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坊楼
江南,向来是文人墨客心中执爱。到了江南,自然不能不一访画舫。画舫的姑娘们不比那阁里的。阁里的姑娘整日介浓妆艳抹,一身的俗气和脂粉味,虽为花,却毫无那芳香宜人之处。画舫的姑娘却不同,她们个个知书达理,温文尔雅,通晓琴棋书画的她们好比那庭院中的鲜花,恬静而幽香。
来江南的男人们都知道,阁,是那些个财大气粗的商贾盘踞之所。画舫,则是孕育诗情画意的人间佳境。可是,这不变的法则却于三年前被彻底打破,阁,不再是有钱人的专属,而画舫,也日渐冷清。只因三年前杭州城近河处的旺地上头开了家名唤九坊楼的阁。
九坊楼的妈妈名唤素红衣,是个岁月老去,却容颜不改的风韵女子,她那一身独特的韵味丝毫不输阁里头风华正茂的姑娘们。没人知道她打哪儿来,何时筹备,又是如何叫那刻扣的衙门松了口同意她在此建阁。总之,待人们发现时,九坊楼已座落于河畔。
素雅的亭台,别具一格的楼宇,幽静的庭院,若非那夜夜笙歌,恐怕无人相信这看似书香门第的楼竟会是青楼。
来九坊楼的都知道,九坊楼里没有头牌,因为九坊楼里有九位齐名的姑娘。她们各有各的本事,各有各的绝技,只叫见着的人看花了眼,还如何辨得了高下?而她们,正是素红衣手中的王牌,是为她挣来大把大把银子的摇钱树。
当年九坊楼才开张时,素红衣为了招揽生意,特地叫九位姑娘以九日为一循环,夜夜献技。不到一月的时间,九坊楼的名声便传了开来,慕名而来的人络绎不绝,甚至差点踩垮了九坊楼的门槛。为此,素红衣一改规矩,九位姑娘分作三组,按旬献技。要一睹芳容的,便要准备好够量的银子,否则即便挨到了献技之日,恐怕也只有在楼外头干瞪眼的份。
蓝衣的舞,佟倪的筝,三妹的琴,姒姒的棋,舞烟的书,陆轩的画,阿七的剑,辛未的笛,阿九的箫。伴随着这句概括九位姑娘技艺的话,九坊楼的名气早已传遍了大江南北。
常来九坊楼的人都晓得,蓝衣的绳上舞堪比那身轻如燕的赵飞燕,佟倪的筝悠扬如行云流水,三妹的琴别有一番意境,姒姒的棋管教你甘拜下风,舞烟的书千金难求,陆轩的画只赠知己,阿七的醉剑赏心悦目,辛未的笛婉转活泼,阿九的箫如幽谷神曲。
有钱人赏的,是她们或展露无遗的绝代风华,或若隐若现的神秘,文人们赏的,是她们一身出淤泥而不染的清新,那比之大家闺秀更胜一筹的才艺。
素红衣至今未曾替她们挂牌,一来青官总是更令人垂涎,二来这九位才貌并备的姑娘还有另一个身份,另一个能替素红衣赚更多钱的身份,现下还不到她们没了利用价值,沦落风尘的时候。而最重要的,却是任谁都猜不到。没有人会想到,青楼的红牌里头,会有货真价实的男娃。别人不敢做这偷天换日的活儿,素红衣却不吃这一套。瞧瞧,那些瞪直了眼,一脸馋相的肥猪有哪个瞧出端倪来了?那些自命清高的墨客又有哪个辨出了真假?何况,叫他们男扮女装,却还有另一个好处--方便他们做暗中的买卖。
不错,九坊楼可不仅仅是青楼这般简单。素红衣,这个平日里见钱眼开,见风使舵的青楼老鸨,二十五年前却是个叱咤江湖、冷血无情的杀手。若非一场暗杀的失败,她恐怕早已是黑道第一杀手。如今的她,叱咤早已不在,可冷血却依旧。她隐姓埋名,忍气吞声地将九个孤儿抚养长大,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重操旧业。二十五年的时间并不算短,素红衣却丝毫不在乎岁月在自己身上留下的痕迹,她一心只想着如何利用这九个一手栽培的手下将失去的一切统统赚回来,如何报二十五年害自己沦落至此的仇。是的,她一定要再度拥有举世的荣华,她一定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素红衣毕竟是个老手,她不仅有杀手的无情,更有商人的奸诈狡猾。无论她有怎样的野心,在蓝衣等人面前的她永远是个心怀苦衷的好母亲,是个时而严厉,时而温柔的良母。她有的是法子叫他们永远对她忠心不二,对她言听计从。身为一个有组织的杀手,还有什么比服从命令更为重要?这些,全都是她的师父教她的,而她不过是比她那冷冰冰的师父更懂得如何利用人世情感罢了。
