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奇谈 之 霞衣
新娘的嫁衣，轻纱如鞘翅。
是占有的宣誓，抑或挣扎着逃离。
肖苒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带着经常出入祖宅。
记忆里，那是个大到不可思议的园子，满园四季都开着不同花，随处可见彩蝶翩飞。天气好的时候，有一个人就会温柔地牵着她的手，跑去扑那些蝴蝶，直到爱花的祖母气急败坏地将他们从被踩踏得乱七八糟的花圃里赶出来。
她爱叫那个人羽哥哥。
后来，父亲因为意外去世，母亲带着她去了南方，祖母，蝴蝶和那些花儿也就逐渐淡出了肖苒的世界。蓦然记起的时候，自己和羽哥哥已然长大成人，竟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祖宅，依旧是深广静穆的模样，肖苒跟着姑母走在青石板铺成的花径上，思绪便也随着脚下的路延伸开去，依稀可以见到年幼的自己雀跃奔跑的身影。初夏时候，园子里正开着紫薇和四季海棠，花团锦簇，从灌木丛里稍稍探出头来，即热烈又寂寞。蝉噪声里，清淡隐约的香气随风而来，肖苒想，今年百花池里的荷花该也是开得很好。
只是，不见了飞来飞去的蝴蝶。
"小姑姑！"有人主屋的厅堂里迎出来。
肖苒抬头，对上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青年温文漂亮的面孔盈满笑意，快步朝她走来。
轰然，原本模糊的记忆像被潮水洗过一般瞬间清晰。
"小羽，来见见，这是你四叔的女儿苒苒。还记得吗？你们小时候一起玩过。"姑母笑着把肖苒拉到身前。
"苒苒，是苒苒啊！"肖羽高兴地扶着肖苒的肩膀左看右看，"怎么会不记得，小时候就数我们两个被奶奶骂得最惨。多年没见，一眨眼长这么大了！"
"羽哥哥......"肖苒微微一笑，带着礼貌和生疏，"恭喜啊，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嗐，客气什么呢，走，我带你去见见嫂子。"肖羽一副大哥模样地揽过她肩膀，那种亲昵，就好像两人间并没有隔上十来年的分离。
--苒苒，走，我带你去抓蝴蝶。--
肖苒从心底泛出笑意，还是老样子啊，她的羽哥哥。
正厅里坐着好些个亲戚，有前两天就到的，也有今天刚来的，明后两天应该陆陆续续还有些宾客。肖家长子嫡孙的大喜之日，排场自然是不能马虎的。所以，就连远在岭南的肖苒也收到了喜帖。
在肖羽的引介下跟那些长辈平辈小辈们打过招呼后，肖苒见到了肖羽的未婚妻。那是个十分美艳的女人，即便打扮的很清淡，但单单只是站起来冲着肖苒一笑，就让肖苒有点震撼。
"大嫂......"怔怔地喊了一声，肖苒就说不出话来了。心底下突然有一阵难耐的躁动，有什么叫嚣着在那里冲突着。
"小苒吧？我听肖羽说起过你。"伊扬滋润的嘴唇抿成优美的弧度，声音优雅而柔软。
"别听他瞎说。小时候的事情，都不大记得了。"肖苒勉强地笑着，不知为何，说了个小谎。
"不是吧，真不记得了？"肖羽插嘴，"那时候我们可是出了名的辣手摧花，长辈们口中的经典反面教材，这么辉煌的过去，我都舍不得忘记呢。"
"那些缺心眼的事情，还不都是你挑的头。"肖苒顶回去一句。
"嘿，瞧，我说你没忘吧。"肖羽笑着，揉揉肖苒的头。那掌心里的热度让肖苒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刺痛起来。
"肖羽，过来一下！"有人朝他们这边招呼。
肖羽应了声，当新郎官的总有许多事情等着他操办。他看看肖苒，问："奶奶那边见过了没？"
"先前就让小姑姑领着见过了。"
肖羽点点头，关照伊扬："你先陪陪苒苒。她可是我最疼爱的妹妹，别让坏人欺负了。"
伊扬笑着在他背上拍了一掌："就知道贫。去忙吧，小苒你放心交给我好了。"
两人之间的契合感让肖苒忍不住别开头。
