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星自然不知道,当织造府接到朝庭下达的谕旨,将明年一整年的采买全部交由滇西商人李慕星操办的时候,织造府都炸开了锅了。那些个往年被几个大商喂得饱饱的官员们一边痛惜收不着油水,一边猜测这个李慕星究竟何许人也,用了什么手段能搞到朝庭谕旨,那肯定是朝庭里有大树撑着啊,这样的人不巴结,他们巴结谁去。几个官员争了半天,给李慕星送公文这个机会最终才让这个左上通给争到了手,屁颠屁颠地就来到了上和城。
李慕星不在的这两个月,左三通可没少跟钱季礼打交道,钱季礼摸不清这个官人肚子的算盘,惴惴不安地给左上通塞了两回红包,左上通自然是收得爽快,只是一直没从钱季礼口中探听出李慕星背后靠着的那棵大树,倒有些急了。于是李慕星前脚刚回到上和城,左上通后脚就又进了宝来商号的大门。
李慕星这会儿连屁股都还没坐热,就被左上通一番套近乎给弄晕了,连着跟他蘑菇了二、三天,才总算明白过来,原来这官人是想巴结他背后那棵大树。李慕星赶紧三言两语地把话题扯了开去,他哪里能说出什么大树来,他自个儿还迷糊着呢,只思量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罢了。
左三通一见李慕星支支吾吾变着法儿的岔开话题,反倒觉得李慕星背后那棵大树肯定比想象中更高更大,说不定根本就是上达天听,轻易泄露不得,要不然李慕星犯得着这么神秘么,当下便定了心思要先把李慕星给巴结好。于是,到了第三天,李慕星带了左三通去验收清单上的货品,左三通也只大略看了几眼就连连夸奖李慕星办事牢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把货品置办全了,而且全都是上等好货色。到最后交付货款,居然比李慕星的报价多给了一倍。
李慕星收了钱,他再傻也知道那多出来的钱绝对是退不回去的,可他这差事本来就接得莫名其妙,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吃不准以后会不会出事,便又包上一个大大的红包,给了左上通,也学左上通那拐弯抹角的样子,就是想问织造府为什么会把这样的好差事给了他。
左上通只当李慕星故意装傻,拍着李慕星的肩膀直说他不老实,李慕星当即诚惶诚恐,表明他是正当商人,绝无弄虚作假不老实的行为,把左上通逗得直乐。结果弄了半天,李慕星还是没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送走了左上通,没等他喘口气儿,上和城里的商人们已经是一张拜贴连着一张拜贴地把他给淹了。没办法,李慕星只得在上和城最大的酒楼大摆宴席,把这些商人们都请了去。
上和城最大的酒楼,就是寒水楼,寒水楼的老板,就是跟李慕星相交甚好的那位贾爷贾秉珍。开宴前,贾秉珍私下里拎着李慕星的衣领哇哇大叫。
“好你个李慕星,从哪里攀来了这天大的好事,竟然连我也瞒了过去。”
李慕星唯有苦笑,他可真的什么也没干呢,只是就算有十张嘴这话他也说不清,说出去也没人信。好在贾秉珍也没就这事揪住他不放,只是嚷了几句兄弟一场,有福要同享。李慕星连连应是,说是以后只要有关于食材方面的采买,铁定找他,这事便过去了。
过了不久,另一位周爷周浩锦也来了,冲着李慕星也是一阵埋怨,颇有些李慕星根本就没把他们当兄弟看的意思,李慕星再次陪上笑脸,表示日后有古玩珍器之类的采买一定找他,才算是又了确一桩事。
又隔了些时候,眼看便要开宴了,李慕星没见着宋陵,不禁问道:“宋兄怎的到现在还不来?”