瞧着恭敬地半跪在下位的六个部下,素红衣无不得意。他们是她的杰作,无论是专长还是杀人的技巧,甚至是心中的情感,无一不是百里挑一。他们不若她的师兄弟般冰冷,他们有感情,却又不似她般多情。他们有的,仅是她施舍的,允许他们拥有的感情,只对她一人的养育之情。素红衣相信,他们有这些便够了,这样的他们才会更忠实地跟随她,不会似她般背叛她的师父。这样的他们才会更严格地遵守她下达的每一道命令,做任何她希望他们做的事,杀死任何一个她希望他们杀的人。
瞧现在,她慢条斯理地品着茶,赞叹蓝衣的手艺越来越好,而那六个被她招来的人则必恭必敬地半跪着,悄无声息地等待着她的命令。
"又有新的生意。这次不用你们杀人,只需盗一件东西。"搁下茶杯,素红衣以手托着腮,道出了唤他们来的原因,"东西在京城一户姓狄的人家中,三月为限,无论用何手法,必要时可下杀手。此事......便交由阿七、阿九来办。"
"是。"一道清澄、一道清脆的声音即刻接令。
"你二人今夜起程,不得耽误。除此,可还有疑问?"
"不知妈妈要我二人盗的是何物。"稍年长的阿七谨慎而问,那出口的声音分明是男儿。
"到了京城速与我联系,届时自会告知。"素红衣俯视他高高束着发的头顶,放柔了声音,"此去恐危险重重,你二人务必小心。"
"妈妈放心,管叫东西平安到得妈妈手上。"互望一眼,两人齐声应道。
素红衣不再多话。众人知她已无命令,行礼后依序退出了书房。待他们退得一干二净,待书房内只剩她一人,素红衣这才放任阴冷的笑爬上唇角,浸满双眼。阿七、阿九,是她最得意之作。两人搭档,自出道来从不曾失手。此次任务至关重大,若不是他二人,恐无人能胜任。也正因为是他二人,她才能如此笃定。嘿嘿,盼了二十五年,复仇的时刻终于将至。只要东西到手,还愁杀不了他?
轻抚着脸颊,素红衣眼中的阴冷更甚。等着吧,再过不久,她素红衣的名又将传遍天下,将会比二十五年前更令人闻风丧胆!
二、阿七
说到九坊楼的阿七,那真可谓众说纷纭。有说她身世坎坷,是素红衣见他她可怜,便收留了她,传她一技之长,那些砸下银子捧场的都是可怜她的身世。有说她本是名门之后,父亲蒙怨被诛了九族,若非贴身丫鬟拼死相救,她早已香消云散,失魂落魄的她无处可去,只得卖身青楼。而见过她醉剑的人却说,阿七的身段比之其他姐妹稍嫌平板,舞起剑来非但没有女娃儿家的阴柔,反倒多了份阳刚,又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但她的醉剑就是含着股子韵味,管叫你欲罢不能。对了,若是再配上阿九的箫,那真是天上的仙乐,下凡的仙子。
到过九坊楼,见过阿七献技的都知道,阿七从未摘下过面纱。每逢有客人问起,那素红衣都会拿帕子掩着嘴直笑,说她毕竟曾是个大家闺秀,到底有些儿怕生,这般儿抛头露面的,女娃儿家脸上总有些挂不住。要不,怎叫醉剑呢?那一番话直说得客人大笑,连声说要赎她回去好好怜惜。那素红衣一边打着哈哈,一边七拐八抹地带过话去。而每逢此刻,高台上的阿七总会敛下眼,将眼中那份冰冷藏于眼底。
