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公司终于发生了政变，比我预想的晚了很多。
几个公司的元老与王倩倩的父亲发生了严重的意见分歧。我不得不拄着拐杖来参加一个蓄谋已久、剑拔弩张的董事会。会议桌上，我感到了王氏父女勃勃的野心，这将使他们和公司不是成果辉煌就是摔得很惨。在他们父女提出的四个大胆的项目方案里，我对其中两个投了赞同票，一个弃权，一个反对。
一进家门我就听见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孩子坐在婴儿车里，手里拿着个玩具铃铛。小水坐在一旁看书，难得这么吵他也看得下去。
“你回来啦？”小水抬起头说。
“嗯”我坐在沙发上点着了烟。
“公司的事还好吧。”
“听天由命吧。”
“没出什么事吧。”小水的语气挺紧张。
“没事，你今天这么闲？”我掐灭烟，伸手从旁边的婴儿车里抱起孩子，我现在真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孩子了，一天看不见就想得难受。
“告诉你个好消息吧，”小水坐在我旁边，一边扇着孩子头顶上的烟一边说，“威勇律师事务所今天要我了！”
“真的！那可是我当年的梦想啊，咱得好好庆祝庆祝，走，吃饭去。”我真替小水高兴。
“那他怎么办？阿姨刚刚出去了。”小水指的是孩子。
“带若若一块去！”
小水开车，我抱着孩子，我们来到一家干净高雅的餐厅，两个大男人，一个拄着拐杖，一个抱着孩子，这组合的确有点怪，引来餐厅里不少人侧目。
我们找了一个最里面的位子坐下来，孩子放在我们带来的一个婴儿篮里。
“祝你工作顺利，成为大律师！”我端起酒杯敬小水。
“祝你早日康复，一切顺利！”他也端起杯子。
不一会，菜上齐了，正吃着，我看见王倩倩和一个男人进了门，王倩倩也看见了我，冲我走过来。
“你好。”王倩倩向我打招呼。
“你好，来吃饭？”我礼貌地说。
“是啊，和我男朋友，”她的目光落在孩子身上，“我能抱抱他吗？”
“当然可以。”我回答。
小水抱起孩子递给她。
“又沉了不少呢。”王倩倩笑着说。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王倩倩抱孩子，她以前来看孩子的时候我都不在家。我也是第一次看见她眼里充满母性的柔情。
她逗了一会，又把孩子还给小水。
“这是文小水，我们一块照顾孩子。” 小水冲她微笑着点了点头。不知为什么，我想向王倩倩暗示我和小水的关系，她理不理解都无所谓，我就是想让她知道。王倩倩也礼貌地冲小水点了点头。
“我觉得她还是挺爱你的。”回家的路上，小水边开车边说。
“怎么，吃醋了？”我笑着说。
“她毕竟是你孩子的母亲。”小水说。
“这不可否认，可是我不爱她，从来都没爱过。”我说。
“你爱我吗？”我问小水，他从没亲口对我说过，只是一次过情人节时给我发过一个短信，是四句藏头诗：鹅字飞去鸟不飞，良字去点双人随，受苦人儿友心随，您字去心又怨谁。谜底是四个字：“我很爱你。”
“糟了！”小水惊呼，原来前边有警察拦车检查，我们刚刚都喝了酒。
小水下了车做酒精测试，结果当然是不合格。我赶紧向警察求情，我说孩子病了，我们赶着上医院，正说着孩子及时地哭了起来，增添了几分真实性。警察可能也看在我们两个大男人带着个小孩的份上没扣分，仅仅罚了款。
小水说你们商人的瞎话真是张口就来，草稿都不打。我说将来我还要把我儿子培养成小奸商呢。
王倩倩来看孩子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本来说好是每月一次，现在基本是每星期就一次，这个星期她来了三次。小水为此很不高兴，他一向善解人意，我觉得他应该能理解。
这天王倩倩又来家里看孩子，一进门她大吃一惊，她说你家里不会遭小偷了吧。我说没那么夸张，就是几天都没收拾屋子。保姆请假了，小水被派去了外地，我照顾孩子没时间收拾。
