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的痕迹————曼陀罗十三子
曼陀罗十三子  发于:2008年1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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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活在后悔和遗憾里的人是悲惨的,留下悔恨和遗憾的人是残忍的。
我这个人性格两面,勇敢坚毅却承受力差,热情正直却缺少判断力,算得上是有个精明的头脑却也常常执迷不悟。我一直想成为像父亲那样成功的男人,但母亲对我潜移默化的影响才使我真正成熟起来。
八年前,我22岁,从香港大学毕业回来,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阶段,我有一张称得上英俊的脸,但是不笑的时候有些酷过了头儿,显得过于严肃,再加上一米八三的个头使我给人凶巴巴的感觉,有人劝我戴上一副无边眼镜会好得多,但我爱动,戴着它实在不方便,最后还是作罢。我在香港学的法律,主修经济法和民法,在香港学法律的优势在于可以接触到更广泛、更多元化的国外案例。香港维加特法学院是当时唯一一家对大陆学生开放的国际化学院,报考这所学府除了分数线还要求家庭条件好。这对我家来说不成什么问题,我父母都是生意人,从我记事儿开始他们每天都是匆匆忙忙的样子,我是在电话里学会叫爸爸妈妈的。现在我家的屈氏集团在这座城市里已经无人不知,唯一的遗憾是我的父亲在我十八岁那年去世了,他走的时候才四十八岁。
从香港回来的第一天是休息,第二天我在家里办了个“派对”,请了许多朋友玩闹,昨天又在家睡了一天,今天我开着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我想亲近一下这座久违了的城市。我把车停在马路边,去便道上的一个小店面买手机充值卡。一打开车门外面的热浪差点令我窒息,我讨厌这样湿热的空气。那个时候的充值卡不像现在花样这么多,只有两种,图案不是一排长城就是一只抱着萝卜的小白兔。我正刮着卡上的密码,突然脚边“扑通”一声,我吓了一跳,低头一看,倒在我脚边一个人,我还没什么反应,几个人追过来对地上的人又踢又打,肉体与拳头碰撞的声音让我有些发毛。在香港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和又湿又脏的巷子里这个场景也经常上演,尤其是晚上,如果遇见了,可以选择报警或走开,我都是选择后者。
“别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我忍不住喊,离我太近了,甚至能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我这一嗓子的确止住了些拳头,同时也引来了更多看热闹的。
“有什么事报警吧。”我对那几个打人的说。
那几个人看了看我,又低头对趴在地上的人说,“小仔子,今天饶了你,以后少他妈干这种缺德事!”看样子他们并不是街上的流氓痞子,像是本地人。
打人的几个扬长而去,留下看热闹的议论。
“哎呀,是个小孩子嘛。”
“是不是应该送医院啊。”
周围一片七嘴八舌,有好心的人已经过去掺扶那个挨打的人了。
这个人被晃晃悠悠地扶起来,看面相的确是个十几岁的孩子,额头上,脸上全是血,闭着眼睛,表情十分痛苦,浑身都是土和脚印,被打得不轻。这种事在这座充斥着外来人口的城市里并不新鲜,没准他是个小偷什么的,几分钟前还在作案,只是样子太年轻了才引起了同情。
“是不是应该报警啊。”
“打120吧。”
这座城市的人排外但热心,我也不例外。
“弄到我车上去吧。”索性我就好人做到底。
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抬进了我那辆崭新的丰田,那是当时大街上最牛的私家车了。
我从后视镜里看见那个人倒在后座上一动不动,他个头不算小,一脸稚气,衣服破旧,民工打扮。
经过检查,男孩肋部骨折需要手术,头部外伤也要缝六针,此外还有严重的中暑现象。我交完手术费,不大放心我停在医院外面的车子,赶紧外往走。
“哎,你,说你呢,别走!”我应声停下了脚步。
转身一看原来是个年轻的小护士。
“你等会再走。”小护士对我说。
“怎么了?”
