褪色,变成灰白色。
我给你系上吧?他说。
我点了点头。子杰将绳子绕过我的脖子,在后项上系好。我忽然觉得有几滴温暖的液体溅落在我的脖子上,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我回过头,子杰正在用手背擦拭脸上的泪水。整个晚上,自己用手臂抱住自己,蜷缩在角落里,身体因为过分伤心而不住颤抖。父亲也来过一小会儿,给子杰掖好被子又出去了。只是他在过道上的一声长叹,让我觉得苍凉。
回家的车上,子杰凑在我的耳边,压低声音说,哥,我昨天给你的玉牌你不要给任何人看,包括爸爸。
为什么?
子杰看了我一眼,很诡异地笑了。因为那牵涉到一个秘密,关于林家耀。哥,你一定要答应我。
我点了点头,说,好吧。
他亲了亲我的脸颊,然后靠在我的身上,睡了过去。我则在脑海里搜索林家耀这三个字。似乎母亲曾提及过,但父亲却可以回避。可子杰为什么又要重提他?
大学的生活平淡而无聊。我和所有人都维持着不错的关系,但我心里明白,我们只是伙伴,而绝非朋友。伙伴是物质上的,朋友则是精神上的。无论我和他们靠得多近,灵魂却依旧隔着一条河。他们在彼岸,我无法也不想涉过这条河。
周末回家的时候,偌大的房子里只有子杰和一个钟点工。父亲依旧很忙,而梅姨也开始出入各种社交场合。他们在婚姻的外衣下冷战。偶尔会遇到梅姨在家,她依然笑靥如花,只是也开始有太多复杂情愫掩藏在笑容背后。

大二暑假的某个夜晚,我起来找水喝。喝完水,刚要回房时,却看见梅姨站在她房间的门旁。她冲我点点头,说,阿俊,你能帮我取下东西吗?放得太高了,我够不着。
我进了她的房间,帮她取下放在衣柜顶端的一个小红木匣子。她打开那把已经锈迹斑斑的锁,里面是她年轻时的照片。她微笑着把照片递给我,说,梅姨年轻时漂亮吗?
我随便看了看,敷衍了几句。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一种暧昧的味道在空气里暗涌。梅姨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手指轻触我的面颊。我心里一阵发紧,站起了身。梅姨笑了起来,用庸懒的语调说,喜欢梅姨么?
我说,对不起,梅姨,我应该回房了。
梅姨却拦住了我,关上房门。她一直笑着,像荒凉草原上一株野花,在凛冽的寒风中颤抖。她说,你知道吗?阿俊。你父亲从来没有碰过我。起初,我以为你的父亲嫌弃我的出身,于是我努力做一个贤妻良母,希望他有一天会对我动情。但,你父亲娶的不是我,只是因为我长的像你的母亲,他才会让我进你们家门。现在我醒悟了,可也太迟了。我不再年轻,那些曾经给我承诺的男人们,如今都只不过是想和我上床而已。我只不过是他们可有可无的消遣,如此而已。
梅姨的眼神充满幽怨,她盯着我看。她的目光让我浑身不自在。她突然抱住我,开始撕扯我的衣服。她低低地说,声音压抑却蕴着可怕的力量。我不要求你能给我什么,你不用负任何责任。我只是要你,现在,以后,永远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我猛地推开了她,她倒在了地上。我打开了房门,走了出去。梅姨在我身后幽幽地说,阿俊,你的眼睛如你的父亲一般迷人。只是他的是忧郁的蓝,而你却是深邃的黑。
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房门悄悄地关上。
我刚走了几步,就撞倒了一个人。谁?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看见子杰正从地上爬起来。我大吃一惊。小杰!这么晚了,你做什么?
子杰睡意朦胧地说,哥,我上厕所啦。他刚想走,忽然又问,哥,那么你这么晚进梅姨的房间做什么?
我?喝水,然后……然后拿……东西……帮……帮梅姨。我的声音在发颤,而且语无伦次。但幸好子杰也没有追问。
躺在床上,我却担心子杰会听到什么。他是一个思想早熟的孩子,他很容易就会猜出我和梅姨之间发生了什么。一只手搁在我的额头上,我抓住它,一拽。子杰便滚到床上来了。我抱住他,他咯咯地笑着。我问,你闹什么闹?
他笑着说,我看你睡着没。
我故作随意地问他,刚才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听到什么?他的声音带着不解。哥,那你又听到了什么?
我也没有听到什么。我松开了手,重新躺下。
子杰坐在床边,我感觉到他在看我。过了一会,他也起身离开。他用嘴碰了碰我的脸,哥,晚安。

