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狮————bluevelvet[下]
bluevelvet[下]  发于:2008年1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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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καθαροιε
由于它在他身上所留下的恶,它已经被打死,并受到了诅咒。
 --马丁·路德《<加拉太书>注释》
1

      常春藤干枯的褐色枝条钩住了倚在墙边的朱利安的衣袖,他伸手拨开,却在瞬间惊诧起来。他认出了这常春藤,时光突然变慢,如水滴挂在叶片尖端轻轻晃动不肯落下。

      这株常春藤曾在春季伸展出纵横交错的嫩绿叶片,曾在夕阳下被映成满墙红色火焰,曾在黑夜里变身为拱起身子展开翼膜的蝙蝠。它那像手掌中血管一样的叶脉在微风中抖动,远处穿着亚麻拽地裙的姑娘伸手感受植物的凉意,你一看到她,就脱口而出:"她真美。她将不久于人世。";美丽人影涟漪般散去,一队身着黑甲胄骑黑马的骑士飞驰而过,几片破碎的绿叶在他们身后的旋风中飞舞,你的眼睛跟随他们远去,耳朵里已经听见老人的哀嚎和婴儿的啼哭;橙红色火焰在黑夜里加深,可怜的克拉拉·盖斯勒或米海利·佩尔格的肉体在火焰中焦黑发臭;火焰还烧掉了伊莎贝拉王后擦拭眼泪的手帕,烧掉了抄满"记着我吧,要是我已经远走"或者"那是个美丽的傍晚,安静,清澈"的皮面笔记本,烧掉了秋日闷燃的树叶和香甜的栗子;但转眼间蝙蝠的黑翼膜就扑灭了火焰,在冷风中吱吱叫着,在夜色中盘旋;它们的瞎眼睛看到农夫用手推车推着尸体向郊外走去,看到高墙城堡中穿着华服的男人挥动戴满钻石戒指的手喊道"否决",看到被篱笆分开的情人们在树叶和尖刺的缝隙间轻触的嘴唇。

      是的,总是有事情在发生,它们被编织进常春藤的枝蔓中,在那里生长,在这里生长。斯蒂芬正在推开门,这也是无数事件的一部分,它总会发生,并带来绿叶、火焰和蝙蝠的后果。朱利安想:"我们会看到什么呢?"在他眼前,浮现了一片青山翠谷,白色巨鸟在天空飞翔......
2

      在他眼前,浮现了一片青山翠谷,白色巨鸟在天空飞翔,飘浮的尖锥形巨石投下阴影,耳边是柳条鞭打空气的锐利声音。他再一次进入了那个虚幻梦境,带着过去和未来的永恒宁静的温暖世界。尽管他知道这只是比海王星大气还稀薄的东西,但他仍然赞美这美丽幻想赐予人心灵的安详之感。

      身旁,斯蒂芬紧紧拽着他的胳膊,嘴巴里冒出一连串惊叹的话语,"多美的梦!"多奇异的梦,多真实的梦,你脚下的青草会折断、流出汁液,染绿你的鞋底和白裤腿;被柳条抽到的皮肤会疼痛红肿;你跑下山坡时会出汗;把浆果放进嘴里咬破时它散发甜蜜的味道。如此美妙,如此真实--如此具有欺骗性。面对可以供应你无限需求和满足的世界,有谁不愿意深陷其中沉沦至死?有谁置疑它的虚假与否?斯蒂芬已经躺在草地上享受温暖阳光和植物清香了,朱利安弯下身把他拉起来。"伯努斯肯定在某处等待我们......"

