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
“行吧,进来吧。”
“多谢。”苏浅得了应允,他将手里的牵着逾辉耀的缰绳一抛,冲它说:“自己找地方玩去,明日来寻我。”
逾辉耀打了个响鼻,仿佛同意了一样,自己转头就跑一旁半人高的草丛里去了,那汉子看得啧啧称奇:“这马还挺有灵性。”
“养得久了自然有灵性。”苏浅回答说。
汉子带着苏浅往里头走,一边走一边说:“您也不怕这马给人抓去?这可是匹好马……只剩一间地字号房了,郎君不嫌弃吧?”
“无妨的,有片瓦遮身即可。”
“郎君才赶完夜路?明日要进扬州城吗?”店家领着苏浅经过大堂的时候,有几个人抱剑在角落里休息,见店家与苏浅进来,都警觉的睁开眼睛看了他们一眼,见无事便各自又阖眼小息,店家见苏浅也看了看他们,小声的说:“此处有一些大侠手上不趁手,便在大堂里凑合一夜,郎君莫怕。有这些大侠在,咋们这种开店的心里也觉得太平。”
苏浅点了点头,也没在意。这种情况其实很多见的,江湖上不是所有人都能一袭白衣飘飘袖袋里永远有花不完的钱,腰间总是绝世名剑的,有些人有时候银钱不凑手,便在投宿的时候选择一些小店家,与店家说明白了店家也乐意收留他们过一晚上,毕竟也不花什么钱,却能保一夜平安无事。
店家带着苏浅推开地字号房的房门,里头其实挺小的,只有一张床一个桌子一把椅子,加起来感觉可能连十个平方都没有,看起来倒还算干净整洁,但是大半夜的能投着宿已经是不错了。
苏浅关照了一声不用送食水来,略微梳洗了一下就睡下了。
这一夜倒是平安无事,翌日他依旧遵照生物钟醒来,睁开眼的一刹那甚至有点搞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在这里,躺在床上缓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今夕何夕。此时也不算太早了,至少苏浅已经听见了外面的人声。
推开门去了大堂,这种民宿一般是提供早餐的,苏浅才在大堂里坐下,就有一个双十左右的小二打扮的男人端了个托盘来,里头是一碗粥并一个粗粮馒头和一碟酱黄瓜,小二给苏浅擦了擦桌子道:“您是地字三号房的客人吧?这是小店提供的朝食,您连带房钱一共给五文钱就成了,若是您还想吃点啥,可以与我讲,加点钱就成了。小店也有干粮清水,您如果要朝后厨房讲一声,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苏浅注意到昨日在这大堂内休息的人已经都走了,他摇了摇头道:“这样就可以了,你忙去吧。”
“好嘞!”
他旁边临窗的位子上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桌上也是一碗粥一个馒头,她一个人坐在那里静静地吃,方才那小二没一会儿又来了,手里端了两碟小炒菜,显然是加了重油的,香气在大堂里很是明显。小二放到了老妇人桌上,往她那儿推了推道:“奶,爹昨晚上关照给您炒了两碟才,您莫老是吃白粥馒头,也碰点油荤呀!”
老妇人看了看,喉头动了动,问:“荤油炒的?”
小二哂笑说:“哪能,知道您今天只吃素的,爹用菌子熬了油给您炒的,就这么点油,熬了一大筐的菌子呢!”
“浪费,我一个老太太用甚吃这么好。”老妇人骂了一句,小二又哄了好几句才下去忙自己的事情。
老妇人看着对面的位置,将一副碗筷摆到对面,温声道:“今个儿是你祭日,儿子没忘本,给你炒了小素肉,你尝尝。”
她的对面空无一人,她却很专注的看着对面,仿佛有人坐在那处一般。
“一眨眼都三年了,你个狠心的,就这么走了。”
“你莫走得太快,老婆子也没几年了,就来寻你。”
苏浅在一旁静静地听,只觉得眼中滑过一道冰凉的气息,再看时,老太婆对面坐了一个看起来有些邋遢的老汉,捧着碗筷吃得正欢,他回答道:“得了!老太婆你注定是要活到百岁的人,鬼差都讲你是难得的长寿命,你给我安心的过着,我都不急着去投胎,你急什么急!”
“儿子这手艺咋没长进,还没你十分之一好吃,你看这素肉老得不行……”
“老太婆你也别一直吃素啊,吃点肉啊,矮油这死小子又瞒着你炒了真肉……以前没得吃,死了之后倒是吃得不要不要的,老太婆我跟你讲我那地儿特别好,特别旺咱家,你看我这一去家里光景不就好了!”