“让你等会你就等会。”
小护士递给我一张表格,示意我填上。其实这是个缓兵之计,不一会来了两名警察。
“是你把伤者送来的?”其中一个警察问我,那时候的警服还是绿色的,被汗水一浸颜色变得很深,紧紧地贴在身上。
“对,是我。”我有些茫然。
“你还帮他交了手术费?”
“嗯,交了,不交不给做。”
“说吧,你是怎么把他撞了的?”
“我撞他?我没撞他。他是被打伤的,也不是我打的。”
“打的?他受的伤主要是车撞的。”
“……”
“让我们看看你的车。”
我带着警察来到我的爱车前,这可是我的命根子,别说撞人了就是撞块豆腐我都舍不得。两名警察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检查了好几遍。
“对不起,我们可能搞错了,你的车的确没有撞过人的痕迹。”
“当然了,我是见义勇为,你们不就提倡这个嘛。”我理直气壮。
我们又一同返回医院,警察决定在伤者手术前做一个简短的笔录,也好彻底排除我的嫌疑。
我们来到病房。伤者头部已经缝完了针,缠上了厚厚的纱布,头显得大了一圈,一双大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们,里面除了恐惧还是恐惧,他为什么这么害怕。也许这是从小就锦衣玉食的我所永远无法体会的。
“是他救了你吗?”一名警察指着我问。
病人点了点头。我顿时挺了挺胸看了一眼对面的小护士。
“他能讲话吗?”警察问小护士。
“能。”小护士回答。
“出事经过可以讲一下吗?”警察对伤者说。
“……”
“出事地点在什么位置?”
“……”
“什么人打你?”
“……”
“他会不会脑子给撞坏了?”我问。
“他不还记得你呢嘛!”小护士白了我一眼,“手术时间差不多了。”她对两位警察说。
“那就先手术吧,我们还会再来的。”警察回答。
看样子这孩子被吓坏了,还没恢复镇定。警察记下了我的联系方式,和我一起走出了医院。
回家后,我跟我妈和黎伯伯讲起了这件事,黎伯伯是我们家的老司机,处得已经是一家人了,他说现在好人可真是难当,就人命还被盘问半天。我妈妈说我无聊闲散就生是非,让我尽快去公司上班,不然早晚真出事。
如果没有那次的见义勇为也就不会有这个我要讲的故事了。第二章
※※f※※r※※e※※e※※
这天夜里我又做了那个可怕的噩梦,梦中我又回到了那座阴冷的废弃仓库,梦到了手枪,绳子,酒精,梦到了那撕心裂肺的痛和屈辱……
将近中午我才醒来,我愣愣地看着天花板,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我在心里默默念着,可是,都过去了吗?
我突然想起了几天前我救的那个男孩,他现在怎么样了,闲得无聊,索性去看看他。他那天肯定是被吓傻了,也没对救命恩人说声谢谢。星相书上说我这个星座的人特别喜欢被感激,我还真有点。
到了医院,我找到那个男孩的病房,病房里有八张床,每张床都有病人,床边是一两个病人家属。男孩坐在病床上,靠着墙,头上脸上的纱布少了许多,只剩下薄薄一层,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双唇紧闭。我惊讶地发现这个男孩的侧脸居然很俊美。
“你好点了吗?”我开口问男孩。
男孩转过脸,一副惊讶表情。
“我叫屈文鹏,你还记得我吗?”我坐在床上。
“你,你好……”男孩眨了眨眼。
“你叫什么?今年多大了?”我故意显出几分老成。
“我叫文小水,快18岁了。”男孩的普通话还算标准。
“你家里没来人吗?”没人来看过他,看着他空荡荡的床头,我已经猜到了。
“大哥,”男孩欲言又止,“那些钱我会还给你,可是我,我现在没有……”紧张让男孩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很难听。
