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红飞过1
正是暮春时节,园内残花飞落,香气袭人。
只可惜这无边春色,这几多情愁,皆越不过深宫大内、高墙俊柳。
我轻叹一声,手不自觉的抚上左颊,那儿弯弯曲曲的爬了几道伤疤,即使不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的脸究竟有多可怕。半张脸美若天仙,另外半张则是......恐怖如鬼。
身後传来脚步声,然後是一道悦耳的女声:"莫公子!"
我心下一惊,手也跟著抖了一下,额际的长发散落,正好遮住左边的面孔。
"有什麽事吗?"我迅速掩起所有情绪,轻问。
"今日府上来了贵客,三殿下请公子过去奏琴。"
又是奏琴!我每日的工作就是等著三皇子唤我去抚琴,因为,我是个琴师。
"这就过去。"我轻应一声,抱起放在案上的古琴,跟著那女子出了房门。
一路行去,穿过迂回曲折的长廊,触目所及的皆是渐进凋零的春光。眼见良辰美景这般空付,不由得觉著可惜,便似我一样,被这深宫大苑缚著,端的是寸步难行。
转眼,就已行至了正殿。我是由偏门进去的,前头隔了挂厚厚的帘子。
隐约可见屋内坐了两个高大的男子,正围在桌边喝酒谈天。其中一个是三皇子楚云染,另一个该就是所谓的贵客了,能叫三殿下如此纡尊降贵、同桌喝酒,那人想来也不是什麽简单人物。
其实,要猜测他的身份并不困难,三皇子会宴请的,怎麽想也只会是能助他登上皇位的人。在这深宫之中待久了,什麽勾心斗角也看遍了,如今这般光景,争皇位争得最凶的,就是三皇子、六皇子以及瑞王爷。大夥都忙著拉拢人心,扩张势力,府里三天两头都会有某某大人出入。
我隔著帘子朝坐在里头的两个人欠了欠身子,然後放置好自己的琴,开始奏了起来。指尖轻动,音符便行云流水般的泄了出来,时高时低,音色婉转。
我当日学琴的时候,却也不曾料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将琴弹得如此枯燥无趣,全只是为了迎合别人的口味。
我现下虽端坐在这里抚琴,一颗心却早已不知去了何处,全靠著那纯熟的指法,奏出一首首曲子来。
琴音方了,帘外便传来一阵击掌声。
"小西,你的琴艺当真是越来越出色了。"楚云染大笑一声,转而又问坐在他身旁的男子,"风堡主以为呢?"
"的确是音色动人。"那人的嗓音低低柔柔的,很是动听。语气里似还带著笑意。
楚云染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後对我摆了摆手,道:"小西,你过来。"
过去?!
我大大的吃了一惊。平日他虽也常常唤我过了弹琴,却从来只让我躲在帘子後头,现下要我出去,就不怕我的脸会吓著客人?
心里虽然疑惑,我却也不好违背三皇子的意思,只好缓步走了过去。
走路的时候,我一直把头压得低低的,深怕额前的长发遮不住我的脸,露出那些丑陋的伤痕。
才走到楚云染跟前,他就一把将我拉进了怀里,并大力抬起我的下巴。
"呀!"我吃痛的叫了一声,视线正对上坐在他身边的那个男人。
那人一身紫衣,脸上挂著一抹优雅的浅笑,瞧起来风流俊雅,那容貌、那气质,竟硬是把尊荣华贵的楚云染给比了下去。
我记得方才楚云染称他做风堡主,想来他是该姓风了,只是不知这堡主二字是什麽意思。只瞧他现在这副悠然自在的模样,却也不想朝中之人。
"小西的琴艺在这京城之中,可谓是无人能出其右了。而且他的性情、脾气样样都好,除了这张脸上稍有瑕疵之外,真可说是个绝妙的人儿。"楚云染说著撩起我盖在左颊上的长发。
那姓风的男子见了我脸上的伤痕,倒也没被骇著,只一味浅笑著。笑容悠然淡雅,甚是好看。
楚云染见他没什麽反应,又接著说了下去。"我本不是什麽爱好风月之人,留了小西在身边也是浪费。听闻风堡主素来喜爱这些,不如我将他送了风堡主,可好?"
