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布帘一掀,李慕星去而复返又探出头来,呐呐道:"醉娘啊,那两坛女儿红,你真的不能给我吗?"
他这时候还想这事,阮寡妇气极反笑,森森道:"你要酒也成,娶我呀,别说两坛,地下那几十坛酒就都是你的了。"
李慕星神色一凝,道:"醉娘,别拿你的终生开玩笑,我是跟你说真的。"
"李慕星,我阮醉君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过,你要酒,要么娶我,要么就等明年八月十五,拿钱来买。"
李慕星望了她一眼,没再说话,放下布帘,这一回却是真的走了。
阮寡妇站在原地怔了半晌,从气恼中回过神来,突然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今天是什么狗屁日子,她真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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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被阮寡妇的发狠给吓到了,李慕星一连几天没敢再上杏肆酒坊,老实说娶醉娘的法子他也不是真没考虑过,反正他也老大不小,是该成家了,从实际出发,醉娘除了凶悍了些,别的也没什么不好,人长得好看,身家也丰厚,又懂生意经,性子也豪爽,没有一般女人的婆婆妈妈,很合李慕星的心意,正如钱季礼说的醉娘跟他再是般配不过,娶了醉娘,两家的生意合到一处,李慕星在生意行里便更能大施拳脚,一展抱负。如果是换个情形下,阮寡妇提出这门亲事,李慕星也许就答应了,他与醉娘,虽说不上两情悦,相敬如宾却是一定的,醉娘她确实是一个可敬可偑的女子。可是一想到他是为了那两坛女儿红才和阮寡妇结亲,李慕星可就怎么也不能点这个头了。对于一个他从心里敬佩的女子,断是不能如此轻侮。
可是这样一来,那两坛酒短时间里就真的没了着落,李慕星一心想跟那个男妓斗上一斗的事也就拖了下来,他心有不甘,整日里便跟吞了一只小老鼠一样,心窝窝里挠得厉害。
这天他到东黛馆跟几个商人去应酬,喝了点酒,出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监坊的大街上人来人往,分外热闹。他与那几个商人挥手告别,回去的路上经过上和南馆,看着那两只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他心里头顿时挠得痒痒难耐,一时把持不住,脚下一拐就准备进去,总算亏了他几年来在醉娘那里也锻炼出一些酒量来,还保持了几分心中清明,就在临门一脚的时候他及时缩了回来。
还不是时候,他在心里暗暗念着,现在进去他算什么,嫖客?花银子去买一个脸上抹了一层厚粉的过气男妓,他傻了才做这种事,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就在李慕星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一辆马车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李老板?"
从车上下来一个清丽男子,穿着一件淡青长袍,肩上还套着一件防寒的白色坎肩,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玉簪挽着,落下了几缕发丝在肩头,举手投足之间仿佛不沾半点凡尘气,只如月宫中走出的仙人一般。
李慕星的反应迟钝了些许时候,才道:"尚琦相公?"语气里犹有几分不肯定。
清丽男子浅浅地笑了起来,果然正是尚琦相公。
"李老板几日不来,怕是把尚琦都忘了吧。"
侬侬软语,透着几分哀怨,眼含盈光,隐隐诉着心狠。只这一句话,便能教人心软。
李慕星面上一红,他还真是把这位尚琦相公给忘记了,一心就想着那个脸上抹粉的男妓了。突然心念一转,便道:"尚琦相公清丽脱俗,皎如月仙,但凡见过一面,哪有能忘记的人。"
"李老板,外头人都称您为诚信商人,谁知道您也是不老实的人呢?"尚琦掩口而笑。
李慕星看他笑得莫名,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尚琦相公何出此言?"
"这外头寒气重,李老板不如到尚琦的芳葶轩坐一坐,煲一壶温酒,听尚琦慢慢说来。"
"酒便罢了,尚琦相公若有解酒的茶,便叨扰一回。"李慕星偷偷摸着钱袋,这位尚琦相公的身份可不低,一个时辰十两黄金,他袋里的钱也就刚够一个时辰的,大抵也够时间让他问一些关于那个男妓的情况了。
知己知彼,世间明理,到现在他对那个男妓还几乎一无所知,自然大是不利。
"李老板,请!"尚琦笑意盈盈地对李慕星一礼,将人请进了上和南馆。
他们两人并肩走入馆里,一个清丽脱俗,质华出尘,一个相貌堂堂,温稳沉重,一路行来,吸引了不少眼光,这其中,也包括尚香和尚红的。
这二人就坐在池岸小榭一间隐蔽的房间里,那房间也是专用来调教新人小倌的地方,窗户半开,便可将围池而建的亭台楼阁里的情形一览无余,这是方便新的小倌观摩那些熟手小倌应对形形色色的客人的方法。
当时尚香正坐在一张椅子里,手里拿着修甲刀在给尚红的脚上做修整,口中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做小倌,要记得时刻保持身体的清洁,要知道有些客人性急得很,没功夫等你......有些客人很奇怪,喜欢把玩小倌的脚或者手,还有耳朵什么的,所以这些地方一定要弄得干净,还得抹上香粉......"