“你也不能什么都让人家小水干，人家还比你小呢。”王倩倩一边收拾屋子一边跟我说话。
“有保姆呢，是他自己愿意干。”小水不愿意家里有保姆，他喜欢亲自动手。
“不过你们两个大男人带着孩子，真是怪不容易的。”王倩倩的意思好像她已经明白并且接受了我和小水的关系，无所谓了。
“你最近是不是来得太勤了点。”我试着对王倩倩提出来。
出乎意料，王倩倩没有不高兴，我以为她又会大发雷霆。
“他不乐意了吧。”王倩倩看了我一眼，“有些话我早就想对你说了。”王倩倩坐在我对面，接着说，“文鹏，你们不可能就这么过一辈子，孩子可以没有妈妈，但绝不能有两个爸爸，他将来根本没法在这个社会上立足。你都快30岁了，怎么这么不成熟。我没有别的意思……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说完，王倩倩起身进了婴儿室。
这时候，门被打开了，小水提着行李回来了。
“怎么样，你好不好？”他笑着过来抱我。
我下意识地往婴儿室看了看，小水也看到了沙发上王倩倩的包，有点尴尬地进了房间。
我们发生了重逢后的第一次争吵。
“她就是想孩子了，来看看，你别那么小心眼成不成。”我对小水说。
“那她当初还把孩子给卖了。”小水轻蔑地说。
“你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觉得自己和孩子都受到了侮辱。
“怎么，不爱听了。你们俩都他妈够冷血的！”
“你以为我想这么做吗？她不会跟我这个残废过一辈子，我也不能让屈家无后吧！”
“你们有没有替这个孩子想过，他长大了你们怎么跟他说，你们都太自私了！”
“现在什么社会了，离婚的多了！”我冲他吼了起来。
“你就这么无所谓！你还在乎什么！”
“我一个人撑着这个公司，这个家，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这个孩子！还不是为了我们的将来。”
“我能养得起这个家，你用不着把自己说得这么可怜！”
“就你那几个钱连买奶粉都不够！”
“要是再有个‘救国救民’的机会，你又该以身相许了吧！”
“文小水，你他妈别不讲理，当初是你提出分手的！”
“不跟你分手你一样得把自己卖了！我他妈早把你看透了！”
“我的事不用你管！”我气得把拐杖拽向对面的墙，自己也因为重心不稳倒在茶几上，桌上的几只玻璃杯全都摔碎在地板上，我把其余的东西也一股脑地狠狠扫下桌子。
门“咚”地一声，小水走了。
我坐在沙发上手里摆弄着一根香烟，我答应小水戒烟。我他妈干嘛那么听他的，我心里骂着，我点着了香烟，长时间不吸，已经不大习惯，我咳嗽起来。
孩子突然在屋里哭起来，我赶紧扶着墙走过去。小水老说家里有个外人别扭，若若也一岁多了，就把保姆给辞了。婴儿室里几乎被玩具塞满了，大部分是王倩倩买的，显然她更了解孩子喜欢什么。我抱起孩子轻轻摇着，他现在可真沉，过了好一会他才止住哭声，如果换作王倩倩，孩子几乎是在被抱起的同时哭声就会停止。母爱的确是这个世界上最神秘最神圣的一种爱。我不禁想起了我和母亲微妙的关系，我暗地和她较劲，和她作对，可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某些方面非常像她，或者说潜意识中我在模仿她。她为了丈夫，为了儿子，为了屈家的产业，付出了自己毕生的精力。
母亲年轻时算是个标准的大众情人，不顾家里的反对嫁给了当时一穷二白、不务正业的父亲，结婚后她和家里人几乎没有了来往，断了联系，父亲事业成功后她的家庭依然不肯接受他们的婚姻，他们没有得到过任何人的祝福。也许母亲是失去的太多了，她才把这用亲情用爱情换来的产业看得过重，才会渐渐变得孤注一掷，独断跋扈，她股子里的“家族使命感”代替了很多女人本应该拥有、本该享受的东西。
我不知道爱情究竟会在纷杂的生活和艰苦的奋争中变成什么？爱情不可能永远只是爱情，它会升华，会转化，会蜕变。我和小水的爱情呢？会独一无二吗？
天渐渐地黑了，我喂了孩子三次，自己却一点也不想吃东西，我眼睛疲劳地闭上，脑子也有些麻木了。等孩子睡实了，我也躺在了床上。