言罢,也不管人家答不答应,就这样将我推进了那人的怀中。
他低头看了我一眼,笑得温柔无比。"那风某便谢过三殿下的好意了。"
"小西,你从今日起就是风堡主人了,记得要好好听话。"
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才好,只能苦笑以对。
原来,我竟是做了楚云染笼络人心的工具了。他跟那风堡主可能原只是点头之交,可一旦将我送了出去,就算是有交情了。
这种情形,我见的也不算少,只是他平日送的多半是珠宝美人。不曾想,丑陋如我,竟也能派上点用场。
不过二日之後,我便离开了三殿下的府邸,一辆马车将我送到了一个名为暗云堡的地方。
直到此刻我才晓得,那日在殿上见过的男人名叫风无悠,是个江湖人士──邪道数一数二的大人物。
没想到楚云染为了争夺皇位,连江湖中人也一并拉拢了。更没料到的是,一个武林高手,却喜爱些琴棋书画之类的风月之物。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载著我马车在一座豪宅前停了下来,光瞧那宅子的外观,竟也比三皇子的府邸差不了多少。
大门外站了个侍婢打扮的清秀女子,一见我下车,便盈盈的拜了拜,道:"阁下想必就是莫公子了吧?奴婢唤作水音,是少爷吩咐下来服侍公子的人。我家少爷今日还有事要忙,特差奴婢来为公子接风,公子请随我来。"
说罢,拿过我手里抱著的古琴,领了我进府。
我原猜以自己这种身份的人,定是由偏门进的府,不想她却直接引著我从大门走了进去。想来是因了我来自三皇子的府上,不好怠慢的缘故。
我方才听得这女子说话,心道,她口中所说的少爷应该就是风无悠了。只是这暗云堡虽是江湖上的组织,行事作风却与一般大户人家无异,想来也定不普通,难怪楚云染要与那风堡主结交了。
我这一路行过去,路上所见的景致倒也没什麽特别,反正也就净是些亭台水榭罢了。
只是,水音最後带我去的地方,却当真是难得一见的清幽雅致。
门前是一汪碧水寒潭,边上还栽了一整片的竹林,倒是个清净的居所,正适了我的喜好。
"我家少爷说了,公子大概喜欢清净点的地方,所以这‘凉心居'日後便是莫公子的住处了。"水音说著推开了房门,引了我进去。
房里的摆设也是说不出的素雅别致,与屋外的景色很是相衬。
水音将我的琴找了个地方放下,然後面向我道:"公子若觉著这屋里还缺些什麽,尽管吩咐我就是。"
"恩。"我点了点头,道:"你先下去吧,我有事自会换你。"
待得水音出了房门,我才真正放下心来打量这屋子。
好是极好,只可惜,於我并无什麽意义。
对如今的我而言,也不过是从一个牢笼换到了另一个牢笼罢了。
!!!!!!!!!!!