贾秉珍见他问起,暧昧地朝李慕星挤眉弄眼道:“他呀哈哈……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喽。你就别等他了,这会儿铁定还在监坊呢。”
“监坊?”李慕星心里一跳,脑中顿时跳出尚香的面容,不知尚香还好不好,那封信看到了没有,虽然只是短短的几个字,却是他全部的心思。明儿个他一定要抽出空来,到南馆去,只要尚香点个头,不管多少钱,他都要把尚香赎出来。
“李兄你一走两个月,可不知道,现下上和城里最招人闲言的,就是宋家公子不爱美人爱男妓的事,哈,真是奇了,南馆里三大红牌,哪个不是招人疼的,他偏不瞧一眼,只看上那个已经失了颜色的男妓……”
听到这里,李慕星的脸色忽然开始发白,两个月前尚香坐在宋陵的马车里那一幕在眼前一掠过,他的心仿若被人硬生生撕开一角,疼得他几乎站不稳,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那边,周浩锦还在说道:“那个男妓也不知道几辈子修来的福,居然老来花开,听说有不少人要点他的牌子,都被宋兄拦下了,出了大价钱,把那个男妓白天黑夜的包下来,不让别人碰一下……”
李慕星这下子真的站不住了,身子一歪就要倒,被贾秉珍眼明手快一把扶住。
“李兄,你脸色不好,可得仔细着了,今儿这宴你可是唱主戏的,少了你绝对不成。”
李慕星抽着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无妨,大概是这两个月实在累着了,你们先到前边跟钱老说一声,让他先招呼着,我坐会儿就来。”
人走了,李慕星一下子瘫在了椅子上,心里疼得连呼吸都困难。尚香,这就是你的选择,在看过那封信之后,你……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为什么……不,不,尚香一定是不得已的,处身于那种地方,没有办法拒绝,一定是这样,一定……
是他错,他应该早一点把尚香赎出来,他错了,尚香不会喜欢宋陵,绝不会,尚香对宋陵的笑是假的,全是假的,尚香只对他一个人真心地笑过,他要去找尚香,现在就去,不能再等了……
李慕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出房间,下了楼,他的眼前仍旧是一阵阵地发黑,神思都恍惚了,迷迷糊糊地似乎撞到了什么人,被那人一把拖住,正要破口大骂,猛地看清李慕星的样子,马上就是一副献媚讨好的样子。
“啊……李爷……李大老板……您走错了,宴厅在这边……”
李慕星被他拉着走了几步,神思仍没有转回来,只是隐约听到一个熟悉的称呼,不禁想到,这是谁呀,笑得这么难看,声音这么难听,还是尚香好,笑得时候就像心里在盘算什么似的,让人心里发毛的同时又忍不住盯着看,那时候尚香老是一口一个李大老板,声音故意装得嗲嗲的,好像透着讽刺,让他好气的同时又好笑,不知道该拿这个会骗人、会作弄人的男妓怎么办才好。
想到这里,李慕星心里又一阵发酸,原来那么久之前,他就已经对尚香有了不一样的感觉,他怎么这么迟钝……
“李爷……”
“李大老板……”
“李兄……”
“李贤侄……”
一个个不同的称呼在李慕星耳边接踵响起,嗡嗡嗡嗡嗡嗡,最终汇成了一股洪流,冲激着李慕星的大脑,逼得李慕星从对尚香的想念中清醒过来,愣了好一会儿神,才发觉自己已经置身于宴厅,周围围着一大群想跟他套近乎的商人。
走不了了。
李慕星狠狠地咬着牙,几乎要把牙齿咬断,才终于将胸中那股想嘶吼的冲动压了下去,挤出了笑容,对着越看越不顺眼的那些人作揖,心里却将那些人的祖宗十八代全操了个遍。
按规矩,李慕星要在开宴前致辞,其实好话说了一大堆,只有一个意思,就是他李慕星得了好处,自然也忘不了上和城里的各位父老乡亲,只要有合适的采买,一定分一口给大家,这就叫有钱大家赚。有了李慕星这样的话,那些商人们的目的也就算达到了,他们最怕的就是李慕星吃独食,至于将来怎么样能从李慕星嘴里分出一块馅饼来,那就得各凭本事了。
其实这情形李慕星早在两个月前就有所预料,只是当时事情来得太突然,限期又紧,他一时忙不过手脚来,只得先去其他地方跑货源,让留在上和城的钱季礼暗地里把这些商人们的底细调查得一清二楚,从中寻找适合合作的人,这一次的设宴,不过是走走样子,对上和城的生意行一个交代而已,如果不是碍着人情世故,怕把整个生意行都得罪了,而且李慕星也确实没有能力独吞这么大一块馅饼,否则他就是吃了独食,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不干旁人屁事。
开宴前的致辞是李慕星跟钱季礼早就商量好的,该怎么说,用什么语气,全都斟酌又斟酌了几遍才确定下来,就怕稍有疏乎,得罪了某个商人。这会儿李慕星虽说认得清自己所在的场合,奈何他一颗心都悬在尚香那里,致辞说得颠三倒四,还是在钱季礼的提醒下才总算没说错什么。再接下来的应酬敬酒他就完全应付不过来了,只见着有人来就喝酒,连来人说些什么都没仔细听,只是不停地看着门口,想着宋陵为什么迟迟未到,难道、难道真的在尚香那里?