经过那晚的事件后,我决心搬出去租房住,但我必须为外出租房寻找个合适的理由。真实情况是绝对不可以说的,那会伤害到父亲的自尊。
在大三开学前的一次晚餐上,我对父亲说,爸,我想外出租房住。当我准备说出自己经过几天精心编造的理由时,眼睛还是下意识地瞟了梅姨一眼。
父亲也许察觉到我这个轻微的眼神举动,他瞪了梅姨一眼。梅姨有点心虚,低头假装喝汤。父亲想了一会,说,也好,小孩子长大了,也该学会独处了。你选中房子了吗?租金多少?几时搬?
我告诉父亲房子的地点和租金,然后说,爸,我打算今晚就搬,反正那也不是很远。
父亲点头同意了,然后拿出半年的租金给我。他又有意无意地说了句,有空的话要常回来,小杰会想你的。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让我有点懵懂。而坐在我对面一直注意我们谈话的子杰却脸蓦地红了,他推开碗,低低地说,我吃饱了。然后就回房了。
梅姨此时却抬起头来,很暧昧地笑了。
吃完饭后,我回房间收拾自己的东西。子杰在一旁说,哥,别走。他一脸委屈的样子实在惹人怜爱。
我对他说,小杰,你不可能一辈子都留在我旁边的。即便我们是兄弟,我们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呆在一起,我们还是会分开。这只是个迟早的事情。
子杰抢过我手上的东西,说,我不管,反正不许你走。
我不由得笑了,我一直以为子杰是一个很成熟的孩子,可他到底只有十六岁啊,耍小孩子脾气的功夫不比其他人差。我说,我又没有去哪里。那里离家不远,我会常回来的,再说你也可以来看我。
子杰突然说,哥,是不是因为梅姨……
没有!我冲他吼了一句。子杰有点失措,眼睛惊慌地盯着我。我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就用平和的语调说,小杰,不管那晚的事情你知道多少,我希望你能马上全部忘掉,永远也不要再提。另外,离梅姨远点。
子杰点了点头,然后说,哥,你说我可以去看你?
是的。我对他说完后,继续收拾我的物品。当我提着行李离开家时,我忽然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个孩子。这是我21年来第一次真正地离开家,或者逃离我的家,我也开始有点惊慌失措了。

我租住的地方是旧城区,过去曾很繁荣,现在却衰败了。尽管如此,这边的房租依旧不便宜。
我的租住屋在四楼。这是一栋仿苏式的四层楼房,暗红的墙壁上爬满了长青藤,角落和缝隙里则是黑绿的青苔。房东是一对老夫妇,对人总是笑眯眯的。他们说他们很开通,叫我随便一点。我猜他们可能认为我出来租房是为了和女友同居。我没有解释,只是笑笑。
房间很简陋,瓷砖都已经发黄,但很干净,空气中有潮湿的味道。房东似乎不久前打扫过这里。住屋下面有一株很高大的乔木,它的枝叶就在我的窗户旁摇曳。这让我想起了那个在附中门口,仰着头眯眼看树叶缝隙中漏下的阳光的孩子。

十二月的雨水依旧充足,一连几天的大雨让旧城区的排水系统不堪重负,一些洼地甚至积起了水。我不喜欢雨天,这样的天气对我有催眠作用。每逢这样的天气,我只有无可奈何地选择早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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