乱红飞过2
我很少在白天出门,基本上就是整日整日的待在房里,看书或弹琴,就如此安安静静的过上一天。因为我很怕自己的脸会吓到别人。
我只会在夜深人静的半夜里离开屋子,绕著偌大的园林转上一圈,像个真真正正的幽灵般,来无影、去无踪。
白天的时候,需得带著面具做人,实在是太累了,惟有在这种静谧的夜晚,我才能活得似自己。
是夜,我抱著古琴出了门,在屋外的竹林里寻了个最阴暗的角落坐下,然後便开始弹琴。
悠扬的琴声在暗夜里飘荡,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全然不同於我在人前所奏出的琴音。这声音幽怨婉转、凄楚缠绵,楚云染说太过哀怨,不适合在客人面前弹奏,却是我最真实的一切。
我在这暗夜里抚琴,心境却如这夜色一般茫然。自己长到这等年岁,除了一身琴艺之外,却是身无长物。如今,又是寄人篱下的境况,还要被人似货物般的送来送去。
神思恍惚间,忽听得树枝断裂的声音。我猛然一惊,反射似的用袖口掩住自己的脸,即使明知那上头早已遮了一层黑发。
"谁在那里?"我在这暗云堡内本就是人生地不熟的,现下又是半夜三更的时辰,自然有些害怕。
耳边掠过一道风声。然後就又人从我附近的一棵树上跃下,稳稳的落在了我身前。
"不好意思,我一时听入了迷。可扰到你弹琴了?"他的声音温和动听,带了笑意的双眸在黑夜里闪著淡光。
借著柔和的月色,我看清了他的脸,俊秀淡雅的面容,唇畔犹扬著一抹浅笑,正是前些日子见过的那个男人──风无悠。
我呆呆得盯著他瞧了一会儿,忽的忆起自己此刻正住在人家家里,忙低下头道:"风堡主。"
我看不见他的脸,却听见了他的轻笑声,他的嗓音依旧是软软的,很温和的那种。"小西,你在此处住的可惜习惯?"
"多谢风堡主关心,小西一切都好。尤其是这屋子,我实在是喜欢得紧。"这一句倒说得是实话,此处虽比不上三殿下那边奢华,却极是清幽。我因了这张脸的缘故,素来不喜欢在人多的地方住著。
"那就好。我想来想去,还是这凉心居最适合你。"风无悠说著又笑了起来,嘴角划出的弧度很是迷人。
我一时竟看痴了去,半晌回不了神。
我平日并不喜欢与人交谈,此刻却很想与他多说几句话,大概是因为......他笑起来委实太过好看了。
"这三更半夜的,风堡主怎麽会在此处?"我的运气不错,刚好就有个现成的话题可以聊。
"啊?那个啊......"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答:"我原是来这儿练剑的,後来觉著有些累,就干脆在树上睡著了。"
"如此说来,岂不是小西扰到了风堡主?"竟然在树上睡觉,练武之人都如此古怪吗?
风无悠淡笑了一下,轻轻摇头。"怎麽会!能听到如此绝妙的琴音,反而是我赚到了才对。"
我张了张口,欲言又止。"风堡主不会觉得我的琴声太过哀凄了吗?"
普通人似都不喜欢这样的琴音,总说太过扫兴。所以我虽空有一身琴艺,却偏要落到自娱自乐的地步。
他上前几步,轻抚了一下我的琴,道:"我感觉,你此刻弹的琴,可比那日在三殿下府上要好千百倍。我想这应该才是你真正的琴技吧?别说是京城,怕便是整个天下,也无能出其右的。"
"风堡主......"
"奏琴是需要融情进去的。一个人弹琴的时候若不曾用心,就好似缺了魂一般,便是指法再娴熟,也动听不起来。你刚刚弹琴的时候,就是又有情又有魂,我猜,那幽怨缠绵的曲子,该才是你的心声才对。"
我顿时只觉一阵心悸。这个人......他听懂我的琴了!於他,或许只是随意的几句话,於我,却是震撼人心的语句。人生在世,最难求的,便是知己。
抬眸,正对上他的如花笑靥。
素净淡雅,悠然含情。不知怎的,脑里硬是闪过一句诗:暖风熏得游人醉。
只不过此刻吹的是夜风,而我没有喝酒,却真真切切的觉著醉了。
我素来以为,琴音是有魔力。却不知,笑容也有乱人心绪的能耐。
"夜凉了,你一直这般呆站著,小心会冻著喔!"风无悠的脸忽然逼近,唤醒了尚在迷醉中的我。
"啊......是。"我慌乱的点了点,上前两步,却差点被自己的衣裳绊到。
他掩唇轻笑,道:"天色这麽暗,还是我送你回去吧?"
说罢,也不待我答话,直接替我拿起了搁在地上的琴。
"这琴还挺重的,我看你老是这般抱来抱去的,都不会觉得累吗?"