九坊楼里的阿七,是个从不开口说话的哑巴孤女,有着催人泪下的凄惨身世,总是毫无怨言地服从着素红衣。蓝衣她们知道阿七不是哑巴,他也没有什么过分凄惨的身世,顶多同她们一样,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她们也知道,阿七是九个人里头最不懂得反抗素红衣的,他对素红衣的言听计从,他的乖顺令大伙儿瞧得难受。身为大姐的蓝衣甚至觉得他窝囊,连她这个女儿家都比不上。只有长年跟阿七搭档的阿九知道,阿七其实一点都不窝囊,一点都不乖顺,他的顺从不过是为了换取素红衣的信任。
阿九一直认为阿七是他们九个人中最聪明的,他其实非常厌恶在人前舞剑,但当素红衣要他当众表演醉剑时,他却二话不说地持剑上场。一个月后,素红衣将最大的生意交给了阿七和她。那可是佟二哥想了很久的生意呢,因为可以借此离开九坊楼,暂时脱离素红衣的控制。
阿九知道阿七是他们中最冰冷的,虽然素红衣常说最无情的是陆轩。阿九却不以为然,她会这般肯定,那是因为她总是跟阿七同台。剑醉人不醉啊,阿七舞的是醉剑,可他的神,他的眼却丝毫未醉。阿九看着他清澈的眼变得越来越冰冷,看着他微笑不再,看着他那双露在面纱外的,冰冷冷的眼将底下的假颜欢笑、逢场作戏尽收。阿九从此知道,那个打小最照顾她的阿七哥哥已经不在了,眼前的,不过是九坊楼的红牌,另一个也叫阿七的人。
认识到这点时,阿九的心里凉凉的,竟有些隐隐地恨起素红衣来。毕竟,是她夺走了她最亲近的人。
阿九知道阿七为何抵死不愿取下面纱,为何不肯开口说话,任素红衣如何威逼利诱。阿七抵死不从,是因为他不想像陆轩般整日里都得掐着嗓子说话,必须天天往脸上擦那令人作呕的白粉。开口的不是自己的声音,镜中映出的不是自己的面容,那么活着的还会是自己吗?当阿七这般告诉阿九时,阿九已说不出话来。她是女儿家,她不懂男娃儿的心思,何况楼里头能同她说上话的男娃儿,也只有佟倪、陆轩、阿七三人。她知道陆轩扮女人,是因为素红衣听信了江湖术师的话,说他天生是练武奇才,但若不以女儿家养之,恐难活过总角。素红衣舍不得他一身的奇骨,便打小拿他当女娃养。他许是也习惯了吧。佟二哥向来不用抛头露面的,应是无此烦恼。男娃儿在青楼献艺真的这般难堪?阿九想不明白,但看到阿七紧咬着唇的模样,她便信了。
可随后,她便又犯了疑惑。既然那是不堪的,可为何到了楼外头,阿七反倒扮起女人来了?她拿这话问阿七。阿七冰冷冷的眼笑了。
"傻瓜,做成了生意,妈妈能给咱们几个钱?我要攒足够的钱,足够我离开九坊楼,远走高飞的钱。楼外头的有钱人都是傻子,扮女人好骗,待做完了生意,这连挣,带偷,带骗的,可有不少。我要早些离开九坊楼,我要早些游遍天下。阿九,我要自由,我要不受束缚的翅膀。"
说这话时的阿七,望着高高的天,那双漆黑的眼已不再冰冷。静立一旁的阿九明白,这才是真正的阿七,这才是那个她所熟悉的阿七。阿九笑了,原来,原来那般聪明的阿七早有打算,原来那般聪明的阿七也有想做梦的时候。他们都心知肚明,即便他们赚够了钱,素红衣又怎会轻易放了他们?要想离开九坊楼,除非死。可是,她却不自禁地想要陪他一起作这个梦。
自那日起,阿九同阿七的搭档越来越密切,做起事来也越来越得心应手。不久后,如两人所愿的,素红衣彻底放心地将跑外地的生意交给他们。
钱,越攒越多。而外头的阔少富商们也真如阿七所言般愚蠢至极,竟连他们如此简单的骗术都瞧不穿。年少单纯的阿九难免胆大起来,阿七却越来越谨慎,因为他知道船行多了,总会翻。
阿九却总是不以为然,因为没有人会知道他们是九坊楼的阿七、阿九。改了装,自然也要改了名。阿九为自己取了九馨的名字。而阿七,阿七原本另有个名,既然到得外头,哪有不用的理?这般改头换面的他们,还有哪个认得出来?