      话还未说完,远方山顶上传来一声野兽的吼叫,更像群山激动的咆哮。他们吃了一惊,仓惶地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山顶上出现一个光点,转瞬变成一团光辉,洁白耀眼,俯冲过来如滚滚炽热的银。那是一只巨大的白色狮子正奔驰而下,树木在它两侧分开,草地上拖出一道深痕。

      "哦,他来了,他冲我们来了!"斯蒂芬声音颤抖地叫着,他想往山谷里逃跑,但朱利安一把拉住他。"别慌,他不会伤害我们。"他看着那团白光,笑意越来越浓,他发现自己在某种程度上能够体验到伯努斯心灵中的东西,在美与戏剧性的水平上,或许在伯努斯制造的梦境里他们更能彼此理解。这或许就是他的目的?
白狮已经来到他们面前,脚爪轻轻挪动,红眼睛一眨一眨。

      "这真是精彩的开场白。"朱利安对它说。它似乎感到高兴似的抖了抖鬃毛,白色光点从毛发尖端溢出,围绕在它周围,逐渐变亮,直到耀眼得无法逼视。那一团白色轮廓发生变化,渐高渐窄,最后,随着光点褪去,披着白袍的伯努斯·莫拉托夫站立在他们面前,红眼睛带着微笑。

      他看着朱利安,然后看着斯蒂芬,他看着斯蒂芬惊讶的灰色眼睛和他倚靠着朱利安的微微颤抖的手臂。伯努斯伸出苍白的手臂,用手指尖托起斯蒂芬的下巴。斯蒂芬也许应该为自己没有大叫一声扭头逃跑而欢庆。伯努斯抚摸着他的下巴,嘴角边的笑容加深。他松开手说:"啊,我看着你十五年,从小男孩到现在,你这个‘亲爱的小东西'。"
朱利安瞪大了眼睛。"你不会连我们做爱的时候都在监视我们吧?你这个偷窥狂。"

      伯努斯咯咯地笑出了声。"当然,我当然会,你以为我能干什么?你以为我拥有的无穷无尽的时间都是在向上帝祈祷或者是痛苦流泪中度过的吗?不、不、不!"他挥着手,"我喜欢人类,我观察他们,摆弄他们,从小婴儿到垂暮老人。我的脑子里收藏着许多人的一生,各式各样,他们就像一个玻璃器皿似的盛满许多种液体,有苦有甜,有浓稠有稀薄。他们的肉体死去了,但他们仍然在我的脑子里面生活。"
"你把人只当作供你实验的老鼠?"斯蒂芬恼怒地问。

      伯努斯摇摇头。"人生下来就是实验用老鼠,你以为这有什么区别?只是有的人终其一生也仅仅是一只老鼠,他甚至连变成猫的梦都没有做过;而有些人,很大一部分人,他们从老鼠变成了其他动物--老虎、蛇、狗、鹦鹉、长着鹅头的马、长着两个脑袋的孔雀、长着老虎脑袋的美人鱼等等我曾经给你演示过的东西;只有很少一部分,他们期望能变成我所不能控制的、真正的人。"
"可你选择了狮子。"朱利安说。

      "因为狮子从古至今都是神秘力量的象征。但不可思议的不是狮子。"伯努斯侧身看着远方的群山,"狮子千百年前就是这个样,它没有变,不可思议的是我们自己,我们这些人类和大地变了。"
"......你好像在寻找某种东西。"斯蒂芬轻轻说。

      这让伯努斯的脸上露出了罕见的柔和的微笑。"你说的对,亲爱的小东西。"他一直在寻找,寻找那可以把他自己的过去、把整个世界的过去和未来、天穹和大地融合到一起的东西。伯努斯挽起朱利安和斯蒂芬的胳膊,说:"我们来这儿可不是仅仅为了说话的,朝前走。"
3

      他们穿越神秘山谷,白色巨鸟在身边飞过,带来呼呼风声。到达雪峰山顶后,他们向今次的第二个山谷走去,这个山谷被雾气包围,好像海洋里的巨鲸群喷出的水雾。山坡陡峭,越向下积雪越少,不久眼前便出现繁茂的草场和灌木林,雪水汇成溪流在脚边跌落。温度正逐渐升高,雾气随着阳光照射渐渐消散,透过苍翠的树木能看到山谷中尖锥房顶,这是一个有人间气息的地方。