"小苒，要不要四处看看？"伊扬找来一把苏绣锻面的遮阳伞，拉着肖苒的手来到屋外，"你好些年没来了吧，应该有些地方也变化了。"
肖苒默不做声地点点头。伊扬走路的姿势很独特，有杨柳扶风般的翩然，待在她边上能闻到一股高级香水的味道，清雅而浓郁。
这个女人也是大家族出身的吧，跟羽哥哥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并肩而立还真是般配，肖苒想。
"小苒现在还在念书吧？"一路沿着青石板路往百花池走，伊扬找了个通用的话题。
"不，我工作两年了。"肖苒否定得有些不留情面，"我妈妈身体不好，需要钱。"
伊扬并不在意她的冲撞，保持着淡淡的微笑说："啊，肖羽也真是的，都不关心自家婶婶。回去一定得教训他。"
肖苒一愣，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这个女人是在炫耀么？
她并不想失态，稍稍别开头，视线便落在了不远处的一畦花田。碗口大的白色花朵在绿叶的陪衬下有些触目惊心地盛开着，浓烈的栀子花香让人有种窒息的错觉。
"这里本来种的是芍药......"肖苒喃喃，那块地是她和羽哥哥的乐园，"奶奶说栀子花招虫，从来不肯种的。"
"自从奶奶身体变差之后，那些芍药缺少照顾，都焉了。我就叫人种上栀子，只要喷喷药不用怎么打理，也还长得不错。"伊扬指向远处，"变了的不只这里，你看百花池，去年刚翻修，重新垒了太湖石，还建了座凉亭。"
肖苒呆呆地望着远处八宝凉亭的一角。
"对了，你还没看过我们的新房吧？"伊扬顿了顿，又说，"想不想去参观一下？"
"......不，不用了。"肖苒盯着伊扬，瞳孔一阵收缩，退开一步，"我一个人到处看看就好，嫂子你忙去吧......"
说完也不再听伊扬说些什么，从她身边跑开了去。
竟然，这个女人已经在她的世界里插足得如此之深，改变着祖宅的一切，篡改着她的童年，更掠夺了她的慕恋。肖苒一边跑着，从心底里生出一丝恨意。如果可以，她真想阻止这场婚礼......
"啊--"肖苒被自己邪恶的愿望吓了一跳，停下脚步掩住嘴。原来她是真的动情了，年少时被深埋的幼芽，在重逢的那一瞬得到甘霖的滋润，只这么片刻，就长满了心房。
--"羽哥哥，苒苒长大了要当羽哥哥的新娘子。"
"好啊。"
"那，我们拉勾！"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肖苒抬起头，不知不觉她已经站在了百花池边。田田的荷叶一层接一层地紧挨着，朵朵菡萏半遮半掩地盛开其间，占满了水面。隐绰的香气在近处变得真实而浓烈起来，这让肖苒联想到了伊扬身上的香水，倏地有些作呕。
曾经，就在这池塘畔，她和羽哥哥订下誓约。
肖苒漫无目的地沿着池畔的鹅卵石小径缓缓走着，一边怀念着自己稚嫩的初恋。然后，在这个亲戚来宾们本应聚在前厅的午后，肖苒看见了一名少年。
池畔松树的影子投下来，正好替少年挡住了直射的阳光，他低着头静静坐在太湖石上，额发在脸上落下一层浅薄的阴影，修长的双腿包裹在裁剪合体的牛仔裤下，闲散地搁在另一块较低的石头上，手里捧着本书，看样子读得正专心。
说不上为什么，这样子的一个人，让肖苒突然很想找他说话。于是她走上前，在少年边上拣了快干净的石头坐下。
"嗨，你也是来参加婚礼的么？"肖苒打量着他的侧脸，心里不经意地想，这男孩跟从前的羽哥哥长得有点像呢。
少年抬起头看她一眼，只从鼻腔里发出一个音节表示肯定回答，然后低下头继续看他的书。
是哪一房的亲戚吧，才长得那么相像，正面看更像。肖苒愈发有了与他攀谈的念头。
"是第一次来这园子么？"
男孩没有搭理。
肖苒自顾自地说："很漂亮吧，这个园子？从前的更漂亮，可惜你没看过。原本这里一带即便是这个季节，也开着各式各样的花，所以才会被命名百花池。"
男孩瞥她一眼，冷冷说："现在还是有许多花。"
"不，不一样了，自从那个女人来了之后......"肖苒梦呓般呢喃，"还有蝴蝶，成群的蝴蝶，现在都看不到了。小时候我经常......"
