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狮————bluevelvet[下]
bluevelvet[下]  发于:2008年1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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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居然自己先打起来了。"这个中等个头的年轻男人说,"倒省了我们的事了。好吧,伯努斯·莫拉托夫,你刚才说对了,我们就是冲着你的财产来的。既然如此,你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必要。而且--"他一把拽起伯努斯的白发,"--像你这种畸形,活着除了痛苦还能是什么,我们杀你是在帮你,帮你摆脱这个丑恶的、冷酷的、全都是杀戮和憎恨的世界。啊!别用你那红眼睛瞪着我!他说的对,你是魔鬼!对付魔鬼只有一个方法--立即杀死他。什么军事法庭,谁知道你会不会用钱把自己买出来。不,我们不是傻瓜,不会把魔鬼送到法庭上对峙,所以,我们现在就要杀死你。--我们宣判你死刑。立即执行。"
他退后一步,在伯努斯恐怖的笑声中向他的脑袋开了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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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液,烧焦的皮肉,玻璃球般的眼睛,反射温润光泽的枪管,沾染脑浆的亭亭玉立的椅子腿,它们在逐渐变淡,像一层层薄纱落到眼前。杀戮的场景在尸体落地的一刻定格,并如泡了水的水彩画似的色彩模糊。

      他们再次站在青翠的山谷中,微风吹拂面颊。斯蒂芬靠在朱利安肩上,身体微微颤抖。朱利安的目光仿佛受到牵引一般停留在伯努斯身上。他穿着的朴素的白色长袍是美极了的,他那裸露的手臂曲线是美极了的,那缠绕着白色发丝的脖颈是美极了的,那蓬松柔顺的长发是美极了的,那举手投足间优雅的动作是美极了的,然而,他的美中却包含着一种可怕的东西。

      "这就是我的死亡。"伯努斯开口说,"你们看见了吗?有的人在狞笑,有的人诧异地扬起眉毛,有的人害怕得浑身发抖;紧接着就有人顶住我的脑袋--火光一闪,爆炸的能量推动了铅弹,把生命的液体从身体里解放出来。你们看见了吗?那些在全部历史里被教导着杀人是罪大恶极的坏事的人类,手里却掌握着杀人的权利,他们不仅可以杀人,还会因此而受到奖励、得到荣誉。你们看见了吗?"
"......伯努斯,"朱利安轻轻握住他的肩膀,"我们不知道事情会是这样。这就是你对他们以及他们的后代复仇的原因吗?"
"部分原因。你们是否还记得,托法娜姐妹曾经告诉你们,科利文偷听到的事证明阿尔伯特是德国抵抗组织的间谍。"
"对。不过在看到阿尔伯特·G本人跪地求饶之后我觉得有些奇怪。"

      "奇怪吗?"伯努斯冷笑一声,"那才是真实的。实际上,只有我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他有一份证明他身份的文件,但那文件是一年前的,当时他的确在为德国抵抗组织工作,不过同时他也在为纳粹工作。阿尔伯特·G是个双面间谍,在他来到镇上的头一年,他主要为抵抗组织工作,而后一年他主要为纳粹工作,因为他们给的价钱更高。文件欺骗了很多人,那些可怜的杀人者们恐怕致死都在心中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可这又怎么样?这难道不是他们应得的吗?"
"阿尔伯特·G的确不值得惋惜,但那些凶手们不应该杀死他,更不应该连累你。"

      伯努斯瞥了瞥嘴唇。"很高兴你有这样的观点。但遗憾的是凶手们在乎的不是阿尔伯特或者我的性命,而仅仅是我所拥有的财产,所谓间谍只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

      斯蒂芬突然说:"但你因为自己的死亡而向他们的后代进行报复难道不是一个更加冠冕堂皇的借口?他们的生命--塞奥罗斯、科利文和布瓦伊的生命就不比你的更珍贵?"