一想到他们现在有可能在做什么,李慕星灌入喉中的酒顿时变酸涩起来,几次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都被眼瞅着他不对劲的钱季礼按了回去。
“爷,您再坚持会儿,只一会儿……”
然后李慕星清醒了些,继续挤出笑容,与人拼酒。喝,喝得昏天黑地,喝得头脑昏沉,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时候,李慕星醉了,趴在桌上站都站起不来,却仍然让人倒酒。
钱季礼也不知道今天李慕星发了什么疯,明明昨天晚上还好好的跟他商量致辞的事情,怎么今天就喝起了闷酒来,他能做到的就是把李慕星按在主位上接受商人们的敬酒,应酬的事只得自己担了下来,还好有贾秉珍在一旁帮衬着,才应付过来。
天色渐暗,喧闹渐止,酒足饭饱地商人们一个个离去,寒水楼终于安静下来,只有李慕星,昏昏然仍在要酒喝。
“人呢,都到哪里去了……你……对,就是你……过来,我、我们接着喝……”他抓住了贾秉珍,一只手拿着酒杯,做出干杯的姿势,然后仍旧往嘴里倒着。
“李兄……李兄……你喝多了……”贾秉珍扶着摇摇欲坠的李慕星,头疼道,“宋兄先才让人送信来,说是马上就到,待会儿我们几个再小聚一下,你现在这样子,还怎么聚呀。”
“贾爷,不如让我先送李爷回去吧。”钱季礼一把老骨头,招待了一群人大半天,已经累得够呛,可是也没办法,还得先把这个醉得连人都看不清的东家送回去。
“不成不成,他还没醉趴下呢。钱老,你也累了,就先回去罢,回头等我把你家爷灌趴下了,亲自送他回去总成了。”这时,宋陵正好从外面走进来,听了钱季礼的话,便笑着驳回了。
“宋兄……”
贾秉珍要说什么,被宋陵一摆手打断,搀起李慕星,一边走一边笑道:“没事没事,李兄这一回可是赚大发了,不削他一次我怎甘心。走罢,去雅间。”
“周兄正在那边布置呢,也不知好了没。”贾秉珍追过去道。
“我才去看了,这会儿应该是好了。”
钱季礼看他们架着李慕星走了,也不好拦,反正只是喝多些酒,应该不会出什么事,便自去了。
进了雅间,周浩锦刚刚布置好,看见宋陵进来,冲他暧昧地一笑,挤着眉弄着眼,却说了一句:“宋兄好不仗义,尽顾着自己享乐,却不为兄弟也谋个艳福。”
贾秉珍在后面听了,一时间没听明白,到看见雅间里用一幔轻纱隔出一小块地,隐约看见软榻上坐着一个人,反倒明白过来,感情宋陵把那个男妓也带来了,周浩锦这是在怪宋陵没将另外三人红牌也包下来,让他们一同享乐。
宋陵把李慕星往椅子里一扔,对周浩锦笑道:“你这家伙,一肚子不是酒就是色,高雅点成不成。”
周浩锦反驳道:“我哪有你会装,明明色胚一个,偏要博出个风流的名声,难道这样就好听些么?”
“虽说不曾好听到哪里去,却也胜过你这‘下流’多多。”宋陵一边笑一边对着纱幔后的人道,“唱罢唱罢,你这曲儿,我一日不听,便一日食之无味,天底下怕再无比你这曲儿更佐味的了。”
纱幔里的人一声轻笑,道:“宋爷就爱玩笑,哪有人把曲儿当佐料的,您这么说,我可就不唱了。”声音低低沉沉,虽不清脆,却透着磁性,分外诱人,不是尚香又是谁来。
李慕星若是不醉,只怕听着尚香的声音当场便要跳起来,可他醉了,醉得只认得眼前的酒壶,一把抓起,壶嘴对着自己的脸上便倒,那酒没进嘴里,全洗了脸,他咂巴咂巴嘴,迷迷糊糊地地抓住贾秉珍叫道:“酒呢……酒怎么没了……伙计,上……上酒……”
贾秉珍顿时哭笑不得,一边把自己的衣袖从李慕星手里扯出来,一边道:“李兄难得这般醉呢,怕真是赚大发了,心里高兴得很了。”
宋陵和周浩锦看李慕星这模样,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周浩锦眼珠一转,坏心便起,拿起另一壶酒,让宋陵扶好李慕星,捏开李慕星的嘴,就往里灌酒。
“人家都醉了,各位爷何必又整他。”纱幔后,尚香的声音再次传出。
“唱你的曲儿,这里没你的事。”周浩锦正玩得高兴,便斥了尚香一句。
宋陵望了尚香一眼,道:“小香儿这是心疼了不成,不让他喝也成,你便代着喝吧。”
尚香轻轻笑起来,伸手掀开了纱幔,一边走了出来,一边道:“还是宋爷知我,尚香这辈子,别无所好,就贪杯中一物,莫说是代一个人喝,便是三位爷的酒都给尚香喝了,尚香也是求之不得。”
“原来又是个能喝的……那你可得把桌上的酒全都喝了才算数。”贾秉珍这时也开起了玩笑,他自然不认为有人能把桌上的酒都喝光,这几壶酒,可是他寒水楼里的珍藏,酒好暂且不说,那酒性可比一般的烈酒还要上几分性。
“只要贾爷不心疼酒,尚香可就全都喝了。”尚香堆出了满脸的笑,眼神从李慕星身上一扫而过,看不出情绪,只是拿起了酒,仰起头,一口气喝得精光,然后,又拿起另一壶,再次喝光。
他这般痛快的喝法看得宋、贾、周三个人全都目瞪口呆,眼看着几壶酒全落了尚香的肚子里,脸上竟看不出半分潮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