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狮————bluevelvet[下]
bluevelvet[下]  发于:2008年1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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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谁?"蕾妮问。她坐了起来,面对声音传来的方向。

      "呃......"它发出了一个代表犹豫的感叹词,但蕾妮觉得它好像为这个问题感到愉快。"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叫我‘主宰者',‘村庄的主宰者'或者‘这个破烂村庄的主宰者'。"
她不知道是否该对它的幽默感回报以微笑。反正它也看不到她的微笑。"听起来不怎么样。"她说。
"很抱歉你不喜欢。"它没有再说什么,蕾妮觉得它好像在等自己开口,但她并不确定,又等了一会儿,蕾妮试探着问。"你是男人?"
"没错。不过如果你喜欢女人的声音我可以换过来。"当这句话说到后半句的时候,声音已经变成了女声,有些尖细,好像是撒娇的小女孩。
蕾妮非常吃惊。"你是口技表演者吗?很棒。不过我还是喜欢先前的声音。"

      "那么这个呢?"这是一个男低音,很粗糙,但很温暖,就像是被阳光灼烤过的沙砾。这声音已经深深地烙印在蕾妮的脑海中,让她即使在十年后听到依然会猛地按住自己的胸口,阻止那里发出的呜咽声。"安东......"
"不好。"它用先前的男中音说,"这个声音对你的影响太大,我们应该禁止使用它......"
蕾妮猛然惊醒,后退了几步,说:"你绝不是普通人。你到底是谁?你怎么能模仿安东的声音?你见过他吗?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哦,请等等,请等等。"如果它有脸庞,一定可以看到它在皱眉头。"一次问太多的问题是不明智的。我可以告诉你,就普通的意义上说,我的确并没有见过安东,但我知道他,我也知道他的声音以及他的一切经历。"
"你到底是谁?"
"这个破烂村庄的主宰者。"它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蕾妮觉得自己最好跳过这个问题,它似乎并不想回答。而且它是谁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最重要的是--"你想干什么?"
"决定你的生死。"它依然带着笑意,但这句话听起来很冷酷又怪诞。
"你是上帝?"蕾妮有些嘲讽地问道。
"谢谢你这么抬举我,但我不是,我也没见过‘他'或‘她'。所以你也不要指望我会像经书上写的那样仁慈,当然,我也不会特别暴虐。"
"我懂了。"蕾妮在黑暗中点头。"你想杀死我。"
"最终杀死你的将是你自己。"
"什么意思?"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它的声音高了起来。"蕾妮·霍斯塔托娃,你曾经出过医疗事故......"

      她站起来,大声喊:"那不是我的错!"她瞪着黑暗中的一个方向,双手攥成拳,浑身颤抖。然后,她突然瘫软下来,双手捂住脸。"......是我的错......麻醉出错......病人死了。但我不是故意那么做的......我......你要让我经受惩罚吗?你想折磨我?"她突然提高音量,"你在折磨我!"
"你并不无辜,霍斯塔托娃医生。"那声音冷冰冰的。

      "我知道......没有人是无辜的。"她甩了甩因为冷汗粘起来的头发。"你想要我用自己的生命来赎罪吗?我犯过错,害死了人。如果你非要杀死我,如果我的死真的可以赎罪的话,那么可以--我同意。反正我对这个世界也没什么留恋的。"
"一点儿都没有?"
她皱了皱眉。"或许有一点儿,但既然我选择了赎罪,就应该忘记那些东西。而且,我希望能死得从容一些。"
"殉难者。"

      "才不是!"她大声反驳。"我既不无辜也不纯洁。只有真正纯洁的人在死的时候才是殉难者,因为他们不应该死。我的生命在你的手里,你可以夺去它,我已经把它交到你手上了。你是不是期待我会痛哭流涕地求你放过我?"
"非常坚强,蕾妮·霍斯塔托娃医生。"

      她有些诧异。很多人都说她坚强。‘那是个冷酷的女人,'或者‘那是个荆棘一般的女人'。她就是如此,她痛恨软弱,痛恨笨拙,永远无法原谅虚伪。一个人假如不配让她尊重了,那个人在她眼里就变得一文不值。
"痛恨软弱,"那声音说,似乎读到她的心灵。"大多数人做不到坚强。"

      蕾妮耸耸肩。"因为他们把自己看得太重要,用谎言使自己感觉跟别人不一样、有所特殊,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以为某个天神会为了自己突然降临,以为自己想出来的教条才是终极规律,然后当这些可笑的虚荣心被打破的时候,便歇斯底里的哭泣。"她顿了一下。"可是我已经看到了太多这些虚荣心被冷酷的打破,所以我不相信。我宁可什么都不相信,那些令人神往的设想对我来说只是虚幻。"
"你这样的人--我承认,我没有办法。"
蕾妮怀疑自己听错了。"你没有办法?你难道不是‘这个破烂村庄的主宰者'吗?"
"如果我说我不想杀死你呢?"
"哦。"她用力咽了一口。"那也不错。"