阿七却不作这般想。怎奈阿九却是说不听。说得多了,阿七便不再提及。那丫头是不撞南墙心不死,说得再多也没用,不如自己多费些心。钱,只差一点而已。只要做完了这一笔,他便能带着这个令人放心不下的妹妹离开,不用再受素红衣的摆布。对,到了那时,他便不再是阿七,他便能做回自己,他便能抛开阿七这个名。他,有自己的名,不属于九坊楼,不属于素红衣的名,他不是阿七,他叫重楼。
三、狄
狄家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除却那些王爷、公侯,挨下来的便是狄家。狄家世代从商,不知从哪一代开始,狄家结束了四处漂流的生活,定居于京城。从此,狄家从小小的货郎做到了掌握全国七成货源的商界大户。如今,狄家的产业已扩展至全国,就连皇宫都仰仗狄家的货源进货。
五年前,狄老爷为撑起这个诺大的家业而过分操劳,不幸客死他乡。那一年起,狄家在长公子的安排下分了家。丝绸交给了江南的分家,药材交给了云南的分家,而牛羊、马匹的生意则分给了漠北的分家,只余下一些杂货的生意仍旧由京城的本家掌握。长公子此举倒是大出众人所料,各地的分家虽欣然受了,不过每年依旧会将一年收入的三成托人稍至京城,长公子也不推托,但也会将本家一年所得的一成交于来人带回。日子久了,倒成了习惯。五年后的现在,除了漠北的分家外,其余两家依旧保持着这般来往。
狄家长公子的做法,在他人眼中看来只觉傻,好端端的生意做啥要分出去?这不是平白削弱狄家的实力吗?可这一做法在狄家二公子看来,却是最为明智的做法。丝绸、药材、牛羊、马匹,这些本就不是狄家所长。硬要将权捏在手上,要各地的分家听本家吩咐,反倒不利经营。说白了,外行人管内行人,哪有管得好的理?狄老爷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才会弄得自己心力憔悴。如今,狄家长公子只需管理杂货的买卖,尽管仍旧要各地跑,但毕竟轻松了许多。
狄家本家的两位公子一个从武,一个从文,莫看他们所学天差地别,可管起家业来却丝毫不比狄老爷差。平日,由长公子主管一切事务,二公子为辅,一旦长公子需察看各地分店时,便由二公子主权。这般配合下来,五年的时间,本家的产业非但没有减少,反而与日俱增。这不,十五日前才自北方回来的狄家长公子又去了江南,准备商讨这开分店的事。
狄家二公子一边担心自家的兄长身子不晓得吃不吃得消,一边振作精神挑起本店的担子。说起来,本店的生意早已有序,不若分店般仍有许多调整,自然也就少了份忙碌,巡视起来也轻松不少。
看了一圈,见无甚差池,狄家二公子便跳上回府的货车。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坐定,二公子便掏出随身的书册瞧了起来。说实在的,若非狄家长公子逼迫,这个生性恬静的二公子恐怕会钻在书堆里一辈子。
往日里,二公子可以这般一路看到家,如果赶车的大叔不唤他,他便会一直坐在车上看下去。可今日却有了些不同,二公子才翻了两页,货车却猛地一震,震得二公子手上的书直跌了出去。心知有些不妙,二公子忙掀了帘子。
"丁叔,怎么啦?"
"二公子,这、这......"这个在狄家赶了二十多年车的大叔正蹲在车前,一脸的忧色。
二公子微敛眉,跳下了车。绕过高大的马匹,二公子这才瞧清究竟出了何事--丁叔撞了人了。
瞧着那坐在地上痛皱了一张脸的青衫女子,二公子一时到没了主意。
"姑娘,你没事吧?"二公子不敢造次,眼神只匆匆扫了下便不再盯着人家身子瞧,但这匆匆一扫又瞧不出什么端倪来,二公子只得等那姑娘开口,可等了半晌,也不见那姑娘说话。
"姑娘?"二公子越发没了主意,这可如何是好?莫不是丁叔将人家撞厉害了,这会儿痛得连话也说不出。
"二公子,还、还是带这位姑娘去瞧瞧大夫吧?"还是丁叔老道,在一旁提着醒。
"是是。姑娘,狄某造次了。"说着,二公子便要伸手来扶,才要触上人家胳膊的当口,前头却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