      伯努斯猛地转过身冲到斯蒂芬面前,恶狠狠地盯着他。"说得很好,可恶的小东西。你知道什么?!首先,科利文的死跟我没有关系,责怪他那嗜酒如命的习惯吧。至于塞奥罗斯和布瓦伊,你们也许已经知道这两个人在波黑战争中的罪恶交易了,而我更清楚,他们不仅在贩卖儿童,他们还杀过生意上的仇人、掠夺过那些逃亡者的财产--以战争的名义。如此一来,你们是否还觉得我仅仅依靠幻觉让他们疯狂而死与他们带给别人的痛苦相比太过仁慈了呢?"

      "我明白了。"朱利安说,"你杀死了七人凶手,这是他们应得的惩罚。而对于他们的后代,你并不是出于纯粹的报复,你会像神话里说的那样把他们的良心放到天平上称一称,根据称量的结果给予相应的惩罚。很可惜的是,他们其中很多人都没有通过这项考验。"
"很接近了。"
"托法娜姐妹的父母是怎么死的?"
"重病。我以为她们已经告诉你们了。这件事我没有插手。"
"科利文老爹的父亲呢?"
"和他一样,长期酒精中毒的结果。我只是稍微推动了一下。"
"伊沙克·塞奥罗斯?"

      "医学诊断是血管瘤,实际情况是我对他施加的压力。埃林·姆拉德诺夫和他的两个儿子在雪山上因为无法忍受我制造的幻境而疯狂大叫引起了雪崩。罗伯尔·布瓦伊死在了外地,游泳池里溺水身亡,一个人再惊恐,在水下呼救也是不对的。至于奥尔嘉·安东诺娃,我并没有杀死她。"

      朱利安猛然想到了赫伯特·沃恩施泰因让他们去找康斯坦斯·玛尔梅的急迫表情。他大叫着:"康斯坦斯·玛尔梅!她就是奥尔嘉·安东诺娃!"
伯努斯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谁说的。她们并不是一个人。康斯坦斯·玛尔梅是奥尔嘉·安东诺娃的女儿。"
"什么!"朱利安和斯蒂芬同时叫起来。
"准确的说,是私生女。"
"原来如此,怪不得赫伯特急着让我们去找她。那么,奥尔嘉·安东诺娃现在在哪里?"
"我说我没有杀死她,并不意味着别人就不能杀死她呀。"伯努斯嘲讽地说。
斯蒂芬有些气恼。"那你能不能直接说明她是怎么死的。"
"她被她的私生女用油画刀割断了喉咙。"

      朱利安和斯蒂芬同时沉默了,就像展开在他们面前是难以想象的画面,是由油彩变成真实世界的希洛尼姆斯·博施或奥德·耐卓姆的怪诞画卷。"我的天啊,怎么会这样......"朱利安叹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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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镇上生活了二十多年,却第一次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那么多可怕的事情。"当他们三人向山坡上的柳林走去时,斯蒂芬说。

