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嘉策马从村寨赶来,同行还有数辆大车,上面是新打的农具。因为用了好铁,必须到官寺中报备,确认是用来打造农具,才允许批量制作。
“媪,熊伯在何处?”赵嘉拉住缰绳,扬声问道。
为行动方便,他今日穿了一身骑装。窄袖长裤肖似胡服,却是汉家的右衽,腰间系了一条革带,配一柄短刀。骏马跑起来,嫌短刀拍在胯骨上碍事,赵嘉干脆把刀绑在腿上,虎伯和季豹等人见了,纷纷仿效而行。
“郎君来得甚早!”孙媪端着木盆,对赵嘉笑道,“熊伯带人朝西边去了,应是没出多远,路上还能看到蹄印。”
“好!”
赵嘉打了一声呼哨,踢了踢马腹,骏马一声嘶鸣,众人策马扬鞭,朝孙媪所指的方向追了过去。
在他们身后,卫青和公孙敖都停下动作,目送马队驰远。放牧的孩童们聚到一起,踮起脚尖,望着赵嘉的背影,期望自己也能有如此威风的一天。
驰出近两里,前方终于出现青壮和熊伯的身影。
赵嘉当即加快速度,枣红马撒开四蹄,马腹贴地,转瞬来到熊伯近前。
“郎君?”
熊伯正指挥青壮给耕牛套上木犁,见到赵嘉,众人停下动作,纷纷上前行礼。
“熊伯,我带来几架新犁。”赵嘉翻身下马,走到车前,掀开盖在车上的麻布,露-出下面的新犁。
“这是新制的犁,一牛可牵。”
按照后世记载,武帝时期,赵过推行代田法并发明了耦犁。此犁适合深耕,却需要两牛合牵,一人引牛,一人掌犁辕,一人扶犁。
赵嘉翻阅农书时,不只发现了驯牛法,还发现了关于耕犁的记载。结合记忆,找到熟练的匠人,尝试过多次,终于制出新犁。
这种耕犁接近唐初的长曲辕犁,更加灵活机动,便于深耕,并且一牛可牵,一人可挽,远胜于目下使用的直辕犁。
看着青壮将耕犁从车上取下,逐一套上耕牛,在田地中试验,赵嘉拍拍身边的枣红马,几乎控制不住脸上的笑意。
在西汉生活十四年,终于点亮一回种田的科技树,真心?" 汉侯0 ">首页 10 页, 遣蝗菀祝?br /> 笑过之后,赵嘉又是一阵头疼。
新犁在官寺做过登记,如今证明可用,必然要遣人送到太守府。以魏太守的为人,肯定不会贪他的功劳。但驯牛之法还没有结果,依赵嘉的本意,根本不想要这份功劳。
之前的事让他明白,背景实力不够雄厚,有些功劳和催命符没两样。若是没有魏太守这条大腿,他恐怕早已经陷入麻烦。
可东西又不能不送。
最后也只能安慰自己,自己抱住的大腿足够粗,走一步看一步就好。
“郎君,此犁甚好!”
从田头耕至田尾,感受到犁身的灵活和便于操作,熊伯不由得大喜。
“有此新犁,畜场中的牛尽够使用!”
原本熊伯还打算请示赵嘉,为避免耽误农时,多找一些佣耕。如今有了新犁,人手和畜力至少能节省一半。
赵嘉却是摇摇头。
该雇人还是要雇。
他有四百亩田,除了用作畜场的部分,其余都要开垦出来,不能继续荒废。
去岁雪灾,他用牛羊换来粟菽分给村寨众人。现如今,即使他不开口,众人也会主动兑现承诺,用劳力偿还这些粮食。在春耕过程中,只要肯卖力气,他同样会分发一些工钱和粮食。
“佣耕之事我会交给虎伯。今岁阿姊家的田也交给熊伯,尽快组织人手开垦出来,种植粟菽和麦。”
“诺!”
“还有,堆肥之法也可试用。牲畜肥料不多,可采用草木灰。”
赵嘉取出木牍,上面既有他从农书上看来的法子,也有郡中鼓励农桑贴出的告示。凡是能用得上,赵嘉都会记录下来。他对此不甚精通,说给熊伯等专业人士,多少总能帮上忙。
“郎君放心,仆定然办好!”
边民忙着春耕,边军严守出没在边郡附近的匈奴,云中城内的军市和马市稍显得冷清,不如平日里热闹。
太守府内,魏悦抱着几册木牍走进正室,将一份截留的口供送到魏尚面前。
看过木牍上的内容,魏尚表情微沉。
“此事属实?”
“千真万确。”
“好个太中大夫!”魏尚冷笑一声。他没有想到,不只是灌夫动了手脚,背后竟还扯上皇后的弟弟田蚡!