男孩站起来拍拍裤腿，打断了肖苒，俊朗的脸上写着不耐烦："现在也还是有很多蝴蝶，到处飞着烦人。你没看见吗？"
肖苒愣住了，从进入祖宅到现在她根本没看见过一只蝴蝶，为什么少年却说有很多？她有些惊恐地四下张望，依旧一无所获。
"哪里？没有啊......"肖苒转回头，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远处的林荫道上，有个高瘦的人影一闪而没。
走得还真快......肖苒不无怅然地想。
"苒苒！"肖羽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羽哥哥。"肖苒迎上去，有些欣喜地发现伊扬并没有跟随着出现。
"伊扬跟我说你不舒服？"肖羽的关心表露得非常自然。
"没什么，我只是想一个人走走。你们那么忙，我不好浪费大嫂时间。"肖苒微微一笑，"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伊扬告诉我你在这里休息。"
如果肖羽说出"凭直觉"这类的答案，那会是多么浪漫，然而伊扬这个名字，让肖苒的心再度沉了沉。
"怎么，你好像跟伊扬处得不好。"肖羽是个敏锐的人。
"不，我......"肖苒想要掩饰。
肖羽揉了揉她的头，笑这打断："别胡思乱想了。时间长了你就知道她看起来虽然有点傲，其实人还是不错的。"
"还记得我们的蝴蝶么？"见肖苒还是不太有精神的样子，肖羽提议，"走，我带你去看。"
"蝴蝶？"肖苒有些诧异。
"嗯，我收藏了很多蝴蝶标本，大部分都是我们一起抓的哦。后来也许是环境问题，蝴蝶越来越少，现在几乎都见不到了。"肖羽解释。
肖苒的心这才放下来，却对刚才那个少年所说的话更加深了猜疑。
肖羽的书房紧挨着翻新过的新房。打回廊上经过的时候肖苒看见那扇贴着大红喜字的门，心里又一阵别扭。
肖家祖屋是从清朝传下来的，是以建筑都是明清风格，书房也不例外。打开门扑鼻而来一阵檀香气，转过屏风，左首是藏书间，右首是肖羽的临时卧室。穿过卧室，有一处小隔间，估计从前是下人们休息的耳房。肖羽就把这间小屋子改成了标本收藏室。
肖苒一踏进去就惊呆了。
只见四面墙上铺满了一层层的透明匣子，不同种类的蝴蝶标本或大或小排列整齐地钉在匣子里，那些平展的翅膀脆弱而无生气，缤纷的色彩掺杂成一副抽象画，侵蚀着视神经。压迫感扑面而来，肖苒仿佛看见一阵群魔乱舞，定下心神后再看，那钉着的是一具具的尸体。
"羽哥哥......"