睡到半夜的时候，我听到客厅里一阵叮叮咣咣的响声，我出去一看是小水，他趴在地上，浑身酒气。
我艰难地把他移到沙发上，扭开灯，昏黄的灯光射在他那张英俊的脸上，和我们初识时相比，他略胖了些，发型也变得成熟，不再随意蓬散着。浓重的阴影下，卷卷的睫毛投射下长长的影子，笔直的鼻子微微翕动，双眉紧锁，十分痛苦地样子，喉结不时上下动动，大概酒精让他感到口渴了。
我喂他喝下了水，他喃喃地说着什么，依然很难受的样子。我是不可能把他弄到床上去了，让他在沙发上凑合一宿吧，我轻轻地帮他脱衣服，解皮带的时候，小水突然反抗，含糊地说，“不行，别，别脱我裤子，我得回家……”我无奈地笑笑，人有的时候就是很贱。
第十六章

我和小水在共同的同居生活中默默达成不成文的规定，我主要负责照顾孩子，小水则负责家务，分工合理又明确。
我对那天投了赞成票的两个项目方案有种不祥的预感，但也许事情没有那么糟。我妈说，遇到事，先想到最坏，等到了最坏的时候再往好处想。
但，迟早要面对，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两个项目方案运作均告失败，公司因此元气大伤，不得不又一次召开董事会，王倩倩的父亲在会上对这次失利作了解释，我知道如果当初我不投那一票，也不至于到今天的地步。公司为了接下这两个项目已是负债累累，银行的贷款不说，为了和一家企业合作居然给他们办了一笔不小的担保，项目现在泡汤，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了。
我想了一夜，犹豫着该不该把自己那部分股份兑现，如果不及时兑现，公司垮了就一份钱也得不到了。可是这就像要卖掉自己的孩子，卖掉了他就不姓屈了，可不卖掉，它也许会被毁掉。
就在我举棋不定的时候，王倩倩给我打来了电话约我出去谈公司的事情。
“文鹏，你带着孩子辛苦了，好像都瘦了。”王倩倩对我说。
“还行，谈不上辛苦。你约我出来到底什么事情？”我心里很乱，没心思陪着王倩倩叙旧。
“公司现在这样子，你有什么想法吗？”
“只能静观其变了，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不知道王倩倩又打什么主意。
“我劝你还是把股份卖了，这次和上次不一样，这次公司是真的不行了，我不会骗你。这次你一定要相信我。”王倩倩很着急的样子。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公司不行了？”
“实话对你说吧，我爸爸正在准备转让股份。”王倩倩急于让我相信她，其实看她的眼神我已经相信她了。她这个人心眼并不坏，有什么全写在脸上。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我问。
“我觉得有些地方对不住你，那次车祸我也有责任，还有……文鹏，我是真为你好。”王倩倩说得很真诚。
看来我真的要卖掉屈家的产业了。
我把转让股份的事委托给了翟总，一星期后我与屈氏集团再无瓜葛，它也不应该再叫“屈氏”了。
该去的留不住，我不再想它了，很快我有了新的打算，我要开一家律师行，它真正地属于屈家，属于我，我的父亲可以白手起家，为什么我不可以，更何况我还有一定的基础。我把初步的计划告诉了翟总，一是希望他给我点建议，二是希望他能来帮帮我。翟总很支持我，给了我许多很有价值的意见，还答应把他多年的老关系介绍给我。他说我真的成熟了，不再是那个刚进公司时候吊儿锒铛的少爷了。
小水每天到家都快半夜，“威勇”用人够狠的。公司的变故我还没来得及和他说。我想等我把律师行办起来再告诉他，把他给震了，像我们刚认识时候那样，让他对我充满崇拜。
那段时间过得飞一般地快，我和几个“大趴”（Big Partners）已经达成合作协议，律师事务所下个月就可以正式运营，翟总从我的上级变成了我的员工，当然，我依然对他很尊敬，依然把他当成我的老师。我已经从朋友那里接到了案子，再加上合作伙伴的客户关系我相信不久就可以上轨道。