“我不是来要钱的,”我一阵尴尬,爱面子是我的死穴,对一个躺在病床上并且没有亲人陪伴的未成年人要那几个手术费绝不是我屈文鹏干的事,“我就是来看看你”,说到这儿我才发现自己的重大失误,我没带任何慰问品,哪有这样看病人的。
“你等一下啊,我去给你买点水果,我来得太急给忘了。”我转身出了病房。
我感觉背上有一道目光跟随我出了门口。
我在医院门口急匆匆地挑着水果,我干的这叫什么事,本来就是好心来看看,反倒让人家误会来要钱,早知道我就不来了。我不想让那双好看的大眼睛里对我满是猜疑和恐惧,这让我很不舒服。那个卖水果的小贩执意要去对面的超市里验我那张崭新的百元大钞,我说别验了,我不让你找钱了还不行,这么一说小贩更加肯定那就是假币无疑。
回到病房中,有几个人正和那天的小护士纠缠。
“他现在不能出院,得观察一段时间。”小护士说。
“就让他出院吧,我们真的没钱交住院费啊。”
“是啊,大夫,我们山里的孩子没那么娇气的。”
“您就让我们带他走吧,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他的。” 几个民工样子的男人站在病房里和小护士争论。
那个小护士见我进来,指着我说,“这就是他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他及时送来,这孩子恐怕得落下个什么后遗症什么的呢。”
那几个人看着我,我没从他们脸上看出任何感激之情,我瞟了一眼文小水,为什么每次从他眼中看到的都是恐惧?
“你救了他?我看是你撞了他吧!”一个瘦得像猴子似的人冷冷地冲我说。
看来感谢我是得不到了,“这件事是个误会,警察昨天已经来调查清楚了,还有你们可以问问文小水我是不是撞他的人。”对付这样几个无赖我还是绰绰有余的。
听到警察两个字他们显得有些害怕,不再吭声了。
“屈大哥是好人,是他救了我。”小水对那几个人说。
“你他妈闭嘴,都是你这个扫把星惹的事。”那个瘦高的“猴子”冲小水嚷道。
“这是医院,你说话文明点!”小护士狠狠瞪了他们一眼走出了病房。
“你们是文小水什么人?”文小水刚才那句“屈大哥是好人”真的让我有了当大哥的保护欲。我走到床前把水果放在床头柜上。
“我们是他大哥。”“猴子”回答。
“亲的吗?”我问。
“不是,管你什么事。”“猴子”说。
“他需要住院观察,你们不能现在带他走。”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人是我救的当然和我有关系。文小水是未成年人,未成年人是受法律保护的。我是一名律师,希望你们知道这是一座讲究法律的城市,除了他的合法监护人没人有权带走他。你们谁是他的合法监护人?” 我还不是一名律师,不过我看这么说能把他们唬住。
“猴子”他们一时无人说话。
“小水,他们到底是你什么人,谁是你的监护人?就是说平时谁照顾你的生活?”我问文小水。
“他们照顾我。”
我想应该再给小水一点力量,我用更加坚定诚恳的眼神看着他。
“除了他们你还有什么亲人?”
文小水摇了摇头。
“在老家,像他这么大的,儿子都会打酱油了!”一个矮胖的黑脸男人说道。
“如果你们带他出院,我只能以虐待未成年人罪起诉你们。”我对“猴子”他们说,“我再次提醒你们这里有法律!”
“文小水,要是你现在不跟我们走,你就再也别来找我们了。”“猴子”恶狠狠地对文小水说。
“我就是饿死也不去找你们了!”文小水声音不大但语气坚定。
“好,文小水,你他妈给我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猴子”带头走出了病房。
病房里终于安静了。我这才注意到屋里除了我和文小水已经没有其他病人了,门口倒是围了不少人。
这时,小护士带着几名男医生进来了。
“他们人呢?”小护士问我。
“都走了。”我回答。
“走了?那住院费怎么办?”
“你看那几个人像是来交住院费的嘛?要不是我他们就把人带走了。”
“人倒是被你留下了,住院费怎么办?”
“多少钱?”