“据贼首招供,他们进入云中郡后,有贵人家僮找上门,出钱让其掠人。只是事情机密,除贼首及其心腹,多数贼人并不知情。”魏悦又递上两册木牍。
“依其提供的线索,在城内抓到三人,皆招认是太中大夫田蚡家僮,奉其命入云中郡,欲要寻机下手。因村寨难进,畜场日夜有青壮看守,三人苦候数日未能成事,便寻上为贼寇的同乡,同这伙恶徒有了联系。”
魏尚放下木牍,沉吟片刻,问道:“可还有同伙漏网?”
“尽数抓捕,无一遗漏。”魏悦道。
“田蚡……”
魏尚不在乎田蚡。
区区一个太中大夫,哪怕不在长安,他照样能踩进泥里。可田蚡不只是个太中大夫,他是皇后的同母弟,太子的舅父!
然而,就这样放过他?
这不是魏尚的行事作风。
“阿翁,我闻代国相同魏其侯交好。”
“代国相,魏其侯……田蚡?”沉吟片刻,魏尚突然笑了。
窦氏今日显赫,早年也曾被薄氏压得喘不过气。王氏、田氏背靠皇后,怎会没有力争上游之心。然宫中有窦太后,朝中有魏其侯,如其动作过大,势必会触碰到窦氏的逆鳞。田蚡家僮与掠卖-人口的恶徒相交,攥在会用的人手里,可是个不小的把柄。
外戚相争,彼此倾轧,于天子而言并非坏事,非但不会阻止,或许还乐见其成。太子年少聪慧,如能因势利导,亦可为他日奠定基础。
至于把灌夫扯进来,只能说一报还一报,既然敢给魏太守添堵,就别指望不会被堵回去。
“遣心腹之人入代国,尽早将事情办妥。”
“诺!”
魏悦退出内室,站在廊下,眺望长安方向,微微勾起嘴角,眼底却透出几许冷意。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寒冬过去, 春风吹暖长安, 景帝的身体也渐渐有了起色。在春耕伊始,即令有司择定吉日, 往长安城南郊祭祀亲耕。
春耕, 夏种, 秋收,冬藏。
周时起, 天子常率公卿大夫在城郊祭祀亲耕, 祈求一整年的风调雨顺, 五谷丰登。西汉重视农桑,自然也不例外。
每岁春始, 籍田令都会在长安南郊恭迎天子到来。
天子车架出南城,途经九卿官寺、府库以及贵族的甲第, 周围少有人声。木制车轮压过路面,车身微微晃动,景帝坐在车中,脊背始终挺得笔直,犹如山岳一般。
刘彻坐在另一架车内。
在他身后是丞相周亚夫、御史大夫刘舍以及魏其侯窦婴。至于他的舅父田蚡和王信, 只能列在官员的第二梯队, 更在诸窦外戚之后。
其他的皇子中,年长者多已就国, 还留在长安城的都是他的姨母王夫人所出, 皆未封王。
王夫人去世之后, 四个儿子由王皇后抚养, 同刘彻姐弟却不十分亲近。唯一和刘彻能说上话的刘寄,在被阳信欺负过几次之后,见到刘彻也会避开。
王皇后和王夫人是亲姊妹,刘彻本该有四个兄弟扶持。奈何现实总是和理想背道而驰,刘彻和刘寄几人之间总像是隔着什么,始终难以亲近。
时间长了,刘彻也不再纠结,他的学习任务越来越重,加上阳信两人犯错,险些连累到王皇后,他的压力不可谓不大。长公主被太后压着,不许同椒房殿过于亲近,未央宫内似有暗潮汹涌,即便刘彻再聪慧,也难免会心生不稳,感到难以言说的疲累。
队伍继续前行,很快出了长安。
抵达南郊之后,景帝将太子叫到身边,带他一同祭祀先农神。祀礼之后,又手把手教他扶起耒耜,在田中松土。
刘彻使用的耒耜是匠人特制,比寻常小了一圈,重量依旧不轻。对八岁的孩童来说,难度仍是不小。
“扶稳,莫要晃动。”
“诺!”
刘彻扶起耒耜,学着景帝的样子,将一端-插-入田中,用力翻起。
别说景帝父子,在场的公卿百官,基本都不是会下田的人。好在都有一身力气,就算是硬挖土,也能完成籍田,确保过程中不出差错。
亲耕完毕,景帝带着刘彻走到田边,重新换上赤舄。在公卿大夫继续耕田时,对刘彻说道:“农为天下之本,固本方国稳,国稳则天下太平,太子需牢牢记住。”
“遵父皇教诲!”
景帝握住刘彻的手腕,翻开他的掌心,看到新结的茧子,笑道:“我听太子舍人上禀,你最近开始习箭,过于勤奋,笔都握不稳,可有此事?”