在我和小水大汗淋漓的高潮过后，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他，他吃惊地说我总能干出让他想不到的事。我听不出这话他是夸我还是怨我。他还说王倩倩对我还是有感情的，不然不会把这么重要的消息告诉我。我说女人既可以是朋友也可以是敌人就是不能做老婆。
我的律师行顺利开业了，挂牌那天非常热闹，来道喜的人非常多，门前开车展一样，我心里那叫一个美，一脸的春风得意。
小水今天一进门就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他辞职了。
“你有病吧，好好的辞什么职！”我有时候真觉得他是个怪物。
小水耍赖似的笑了，“你还能不养着我了？”
“养不起了。”我赌气地说，真不知道他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
“我想去你那儿做。”小水趴在沙发背上说。
“你怎么也不和我商量商量。”其实他一说辞职我就猜到了。
“有什么好商量的，你就是老板，还要和谁商量。”，小水眨了眨明亮的眼睛，“给谁都是打工，干嘛不给自己家里打。”
我没理他，这人怎么这么大主意，“威勇”可是这个城市里一流的律师事务所，当初小水凭着那篇精彩的论文敲开了人家的大门，这可是百年不遇的好事，他总说我冲动，我看他才是。
“想什么呢，到底要不要我？”小水推了我头一下。
“不要！”我也推了他一下。
“要不要？”小水粗鲁地把我头朝下按在沙发上。
“不要！”
“要不要？”他掐着我的后颈。
“不要！”
“要不要？”他手伸向我身子下面，放在我那儿磨蹭。
“要！”
“要是抗日那会儿，你肯定是一个叛徒，一色诱你就全交待了。”
“那也得看是什么样的了。”我翻过身来，躺在沙发上冲他坏笑着。
“我这样的。”
“玄。”
“要不试试？”小水挑逗着我，他不再是那个羞涩的少年。
我们刚开始接吻，婴儿室里传来了若若的哭声，我不得不把小水推开，小水皱了皱眉。我哄了一会，把孩子抱出来，小水正看电视，显然他十分扫兴。孩子已经不哭了，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小水正站起身，突然若若把短小的胳膊伸向他，含糊不清说了句“怕怕”，我们都没听清，若若又叫了一声，这回我们都听懂了，他是在叫“爸爸”。
孩子依然伸着小胳膊等着小水的回应，小水呆立着，不知所措的样子。
“小东西，我天天教你叫爸爸，你倒叫起别人来了，谁是爸爸？看看我，谁是爸爸？”我吸引着孩子的注意力，孩子可能也有些搞不清了，他看看我，又看看小水，然后又冲小水叫了一声爸爸，冲我叫了一声妈妈。虽然有点哭笑不得，但我非常高兴，这毕竟是孩子第一次开口叫爸爸妈妈，若若说话比别的孩子稍晚了些。
小水也笑了，他摸了摸孩子肉乎乎的小脸蛋儿。
第十七章

小水和我成了同事，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唯一的担心就是怕我们的关系暴露。但小水一副很坦然的样子，他说这种事越是想掩盖就越是麻烦，不如大大方方的，人家也不会往那儿想。不知从什么时候小水变得比我更从容了。
“我今天在街上看见‘瘦猴’他们了。”小水对我说。
“他们？他们现在干什么呢？”没想到他们还在这座城市里。
“还不就干那些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事。”小水厌恶地说，“我给他们钱了。”
“小心以后缠上你，这种事我见得多了。”这事小水做得欠考虑。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而善因不得善果，恶因不得恶果，恐怕也是命中早有定数，并非人力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