      继续向下,山谷中的建筑变得清晰。朱利安看到这山谷被一条小河贯穿,房屋依山势建在山坡两边,南侧山坡顶端有红色的拜占庭式教堂,河流两边由石桥相连。那教堂和石桥他非常熟悉,因为过去的三个月里他的脚步在它们的石板上踏下了印记。朱利安转身看着伯努斯,想问问他这是怎么回事。而此时斯蒂芬却已经开口:"这是我们的小镇!"他惊讶地说。

      伯努斯却只是微笑。这当然是小镇,不过不是你们所熟悉的小镇,这里没有雪松山丘旅店,没有布瓦伊家的大宅院,也没有塞奥罗斯伐木厂;但是这里有托法娜姐妹家依然光彩照人的别墅,和那些人......
斯蒂芬突然站住,他盯着伯努斯说:"这是过去的小镇。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是六十三年前的小镇--你死亡的时候。"
"考古学者敏锐的观察力。"伯努斯不动声色地说。

      "这不是观察力,而是分析。"斯蒂芬说,"你不会平白无故把我们送回去,你肯定是要我们看什么,而发生在这小镇过去的、与我们都有关系的事情只能是你的死亡。"他皱皱眉头。"是因为你突然决定让我们知道?还是这也是你计划中的一部分?"
伯努斯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笑容,然后又回复到淡漠的表情上。"你害怕了?"
"不。"斯蒂芬摇摇头,"我怕你......面对自己的死亡应该很可怕吧。"

      伯努斯耸了耸肩。"只有在面临死亡的时候,人们才会摘下那戴了一辈子的假面具。不是吗?死亡对我来说只是过去。当然,那过程并不舒服,现在看上去可能很恶心。可是在我的记忆中一切就是这个样子,没有什么甜蜜的微风或者明媚的光辉那些玩意。实际上,我记得的关于自己的事情全都是我自己的软弱无能和绵绵不绝的仇恨。"他顿了顿,说,"让我们继续走吧。"

      山谷里正值夏季傍晚,几只乌鸦在榛树丛中飞来飞去,点着红色的林间雏菊在碎石路两边随风摆动。河边传来一阵水花和尖细的嗓音,好像水中仙女被凶恶猎人驱赶时的喊叫,石桥上跑过三个阴暗身影,发出衣裙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们三个人跟上去,看到两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在山路上又蹦又跳的走着。女孩长相一样,姿态相同,声音也相仿,她们说起话来叽叽喳喳重叠在一起。朱利安和斯蒂芬认出她们是托法娜姐妹。而那男孩显然是科利文。

      他们原本可以继续这样欢乐地走着,但在他们前边不远处的巷子里冒出几个人影,从此刻起,他们的生活改变了。孩子们停下脚步,弯腰躲在墙角阴影里,看着那些人影仿佛看着黑夜里的醉兽。他们跟着走过去。

      黑色人影在小巷间疾走,如同夜间火焰在墙壁上投射的跳动人影,没有脸孔和表情,周身黑暗。他们是五个男人和两个女人,在一座山坡上的宅院外停下,这座此时看上去有些破败的宅院将来会生长为雪松山丘旅店优雅的建筑。这七个人低声谈论着什么,然后一个肥胖身躯的男人按下门铃,向出现的仆人挥动着一张纸,接着他们被惊慌的仆人带进大门。三个小孩眼看自己被关在门外,便绕到后院,爬进了院子。

      朱利安、斯蒂芬和伯努斯穿过铁栅栏,他们的身体像空气般被分割又合拢。七人凶手就在前面,他们走进大厅,推开挡路的仆人,凶相毕露地冲进走廊。七个人分开在整幢房子里寻找着什么,伯努斯带着朱利安和斯蒂芬跟着那粗壮男人,他在二楼的书房门口正堵上一个正要跑出去的男人,那男人年轻英俊,金色头发有些凌乱,金色睫毛遮掩着惊慌的蓝眼睛。
"阿尔伯特·G!"斯蒂芬指着他喊道。
"对,就是他!你们仔细看着!看着!"伯努斯用力抓着斯蒂芬和朱利安的胳膊。