“押金五千。”
我掏出钱包准备拿钱。
“跟我来。”小护士对我说。
我跟着小护士办好了住院手续,这年头逞英雄就等于冤大头。
第三章
过了两个星期,文小水可以出院了。我们走的时候那个小护士对我说,她没见过我这么做好事的,从头到尾跟赌气似的。我说,我就是见不得好人挨欺负,坏人称霸王。小护士说,你怎么就知道他是好人?他要是好人能跟那帮烂人在一起称兄道弟?这个问题我从没问过小水,我一提起那天那帮人他就挺害怕的样子,不愿意多讲。通过这些日子和文小水的接触,我是一点也没感觉出他坏来,相反他十分单纯,很善良,几乎没什么心眼。
后来,我跟小水提起这件事,他笑笑说,怪不得那小护士老对他不冷不热的,说我把他当好人是因为他自己面善,我说可能因为自己好色吧。我也问自己要是把文小水换成个别的什么人,我还会不会这么做,也许还会,但绝不会有后面那么多故事了。
上帝就是这么神奇,他引你走到命运的叉路口然后让你自己做出选择,根据你的选择再决定帮不帮你。
接小水出院后,我暂时把他安顿在一个出了国的哥们家里,因为那儿什么东西都不缺。小护士的话让我当时着实犹豫了一下,算了,还是那句话,好人做到底,要真是出了什么事就算我我瞎了眼。过段时间得跟他好好谈谈,我的确对这个乡下男孩了解的太少。
母亲又找我谈去公司上班的事,我的生命轨迹一直被她安排得很完美,直到我十八岁那年,我决定反抗,我要过我自己的生活。首先我要决定自己的大学,她想让我去美国留学读经济,我没同意,和朋友跑到香港念法律。毕业回来后她想让我进入公司,我一直拖着,我对做生意一点兴趣也没有。母亲是个典型的女强人,有强烈的事业心和家族使命感,其实我是暗暗佩服她的。
许多天没来看小水,他不会真把我哥们值钱的东西卷包跑了吧,我得去看看,这些天不止一个人对我这么说了。我来到门口正翻找着钥匙,门已经开了。
“屈大哥。”
“小鬼。”我笑笑。
进了屋我一惊,这还是我哥们那狗窝么,房间每个角落都出奇的整洁,我还以为自己进了五星级宾馆。再看看小水更是令我惊讶,健康的肤色,红润的嘴唇,又黑又亮的头发有点稍长,没有刻意梳理,随意地蓬松着,有几缕刚好落在整齐浓密的眉毛上,大大的眼睛明亮有神,好一张漫画中才有的脸,我也只是一个多星期没见到他,怎么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文小水被我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也尴尬地笑笑,往他头上胡撸了一把,掩盖我内心异样的感觉。
我嘘寒问暖了一番,文小水问我这些天是不是特别忙。我说我是个无事忙,朋友多没办法,我又刚回来。谈话中文小水显得有些拘谨,不像在医院里那么随便,这小子有点怪。不过我天生有一种亲和力,从幼儿园到大学,还没有我混不熟的朋友,朋友多是我从小到大的特点。我已经取得了文小水的信任,这一点我能感觉出来。
他主动告诉我那天在医院里的那几个人是他们邻村的,自己跟着他们从乡下跑出来来到这座城市,快有半年了。领头的那个外号果然叫“瘦猴”。
“你以后还打算去找他们吗?”我问他。
“不会,永远不会。”。
听到这话我放下心来,那些人显然不是什么好人“你那天到底是怎么出的事?”
“我先是让车撞了然后又被撞我的人给打了。”文小水回答我。
“我操!还他妈有没有王法了,撞了人还敢打人。”听到这种事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不是,我是故意往人家车上撞的,然后‘瘦猴’他们就管人家要钱,我们这么干了几次,可那次遇上的人特别凶……”小水低着头说。
“碰瓷儿?”我问。
“什么?”我忘了小水普通话不太好。
“操!”我骂了一句。
文小水以为我在骂他,脸一红深深地低下了头,眼圈也红了,像是个挨老师骂的小学生。我的确很鄙视这种行为,但我更痛恨这个社会。在这个歌舞升平的城市中,有些人为了生存必须做出这样的事,简直根本不把自己当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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