“回父皇,是儿思虑不周。”
“无碍。”景帝放开刘彻的手,笑道,“读书固然重要,射御亦不能忘。这一点上,我不及你梁王叔。”
提到梁王,景帝神情微黯。
他和刘武是同母兄弟,自幼感情就很好。七国之乱爆发后,梁王坚定的站在景帝一边,死死拖住叛军主力,最危急时,连王府内的宦者和宫人都上了城头。
因为刘武的坚守,才使周亚夫抓准机会,率兵南下,断绝了叛军的粮道,最终取得大胜。
对于这个兄弟,景帝的感情很复杂,有感激,有提防,也有愧疚。
他知道阿母所想,也知道阿弟的心思,但事情牵涉到皇位,容不得半点心软。愧疚再多,他也必须硬下心肠,一如对他的长子和栗姬。
栗姬,为他生下三个儿子的女人。
他不能让她成为皇后,不能让吕氏之祸重演,危及到自己的其他孩子。但他死后会让她伴在身边,给她生前不能享有的荣耀。
“父皇?”
刘彻的声音将景帝从沉思中唤醒,看着眉眼间已带上锐利的儿子,之前的想法再次浮上心头。
窦氏显耀,同当年的薄氏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氏、田氏如今不显,将来如何却难以预料。皇后……她和栗姬不同,并不如表面恭顺。阿母看人比他更准,尤其是-后-宫-中的女人。
陈氏,他知道阿姊和王氏的谋划,陈娇身份足够显贵,堂邑侯和长公主的势力,足以对抗窦氏。但必须提防尾大不掉。甚者,二者联合起来,一同压迫新君。
外戚,外戚!
景帝笑容微冷,单手按住刘彻的肩膀,问道:“想娶妇吗?”
刘彻满脸愕然,他是真被惊住了。
“父皇,儿尚小。”
“不小了,可先选一选。等回宫之后,我同太后说。”
同窦太后说,而不是王皇后。
刘彻知道他不能违背景帝的意思,更不能在这个时候提王皇后,一个字都不行。
“儿听父皇安排。”
“我安排不假,也要你喜欢才成。”景帝放松下来,笑道。
刘彻耳根泛红,又引来景帝一阵大笑。
南郊之事能瞒过旁人,却瞒不住长乐宫。
听完宦者禀报,窦太后摆摆手,殿内的乐声戛然而止,正在表演的俳优侏儒全部匍匐在地,大气都不敢喘。宦者很快将人带走,行动之间,别说脚步声,连衣袂的摩-擦声都低不可闻。
馆陶几次想开口,见窦太后陷入沉思,又生生将话咽了回去。陈娇脸上带笑,似半点不受影响,仍想着刚才俳优的讽喻。
“阿嫖,尽早给娇娇定门亲事。彻侯家没有合适的,就到关内侯家去找。”
在武帝登基之前,汉朝的最高爵为彻侯。汉武继位之后,为避讳才改称列侯或通侯。
“阿母,您容我再想想。”刘嫖仍不十分情愿。
“别想了,照我说的做。”窦太后一锤定音。
“阿母,太子究竟是哪里不好?”眼见窦太后不肯改变心意,刘嫖也豁出去了,“这桩亲事成了,阿娇就是太子妃,更是未来的皇后。太子样貌好,性格也聪慧,哪一点会亏待阿娇?”
“太子很好,就是因为很好,娇娇才不能嫁!”窦太后猛地坐起身,气势陡然变得锋利,“你如不听我的话,就别再来给我问安!”
“阿母,你就不能疼疼女儿?”刘嫖提高声音。
“我疼你?谁来疼娇娇!”
“我是她母,我怎会不疼她?”
“疼她?你想的只有自己!”
“阿母,她是我女,我能决她亲事!”
“闭嘴,给我出去!”
窦太后震怒,两旁的宦者立刻上前,弯腰恭请馆陶离开。
“阿母!”意识到自己刚做了什么,刘嫖脸色变了几变,放软声音想要求饶。
窦太后却不理她,转过头,殿门很快在刘嫖眼前合拢。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失去窦太后的宠爱和信任,她同在门前久立的王皇后没有任何不同。
殿内,窦太后仍是怒气难消。
陈娇起身凑到她的怀中,一下下顺着她的胸口。
“水满则溢,天子起了心思,窦氏需要一个对手。”窦太后抚过陈娇的发,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教导怀中的娇娇。
王氏、田氏。
田蚡善于钻营,要提防被他咬上一口。皇后的亲兄庸庸碌碌,是个不错的靶子。
“娇娇,你说,让天子给皇后的长兄封侯,如何?”
“大母觉得好就好。不过,舅父大概不会答应。”陈娇轻声道。
“答应不答应都无妨。有时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窦太后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