      "非常有趣,对吧?"伯努斯笑着说,但他的微笑在斯蒂芬和朱利安的身上没有引起任何回应,他耸耸肩,继续说,"知道这些事实会让人觉得害怕,觉得身边那些美好的东西似乎变得微弱了,但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不论是这小镇也好,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地方也好,所发生过的冷漠和残酷绝对不会比这里少。虽然我们人人心里都希望温情再多一些,友爱再浓烈一些,但记住,即使我们真的生活在一个田园画卷里,我们照样会感到冷酷,因为某些东西永远也不会改变,就像地球是圆形而人类并不是宇宙的中心一样。地球不会依照我们先人的希望变得扁平以迎合他们的观念,现实也没必要去安慰哭泣的可怜人。许多人会认为我这种想法是造成这个世界混乱现状的罪魁祸首,他们认为正是这种只追求事实真相的想法使人类选择了智慧树的果实而拒绝了生命树的果实,同时也拒绝了生命树为我们提供的永恒的幸福和无忧无虑。但我想说,那‘永恒的幸福'难道不是幻境吗?如果你有抵抗大麻毒性的身体并且有足够多的钱的话,你也可以制造出‘永恒的幸福'。但很遗憾,你总得从梦幻里走出来,那么此时你该怎么办?面对现实的冷酷害怕得大喊大叫?找寻某种东西来获得安慰?啊,是的,我们很多人都在这么做,我们从美食、酒精、电视里获得安慰,从爱情、性、金钱里获得安慰,从巫术和宗教里获得安慰,我们宁愿相信能让我们快乐和高兴的谎话也不愿意面对我们什么也不是的冷酷事实。这样的我们和那些期待父母照顾不然就号啕大哭的小孩子有什么区别?可是,父母总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办,他们总会离开,当没人照顾我们的时候,我们总得想办法活下去吧。我们如此渺小,像蝴蝶一样振翅一天便以为那就是一生,一百亿年的时间对我们来说长得不可思议。至今,我们中的很多人仍未能真正认识到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他们不愿相信自己来自微生物和淤泥,不愿相信其实自己无法完全掌握自己的思想,他们害怕迷失在一大片无人过问的黑暗中,于是他们希望得到承认和鼓励,希望自己是特殊的,即使给予他们安慰的东西本身是那么脆弱和虚幻。我们总是这样,总是想方设法让自己变得重要,想方设法要摆脱渺小的地位,总是渴望用一些仪式就可以让自己摆脱无穷无尽的漫漫长夜。而许多苦难都是从这种深深的恐惧而来的,人们只爱自以为对自己生存有利的东西,只能按照自己的感受判断事物,并憎恨和害怕一切使他受苦之物。我也向往着幸福生活,这并不是错误,但我清楚地知道我必须迈出自我麻醉的门槛,迈出恐惧的门槛。"
朱利安和斯蒂芬沉默着,过了很久,朱利安叹了口气,说:"很高兴你认为我们已经真正成人了。"
"这正是你可以从我的梦境中逃脱的原因。现在,你们可以出去了。"
"嗨!你还没有告诉我们全部事情呢。"斯蒂芬突然惊醒似的说,"康斯坦斯·玛尔梅是怎么回事?阿尔伯特·G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些事情会有人对你们说的。或者,你可以自己猜啊。"伯努斯神秘地笑了笑。
他们已经来到柳林近旁,一棵粗壮而根部虬屈的柳树干上出现一扇门,伯努斯指了指,说:"从那跨出去,你们就可以回到现实世界。"
"你没什么别的想跟我们说的?"朱利安问。

      "我们又不是即将分别的情侣。我想告诉你们的都已经说完了,而且不要以为我不打算杀死你们就意味着我乐于见到你们闯入我的世界,或者我可以像神灵一样庇护你们。你们可以走了。"他伸手指着那扇门。

      "可是......"斯蒂芬还想说点儿什么,但朱利安已经一手拽住他的胳膊,一手放到门把手上。他打开门,发现面对的是一片空荡荡的黑暗。"我可不喜欢这样,"他嘟囔着,"你想跟他说什么,斯蒂芬?"朱利安开始向黑暗迈腿。
"我想问问从这门出去会到什么地方。"
朱利安瞬间愣了一下。"明智。"他说。但他们已经掉进了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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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利安觉得自己和斯蒂芬重新回到现实世界时肯定碰倒了什么东西,因为他听到了一阵噼里啪啦东西落地的声音。等到他的眼睛适应了光线后,他发现自己的双手居然变成了绿色。"哦!那白色混蛋!"他刚想这么喊,却听到身边一阵咯咯的笑声,朱利安抬眼一看,发现斯蒂芬正坐在他旁边用手指着他,笑得不亦乐乎。斯蒂芬的脸上沾了一块蓝色的东西,他的衣服上则是五颜六色,而就在他们双脚边,翻倒着很多小桶,那些颜料就是从这些桶里溅出来的。
"我知道我们在哪儿了。伯努斯并没有把我们送很远。"朱利安说。用自己绿色的手把斯蒂芬从地板上拽起来。