      她面前的黑暗中出现了微光,最开始只是一块块朦胧的光斑,慢慢越来越大,然后黑暗像破裂的杯子一样被一条曲折的光线撕开,光带在空中飘浮,像扭动在水面微波上的薄雾。那光芒有规律的搏动,一次比一次更亮,如同心跳和重新开始呼吸的大地,一下,两下。光芒扩大了,她在被照亮的黑暗背后看到了一个身影,洁白如光辉本身,在那一瞬间整个文明世界的圣灵似乎不用借助月亮和灯光便悄然降临了。老年岁月,青春年华,从木炭和灰烬中,从尘土和煤块中重现。安东·霍斯塔托夫站在她面前,他嘴唇边的皱纹消失,他的皮肤变得稚嫩,他的方形脸变圆--他变成了一个少年、一个孩子、一个婴儿,天地万物重回胚胎状态,避开死亡,重新开始。

      蕾妮向面前已在光芒中消失了的安东走去,他的分子、原子在她四周飘荡,她心满意足地感到自己的分子、原子与它们融合在一起。但她听到了某种声音,于是痛苦地意识到了另外的那个现实世界。她那本来已经失去了时间概念的大脑刹那之间思绪从淑女们还穿着鲸鱼骨衬裙的时代延伸到了现代。光芒突然变强,如同一把巨大的锤子敲到她胸口上。世界又变黑了。
7

      她在眼前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她又闭上了眼睛。请不要离开我,她想,请不要再次离开我,不要像安东那样只留下一个名字。请把你的手伸给我,让我碰触那灵活的骨节、光滑的指甲和粗糙的老茧。不要让我独自躺在这儿,陪伴我的只有光秃秃的黑暗和木地板。

      "蕾妮!"她听到一个男人的叫声,感到脸颊上突然冰凉,一只温暖的手覆盖在她又冷又潮湿的手上。一瞬间从她心中爆发出来的强烈情感把其他一切情感都排斥了出去。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这架机器又开始嗡嗡运转了。
"安东......"她喃喃念出这个名字,渴望地睁开眼睛--

      尼古拉·塞奥罗斯的眼睛在黑框眼镜下眨着,皮肤惨白,使得脸颊上的雀斑更明显了。他正在往蕾妮脸上泼水的手指猛然停下,几滴水珠从他僵硬不动的指尖落到地板上。
梦境醇酒般的香气正在飘然散去。
蕾妮立刻缩回目光,蒙上一层灰暗的颜色。她慢慢坐起来,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还在医疗所内。"我出了什么事?"她问尼古拉。

      "你昏倒了。我一进门就看到你躺在这儿,一动不动,样子很可怕。我发现你有呼吸,但脉搏很快。"尼古拉有点儿脸红,他继续说,"我试着泼水,还好你醒来了。你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蕾妮摇摇头。"没事,我很好。我只是最近太累了。"
"但是你刚才说......"尼古拉的声音低了下去。

      她猛然抬头盯着他。她在他刚刚的声音中听到了某种东西,她甚至不知道这是一个声音还是一个感觉。他在嫉妒,像平静河水下游动的鱼。她刚才说什么了?安东?他嫉妒安东?蕾妮诧异地睁大眼睛。他为什么要嫉妒安东?一个--死人。她盯着尼古拉的眼睛,第一次发现在那黑眼睛里蕴含着忧郁、绝望和祈求。

      尼古拉迟疑地握住蕾妮的手,感觉那有些抗拒的手指在自己的手心里安定下来。他对她微笑,心里觉得自己的笑容一定非常丑陋和呆板。优美和潇洒这样的词汇向来与自己无关,但他至少还有一颗真诚的心。他伸出另一只颤抖的手,轻轻放在蕾妮肩头,然后把她拉向自己。在一阵尴尬的僵持后,蕾妮的肩膀靠在他胸前,她并没有放松下来,整个身体的重量仍然支撑在自己的手臂上,似乎时刻准备着脱离他的怀抱。而尼古拉也没有收紧围绕在蕾妮身上的手臂,只是松松地接触着。他们在某个层面上达到了共识,知道只要自己再向前一丁点儿就会打破这微妙的平衡,就会让他们竭力保持在内心的东西泄漏出来,于是他们就那么极其不舒服地坐在地板上,坐了很久,一言不发,也不看对方,如同两尊被意外放到一起的石像。