"还好,拿久了便也习惯了。"我虽然看起来文弱,这点力气却也还是有的。
"你如此宝贝这琴,是什麽名琴吗?"风无悠说著仔细打量了一下琴身,俨然一副行家的样子。
我摇了摇头,道:"不过是年代有些久远罢了,算不上什麽名品。只是刚开始学琴的时候,用的就是这一把,久了,自然也就有感情了。"
"啊!我知道。就跟我练剑一样,一把剑用顺手了,便是什麽名剑也比不上了。"
我看了风无悠一眼,感觉他全身上下都透著一股雅致的气韵,实在不似个习武之人。而且,听说那些武林高手都会轻功,飞檐走壁也如履平地似的,不晓得是真是假。
"今日著实是太晚了,等改天有空,我带你试上一试,到时候,你就知道真假了!"他说著朝我眨了眨眼睛。
我这才晓得自己竟将心里想的说了出来,一时只觉羞愧万分。却又止不住的好奇了起来,不知在那天上飞来飞去,是种怎样的感觉?
风无悠一直送了我到房门口,才转身离去。而且他离开的时候,当真如阵风般,来去无踪的。
我推了房门进去,却发现内间的灯还亮著,水音正端坐在桌旁等我。
"公子回来了?肚子饿不饿?水音备了宵夜,公子要不要吃点?"她说著站起身来。
我长至这般大,却从未遇上这等情境,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只得呐呐的答:"......好。谢、谢谢。"
水音不甚在意的笑了笑,立刻取了碗筷过来。
"水音,麻烦你等我到这麽晚,真不好意思。其实你可先睡没关系的。"我在三殿下的府邸时,也没有专门伺候我的丫头,所以不曾有人等我至这麽夜过。
总觉得入了这暗云堡後,一切似都变得不一样了。
"这本就是水音的职责,公子不用放在心上。只不过,现下虽然是暮春了,夜里还有些凉的,公子下回出去,该多加件衣服才是。"
"啊,知道了。我下回会注意的。"怎麽大家都这麽怕我生病,我的身体看起来有如此弱吗?
她忽然神色古怪的看了我一眼,道:"公子方才回来的时候,奴婢似听见了人声,是少爷送你回来的吗?"
我点了点头,却不由得红了脸,不知为什麽,就是觉得有点心虚。
"如此看来,少爷可当真是宠你的紧。"
"他这样子......算是宠我吗?"
"那是当然!"水音看了看窗外的夜色,轻笑道:"我家少爷可是连自己最爱的这处居所,也让出来给公子你了。"
我一时只觉惊讶无比。"这里原是他的居所?"
水音指了指西面的那片竹林,道:"少爷最喜爱在那边练剑了。"
难怪我刚才会在那里遇上他了。不过,他很喜欢那竹林,是不是证明......他以後也常常会在那里出现?
"水音还不曾见少爷对一个人这般好过,想来,莫公子的琴艺该是天下一绝了。"
他待我好,仅是因了我的琴艺?
是了,原就该是如此的。我当初就是因了这个缘故,才进得这暗云堡来的。
只是为什麽,我会觉得胸口有些闷闷的呢?
乱红飞过3
转眼,我在暗云堡已住了半月之久。
我虽然夜夜都会去那竹林里弹琴,却不曾再遇上风无悠。水音说他是个大忙人,便是在这宅子里待的时日也不多,更何况是来这偏僻的居所了。我心里虽是明白的很,但总觉得有几分失落,无时无刻的就要想起那个人。
真奇怪,我分明只见过人家两次而已啊!而且......对方还是个男人。我会有这种思念的感情,实在是太不正常了。
即使心里这般想著,一到了夜里,我仍是急著出了门。心和双脚,全然不受控制。
我在竹林里弹了一会琴後,便觉到池塘那边似有点动静。不由得心中一动,微微的有些期待,却又说不出自己等的到底是什麽。
干脆按下琴弦,起身去探个究竟。
行至池边,隐约可见有个人正在那里跳舞。步履轻盈,舞姿飘逸,长发随风飞散,脚上的足环叮当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