      在他们面前,粗壮男人举起手枪对准阿尔伯特·G的眉心,另一只手拿着纸,读道:"......我们有权处置罪恶的间谍......"年轻的金发男人愣住了,他的整个脸痉挛一样变了形。"不!"他说,"我不是你所想象的间谍,我不是德国人的间谍,我是为苏联人服务的!""但我们的情报已经告诉我们你是纳粹间谍!"粗壮男人喊着,伸手抓住阿尔伯特·G的头发,枪口抵在他耳朵上。

      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会听到一声尖叫,一声由阿尔伯特·G发出的、如同被屠宰的野兽的尖叫。他跪到地上,弓着身子缩成一团,他的脸狂乱地抽搐着,颤抖不已的嘴唇说出断断续续的话:"饶了我!求求你饶了我!我不想死。别让我死!你让我干什么都行!饶了我!"

      朱利安和斯蒂芬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原来这就是托法娜姐妹口中的德国地下抵抗组织的间谍,这就是那个被冤枉错杀的人--在死亡的威胁前顷刻便崩溃的胆小鬼。朱利安看了眼伯努斯,他发现他居然在微笑,他的嘴角弯曲,眉头舒展,只有眼睛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粗壮男人拖着不停求饶的阿尔伯特·G走出房间,来到三楼,从那日后会变成雪松山丘旅店C307号房间里面传出谈话声。朱利安和斯蒂芬从打开的门口望过去,看到精致华美的房间中央,伯努斯·莫拉托夫正坐在深棕色靠背椅上,三支手枪对着他的头部。朱利安回头对身边穿白袍的伯努斯说:"那是你。"
"那是我--真实的我。"

      回忆幻境里的伯努斯穿着白色衬衫,即使在夏天也套着羊毛背心。他看上去比作为白狮的伯努斯要更为苍白瘦弱,手腕上的骨节醒目地突出,手指像蜘蛛的脚爪。他的白色头发那时并不长,刚刚够到肩头,在夕阳余晖中闪烁着橙红色。他镇定地坐在那儿,脊背挺直,高傲得像埃及神庙里的方尖碑。但当阿尔伯特·G被拖进来后,他脸上的面具便破碎了。
"你们无权审判我们!"伯努斯对四周的人喊。
"我们不审判。"一个四十多岁的瘦高女人说,"我们只是确保你们不会跑掉,然后我们会将你们交给军事法庭处理。"
"撒谎!"伯努斯瞪着她。
此时阿尔伯特·G却对伯努斯说,"军事法庭!伯努斯,这是一个机会,在法庭上我们可以解释,可以有律师,我们......"

      "我什么都不会承认!"伯努斯冲他咆哮道,"你难道没看出来他们在诱使你承认吗?然后他们就可以开枪。"他看着那七人凶手,"接下来你们就会把莫拉托夫家族的财产瓜分干净。对吗?你们是消灭敌人的英雄,多么耀眼的字眼。你们策划了多久?一年?两年?还是从你们父辈嫉妒地看着莫拉托夫家的宅院开始?"
"别听他废话!"拖着阿尔伯特·G的粗壮男人叫着,"干脆地干掉他们!我们有权这么做,就说这两个杂种负隅顽抗!"
"别杀我!"阿尔伯特·G大叫起来,"我什么都承认!把我交给军事法庭!把我交给军事法庭!"

      "阿尔伯特!闭上你的嘴!"伯努斯吼叫着。但金发男人好像根本没听见似的不停地说,"我是间谍,我掌握着很多机密,所以你们一定要把我交给军事法庭......"

      伯努斯·莫拉托夫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夺过身边那女人手中的枪,对着阿尔伯特·G扣动了扳机,子弹从他胸口穿过,烧焦了衣服和皮肉,鲜血开始从洞口流出来。阿尔伯特·G瞪着他,嘴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我早就知道--我必得死在魔鬼手上......"他发出可怕的笑声,身体向侧面摔倒。
七人凶手先是一愣,然后有接连五把枪对准伯努斯,逼迫他把手里的枪扔到地板上。其中一个人踢了伯努斯一脚,让他跪在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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