肖苒吞了吞口水，不自觉后退一步。肖羽笑着说："怎么，很美是不是？"
"我小时候没想过把它们抓来是为了做成标本......"肖苒喃喃说着。
"蝴蝶的生命很短暂。就算我们不抓它们，它们也熬不到冬天。这样做成标本，才能把它们的美永久保留下来。"肖羽取下墙上的一盒标本，手指摩挲着有机玻璃盒盖，细细端详，"你知道，我从小就喜欢漂亮的东西。"
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昏暗，阴影把肖羽的五官衬得更加富有立体感。肖苒呆呆地望着他，也没有注意听他絮絮叨叨地解说那些蝴蝶的品种。
是的，从小羽哥哥就喜欢漂亮的东西，而他本身，也是如同蝴蝶一样美丽的存在。记忆中，羽哥哥立在彩蝶翩飞的花丛中朝她微笑的画面与眼前肖羽摆弄蝶尸的样子重叠了起来，让肖苒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所以伊扬......"肖苒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所以我想娶她，我要留住她。"肖羽有些像在自言自语，然后顿了顿转过头，注意到肖苒的脸色不太自然，"苒苒，你怎么了？又不舒服了？"
"嗯，稍微有点儿......"肖苒僵硬地点点头。
"走吧，我们去花厅坐会儿，差不多也到晚饭时候了。"肖羽把手里的标本小心放回原处，拉着肖苒走出标本室，还没出书房，就跟伊扬撞了个正着。
"我就猜到你们会在这儿。"伊扬一点也不意外，脸上依然是淡淡的笑容，"奶奶叫你过去见见表叔。"
"表叔？"肖羽有些纳闷。
"说是姑婆独生的儿子，跟这边好些年没联系了。这回来了一家三口。"伊扬俨然一副少奶奶口吻。
"知道了。"肖羽转向肖苒，"往前厅的路还记得吧？我不陪你过去了。吃饭时你坐我这桌。"
肖苒点点头。肖羽便跟着伊扬快步离开。走了几步，伊扬不着痕迹地偏过头朝书房里头瞥了眼，眼神直穿进那间标本室。
肖苒不小心触到了那道冰凉的视线，一瞬间，整个人竟也跟着寒冷起来。
稍后的晚饭，肖苒也见到那位表叔，不过更让她吃惊的是跟在表叔身后的那个少年。按辈分来说应该算她表弟的这个男孩子，竟然就是先前她在百花池边上碰到的那位。从边上长辈的寒暄里听出，他的名字叫裴离。
说是晚饭，其实一大堆族人聚在一起，规模跟宴会差不了多少。小辈们被安排在一桌，裴离在肖苒身边坐下的时候，也只不冷不热叫了声表姐，完全不认识她一般，一声不响地吃他自己的。
肖苒一直在想怎么样再跟这个表弟搭话，但裴离那种把所有人都拒之千里的态度让肖苒有点沮丧，肖羽在她碗里布了不少菜，她都没怎么动。菜上了一半的时候，裴离的手机响了，他朝同桌的人示意一下，就拿着电话走去了外面。看见肖苒又有些发呆，肖羽用手背探探她额头的温度："怎么了？你今天精神不好，是不是病了？"
肖苒缓缓摇了摇头，看着肖羽关切的英俊脸庞，一边在心里问自己，她迷恋的，究竟是什么呢？
边上的伊扬突然放下筷子，什么也没说就从大厅里走了出去。肖羽愣了愣，朝着同桌吃饭的尴尬一笑，解释："她就是这点不好，脾气太傲。"
肖苒盯着伊扬的背影。
伊扬走路的样子非常独特，翩然的，仿佛随时能展翅而去。
"......嗯，我还得在这大宅子里面待两天，你要办完了事就先回去吧，用不着等我。"
灯火通明的大厅外，天色是一片墨蓝，裴离站在门廊外的阶梯上背靠着廊柱讲电话，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抚弄花坛里扶桑树的叶片。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裴离轻笑着接口："白痴，你把三师兄吃穷了，倒霉的还不是你自己。"他顿了顿，仿佛想到了什么，"对了，我在这里看到了很有趣的东西......"
玩弄着树叶的手指突然停顿。裴离抬起头，正对上从大厅里走出来的伊扬。
伊扬站在门边，也面无表情地望着裴离，眉眼冷艳。
四下的空气静默了片刻，直到手机里传来的呼唤透出一丝焦急。
"不，没什么。"裴离调开视线，仿佛刚才他什么也没看见，"就这样吧，再联系。"说着也不顾那头哇啦哇啦的嘈杂，掐了电话。
把手机收进口袋，裴离拾阶而上往屋里走去。与伊扬擦肩而过的时候，空气里传来一句冰冷的震动："别多管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