"另外,重要的是得顺着客人的心意,不能顶撞,客人要你笑,你就得笑,客人要你哭,你就得哭......笑的时候要如百花怒放,哭的时候要像梨花带雨......"
"还有......你看我的眼睛......看到什么了?"
尚红半躺在一张软榻上,他的身子还没大好,就被尚香拖了过来,尚香要给他修脚,他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便放弃了。尚香说的话他一字一句听入耳中,只觉着尚香这是拿着一把刀,每说一个字就是一刀割下来,把自己的尊严割得支离破损。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从他喝下那碗药开始,他就再没有了维护尊严的资格。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唯一念头,只是不能死在这个地方,既便要死,他也绝不能死在这个可能会被那个人看到的地方。要离开,便只有活着,活着才有离开的希望,死了便什么也不能了。所以,尽管心如刀割,他仍是顺从了尚香的话,看向尚香的眼睛。
这是一双很美的丹凤眼,眼角微微上翘着,像是翘出了万般风情,眼波流转如晨露晶莹,像旋涡一般吸引着人的心魂。
"你的眼睛,很美,可是......少了什么东西。"尚红看过许多许多人的眼睛,眼前这一双,是他见过的最美的,也是最无情的。
"少了什么?"尚香抿唇笑了,那双美丽的丹凤眼微微眯了起来,眼里波光半隐半现,更能摄魂。
尚红垂下了眼,过了一会儿指着自己的心口,道:"这个,你的眼里少了心。"看不到心的眼睛,所以才显得无情。
"尚红,在我调教过的人里,你是最聪明的。"尚红脸上的笑意更深,"记住,做小倌最为重要的就是要守住你的心,你的身体可以被那些客人随意玩弄,只有心,一定要藏好,不能对任何人捧出来,因为除了你自己,没有人会珍视你的心。好了,你现在看一看外面,看看那些小倌们是怎么笑,怎么哭,学会了,郑猴头才会给你留下一个生存的机会。"
尚香的手指向了窗外,那双盈盈的丹凤眼也扫了过去,一眼望见了那并肩而行的两个人的瞬间,他感觉到身体有些僵硬,然后,看着那两个人,眼里掠过了一抹讽笑。原来,他的一双眼还没有练到火眼金睛的程度,又一次看错了,老实人,可不见得真老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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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认识一下,尚琦,馆里的红牌之一。"
尚红望向窗外,眼里闪过一抹惊异,好一个清丽男子,沦落在这等地方,可惜了。他心中有所叹惋,又想到自己所承受的屈辱,转过脸眼皮便垂了下来,眼里炽焰又起,不甘的心再次蠢蠢欲动。总有一天,他会离开这个鬼地方,一定会。
"看仔细了,他的举手投足,他的一眸一笑,无一不牵引着别人的目光。"尚香伸手抬起了尚红的脸,让他直视着窗外。"最好的男妓,也是最出色的戏子,要懂得怎样吸引客人的目光,要让客人为他神魂颠倒,乖乖的掏出钱来,哪怕心里再厌恶,也要装得深情款款。你看得出尚琦的作戏吗?"