      他们在康斯坦斯·玛尔梅的画室里,身旁横躺着放颜料桶的木架,地板上小桶和各色颜料发疯一样混杂成一堆,朱利安非常害怕他们的"跌落"会毁坏女画家的作品,而不幸的是,这情况的确发生了:几幅画躺在地上,已经被溅出的颜料弄脏;几尊大理石雕像摔得掉了角;而石膏像则干脆已经分崩离析了。而最糟糕的,就是康斯坦斯·玛尔梅正坐在画室另一边的藤条椅子上,看着他们。
女画家神情严肃,带着责备的表情,但她并没有发怒,她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站起来,看着他们愧疚地走过来。

      "我们......非常、非常抱歉。"朱利安开口说,"我们不是想要故意给您捣乱,这只是个......意外,我们是被人......呃......扔到这儿的。"他本以为女画家会用手里的木手杖狠狠敲打他们,但她只是点点头,说:"你们先去把脸洗洗。"她用手杖指了指一边的小门。

      朱利安和斯蒂芬像突然得到解脱一样冲进了卫生间,在里面又洗又擦。他们把脸上和手上的颜料洗净了,但衣服上的很难弄,就只好先那么沾着。斯蒂芬禁不住开始想象当自己穿着这样一身多姿多彩的衣服回到家,他母亲会怎么样的尖叫。也许我最好是悄悄从后院爬进去,他想。

      当他们从卫生间里出来,准备接受一番训诫的时候,却发现康斯坦斯·玛尔梅把藤条椅转了半圈,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窗外的山坡,她似乎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内,并没有发现朱利安和斯蒂芬已经走到她身边,她的目光凝视着很遥远的地方,仿佛她已经变成了一片凋落的树叶,懒洋洋地在半空中翻滚飞荡,既不用心倾听,却也并不显得陌生。她就这么看着,过了很久,才开口说:"那些和我一起年轻过的人们,现在都已经老了。"
"......除了一个人,"朱利安轻轻地说,"而他永远年轻。"
女画家的嘴唇突然抽搐起来,它们扭曲抖动,既像不由自主的痉挛,也像拼命压抑着什么从喉咙里涌上来的东西。
"我简直是一具僵尸,"她说,"长眠在坟墓里。"
第十九章 女性的残酷之书

      这是我自己的儿子,是我把他生出来的。你们吃吧,因为我已经吃过了。不要使你们显得比一个女人还要软弱,比一个母亲还要可怜。但是如果你们还留有一点对神的敬意,而对人类的牺牲还存有畏惧的话,那么我刚才吃掉的那一半就算是你们吃了的,而现在我要将剩下的一半吃掉。
--约塞夫·弗拉维《被围困的耶路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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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瓷盆内浅浅的水层被轻轻搅动,淡粉红色的细流从水底的油画刀向四周漩涡状扩散,那模糊盘绕的形状像某个在百亿年前发生过一场大灾难的星云。红色渐渐加深,整盆水都变成了深粉色,像粉色风信子盛开的总状花冠。水盆塞子被拔起来,油画刀转了半圈,刀刃在白瓷表面划出尖细的摩擦声,然后停在那儿不动了,粉红色的水盘旋着跌落进黑洞洞的下水管道。

      那儿有一棵波希尼亚槭,暗绿色叶片手掌一样伸展,浓密的树冠圆球般覆盖,它的树皮是淡白色,布满粗糙的裂片,它有一百多岁了。它的根深深扎入泥土之下,将那一小盆饱含着红血球的水流吸收进自己体内。血液没了,树还在那儿。它始终在那儿,不管我们是怎么赞美它,抚摸它的树皮,折断它的枝条,甚至即便我们把它砍伐,它也仍然是一棵假悬铃木槭,从来没有变过,它始终是它自己。那棵树从生到死的一百年间坚定不变地显示着自己,显示着人们的精神难以理解的扭曲树皮的生长和细长枝条舞蹈般的伸展。无数人在它脚下走过,但它一直立在那儿,冷静而平和,仿佛某种标尺。当长着褐色卷发的美丽小女孩在树下玩耍时,她的天真愉快如此耀眼鲜明,以至于树木变成了陪衬;而当小女孩离开后,槭树依然静静矗立。一百年间,我们看到的只是那棵树,而那些一闪而过的人影仅仅是空气流动产生的微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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