        8
        尼古拉发现自从那次意外昏倒后,蕾妮的身上开始发生变化。她第一次没有盘起老气横秋的发髻来上班,当她披着一头光洁乌黑的长发走进医疗所的时候,不光是尼古拉,连值班的女护士和病人都惊讶地看着她。然后蕾妮开始慢慢改变似乎已经成为她自身一部分的黑色装束,她换上了奶油色外套,浅棕色的皮靴,这让她看上去年轻了不少。虽然她还没有像时髦的女郎穿上大红色或者宝石蓝的服装,但这对于已经习惯了蕾妮近十年来的阴暗风格的人们来说,仍然是惊喜的事情。
        他会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略带卷曲的长发,她用指尖把发丝挑到耳后的动作,她温暖的微笑--在此之前,她的微笑总是显得冷漠而深思熟虑。蕾妮的精神也仿佛从那像逐渐被脱下的黑色外套一样阴暗的禁锢下面挣扎而出,她的生命正在平稳而确实地跳动着,她不再属于过去,在她周围,时间河水一样流动。
        似乎是受到蕾妮的影响,尼古拉忽然发觉自己那烦琐而一成不变的生活也点缀上不同的欢乐和鲜艳色彩,他那无休止的重复工作好像也有了一点儿特别的意义。他依然很忙,每天有几个小时陪在已进入人生最后一段路程的康斯坦斯玛尔梅身边,但他却并没有像以前那样面对垂死之人感到无所依附的孤独和恐惧,他感到一种沉静的快乐,就好像他不是在服侍将死者,而是送他们踏上另一段崭新的、前所未知的旅途。
        自从斯蒂芬打电话叫他们给女画家看病后,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星期,她活了下来,虽然她的身体仍在持续衰竭中,但她并没有刻意想要结束生命,仿佛活着只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如同之后必然会接踵而至的死亡一样自然而然。
        但让尼古拉感到困惑的事,女画家对蕾妮的态度始终不好,虽然她没有抗拒治疗,但她看着蕾妮的目光中却总是缭绕着冷酷和愤怒的雾气。这是唯一让尼古拉心烦的事情。
        那天,尼古拉发现在办公桌上有一个深色信封,蕾妮的桌上同样也有一封。打开后,他发现里面是米哈伊尔布瓦伊的葬礼邀请函。他差点儿把这件事忘了。这两个月里他参加了不少次葬礼,有自己父亲的,科利文老爹的,然后是两天后布瓦伊的葬礼,可以肯定不久后还有康斯坦斯玛尔梅的葬礼。他接着想到几年后还会有托法娜姐妹的葬礼。等到那时,镇上最年长的那些老人都死去了,而属于他们那个时代的记忆也将随着他们的离去而结束。
        尼古拉把邀请函放进抽屉,然后在已经变得温暖的阳光下向女画家的住所走去。他走上楼梯,进入康斯坦斯的卧室,她正静静地躺着,斯蒂芬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读着报纸,看到尼古拉进来,斯蒂芬便准备离开。在他走后,尼古拉给康斯坦斯做了检查,又注射了一针止痛药。然后尼古拉拿起报纸,从刚才被打断的地方继续读下去,但不久后,女画家做了个手势,表示要睡觉了。于是他离开房间,到楼下的厨房去泡咖啡。
        咖啡是朱利安从雪松山丘旅店买来的,据说是危地马拉咖啡,尼古拉只是觉得有些酸,还有股烟味,但这仍然让他感到温暖惬意。在喝完咖啡并清洗了杯子后,他走上楼去看看病人。他走进房间时发现病人已经醒了,她盯着他,过了一会儿,开口说:"请你帮我叫些人过来。我有话要说。"
        尼古拉心中猛地一惊。他知道这是垂危病人的一种本能,他们预见到自己即将死去。尼古拉垂下双手,等待着她。
        她继续说:"请帮我把这些人叫来--蕾妮霍斯塔托娃,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安娜布瓦伊,朱利安雷蒙,斯蒂芬布留蒙特罗斯特,叶尼奥林侬以及他的儿子瓦伦丁林侬。"
        第二十章 命运的礼物
        命运是一个很好的寓言题材哪。
        --莎士比亚《亨利五世》
        1
        康斯坦斯玛尔梅的卧室里站着几个人,使得原本就不宽敞的卧室更加拥挤,尼古拉搬来几把椅子,但大家似乎都宁愿站着,只有怀孕的安娜布瓦伊在蕾妮霍斯塔托娃医生的坚持下坐在玛尔梅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大多数人都露出惊讶的神色,他们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被突然叫到这里来;也有朱利安和斯蒂芬这样已经预料到即将发生什么事情的人;以及像赫伯特沃恩施泰因这样虽然表面上镇定自若但紧紧捏在一起的手指却泄漏了他焦虑内心的人。
        看到自己希望到场的人都已经聚齐,女画家满意地露出微笑,对他们说:"我请你们过来,是因为我很快就会死去,在此之前我要宣布我的遗嘱,它已经写好了,由我的律师保存。而你们都将是我遗嘱的执行人或者受益人。你们可能会感到意外,但我请你们在我公布完遗嘱之前不要打断我。"她扫视了一眼众人,然后低声说,"你们会知道的。"
        玛尔梅的眼睛望向叶尼奥林侬和瓦伦丁林侬,说,"林侬先生,还有瓦伦丁--你们将得到我所有的书籍,包括我购买的以及我自己写的。这将大大丰富你们的租书店,我所要求的只是你们要妥善保管这些书籍并使它们被好好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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