"我看他,比你真得多。"尚红不屑地瞥了尚香一眼。从这个人的身上,他看到了人性的一切丑恶,贪杯,虚伪,为虎作倡,忸惺作姿,一脸枯皮偏要抹上厚粉装嫩草,也不怕恶心了别人,完全是一个已经彻底沦落、毫无廉耻的人。而那个尚琦,不过是跟他一样的为了某种原因而屈服的可怜人。
啪!一记耳光刮在了尚红的脸上,顿时半边脸颊红了起来。
尚香甩了甩自己的手,冷冷一笑:"你的眼睛,连一点点心思也不会藏,怎么讨客人的欢心。我打你,不是因为你瞧不起我,而是你的眼里透露出来的想要逃走的心思。我跟你把话摊明了说,你是我花钱买下的,还要靠你把钱挣回来,在这之前,你最好断了那逃走的心思,我在馆里待了十几年,还没见到有一个人能从这里逃出去的,等你把我的钱挣回来了,你想逃还是想死,都不关我的事。"
贪财,自私,无良。尚红捂着半边脸,在心里又给尚香加上几条值得厌弃的理由。尚香走近窗边,看着尚琦和李慕星走入芳葶轩,他随即退入了内室,伸手在墙上一按,一条地道出现在地面上。
"跟我来。"
尚红晃了晃身体,终于还是跟着尚香走了进去,他现在还没有反抗的本钱。地道里有灯火,走起来并不困难,走了一段路后,地道分出了几条岔路,四通八达,走入其中一条后,竟见到一间间隔开的房子,有大有小,彼此的距离也有远有近,布局上竟瞧着眼熟,尚红还在想的时候,尚香已经将他带入了其中一间房子里。
"这里是郑猴头寻欢作乐的地方,他的喜好与一般人不同,要听着别人的声音才有兴致,这里的每一间房都与上面的房间对应着,郑猴头有时也偷听小倌们说话,馆里的事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是知道这地方的人并不多。"尚香一边说一边拉开墙壁上的一扇门,里面一根喇叭形状的铜管露了出来,从铜管里传出说话的声音,虽然低微,可却能听得清楚。
"李爷,您请坐,尚琦这就给您沏荼去。"
"随便一点就好,能醒酒就行,有劳尚琦相公了。"
尚香抿了抿唇,狗屁老实人,对着美人就这么客气,对他的时候不是躲之不及就是黑着一张脸。
尚红只听得"尚琦"二字便知道说话的这两人就是先前看到的尚琦相公跟另一个人,对于尚香把他拉来听壁角的事心里更是鄙视,一想到他待的这地方竟然是那个鸨头寻欢作乐的地方,就浑身不自在。
尚香瞅了他一眼,道:"你不用担心,就凭你这姿色,郑猴头还看不上你。"
"他倒是看得上你呢,难怪你知道这个地方,大抵也是来的次数多了,也跟那个鸨头一样了。"尚红把话嘲讽了回去,可是这话一出口,便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他是怎么了,连这样的话也说得出来,难道他也沦落了。不行,他绝不会像眼前这个人一样,总有一天他要出去。
尚香眼神一沉,扬起手,就在尚红以为他又要打人的时候,他却妩媚一笑,手在鬓边拢了拢发,道:"那是当然,十年前我可是馆里最红的小倌,就是郑猴头,也得看我三分脸色。哎,现在是人老了,没人看得上眼了,也就靠调教几个像你这样的人混口饭吃,可恨没几个有良心的,翅膀硬了就一个个不管我了,全都是忘恩负义的狼崽儿。"
他一脸的粉妆,这一笑便有几处粉痕裂了开来,实在难看,尚红扭过头不看他。这时铜管里又有话语声传来,倒把两个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上一回来......喝醉了,不知是否给尚琦相公你添了麻烦?"李慕星的声音有点吞吐。
"哪有什么麻烦,李爷的酒量比一般人好得去了,普通人闻着那酒味儿都能醉得稀里糊涂,那天李爷可足足喝了一杯呢。"尚琦轻轻笑着,声音清和而婉转,听得人舒心不已。
"原来那酒这般厉害,难怪......"李慕星竟没有半分怀疑尚琦的话,也是他心有旁思,并没有仔细想,以他在阮寡妇那里锻炼出来的酒量,便是再烈的酒,也未必能教他醉到人事不知的地步。
"尚琦可是真后悔那日分身乏术,没能亲自伺候李爷,只得让童儿扶您到后院寻了一间静屋歇着。其实那一回是尚琦与李爷您第二回见面了,只是李爷贵人事忙,定然是记不得了,尚琦却心心念念想着李爷,不知今日李爷可能让尚琦一偿心愿?"
再往下听可就不好听了,尚红心里本就觉得羞耻,现下更不肯听别人行那事时的声音,便往门外退去,他本以为尚香会阻拦他,可尚香这时只凝神听着,倒没注意到他退出了房间。
"呯!"
没等尚红退出去,便听到铜管里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还有尚琦的惊呼声,有些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