“还是我儿子好,知道老子喜欢这一口。”
“你也吃肉啊……”
老妇人坐在一旁,恍若未闻,一口一口的吃着馒头与白粥,那老汉急得跳脚,围着老太太打转,左劝右哄的,最后却又无可奈何的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叹了口气说:“忘了,我死啦,你听不见我说话……”
第一百零八回
吃过饭后苏浅便收拾了东西离开了客栈, 没走几步便是扬州的护城河, 护城河里流水悠悠,薄日一照便是十成十的浮光跃金。苏浅随手摘了一片叶子吹了一首悠扬缠绵的曲子,一曲未完,逾辉耀就从远处一路飞奔而来,一夜的露水沾在它的毛发上,还未等走近便已经被远远的甩出去了。等到近了, 逾辉耀便慢下脚步来, 直到走到苏浅面前, 歪着马脸求表扬。
苏浅拍了拍它的脖子,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逾辉耀就一溜儿从小跑变成了狂奔, 微风拂面霎时成了飓风来袭,衣袂在空中被吹得猎猎作响。不过一刻,他们就越过了扬州的边界线, 来到了新的地方。
不远处的民宿里,老妇拿着碗筷的手顿了顿, 闭起眼睛仔细的听着风里若有若无的声音。
“奶……你怎么了?”小二奇怪的问。
他也学着去侧耳倾听,却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是凤求凰……”老妇人听着听着,露出了一抹清淡的笑容,轻声说:“你爷爷一辈子的粗人,地里刨食的野狗,成婚之前, 也不知道在哪学的混账手段,来我窗下吹了这么一曲……买不起笛子,就用的咱们家后院里的那棵枇杷树……”她说着说着,怔怔得掉下一滴泪来。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个老汉拿着一片后院里头的枇杷树叶子,放在唇边磕磕碰碰的吹着一曲凤求凰。
……
这一路一直跑到了逾辉耀精疲力竭,一人一马尽兴之后,苏浅才寻了一个方向,让逾辉耀往那处走。没想到刚越过一初小山坡,就转进了一处峡谷。
一到这里,苏浅就知道这是哪儿,这里其上有漫山遍野红得肆无忌惮的枫叶,其下有碧水卷红叶悠悠,其中有一道小道蜿蜒不绝,一眼望不见头,此处是枫华谷无误。苏浅出来的不算早,这一路飞跃过洛阳,到了枫华谷时已至晌午时分,枫华谷的入口处摆满了许多的摊贩,所有的摊主都是女子,这些都是附近村庄的居民,但是他们做生意的对象可不是什么客商,而是一群美貌的红衣女子。
他举目四顾,只见各色摊位上停驻暂留的客人,都是红衣女子。
红衣教已经扩张到如此地步了?苏浅作为一个男子,骑马入内时吸引了不少视线,他也不在意,多看两眼没啥愁没啥冤的,再说了,被这么一群美貌的红衣女子盯着看,总是一件令人赏心悦目的事情。
他也寻了一个摊子停下来吃饭,结果一下马就有一个红衣女子迎上来,这女子除却穿了一身红外,脸上也用鲜红的丹脂涂了嘴唇,原本还算俏丽的脸上硬生生多了几分娇艳。她笑嘻嘻的问:“这位郎君,您来枫华谷可有要事呀?”
苏浅灵机一动,露出了一个飘然出尘的笑容,道:“贫道回山门路过此处,并无要事。”
枫华谷和纯阳可是接壤的,谅这群凶残的女人掂量一下也不会动手——他还要回谷背书考试,实在是不想与人动手,尤其是女人、动起手来不要命的女人和不光动起手来不要命还信邪教的女人。跟她们动起手来可不是什么好玩的,这群女人什么都来阴的,还有教内自主研发的□□,别以为他不知道荻花宫里养了条变异森林蚺,那玩意儿可是用人肉喂大的!不光会咬人还会喷毒!那毒喷得跟雾一样快了!万一这群人一言不合就放蛇,到时候也不用回谷考试了,回谷当药人算了。
女子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神情,说:“原来是纯阳宫的道长啊……道长路上可要小心了,我们枫华谷近来听说到处都在闹鬼呐!”
苏浅低眉敛目,神态平静的道:“多谢提醒。”
女子嘻嘻哈哈的回了她那边儿,和旁边的同伴不知道说了什么,几人笑作一团。
苏浅却是眼睛一冷,紧接着便看见了在这片小小的方寸之地便有五六个冤魂,再举目而望,那些灰灰白白的魂魄无意识的游离着。
突然之间,苏浅感觉仿佛看到了什么熟人,那个身影让他很是熟悉,就站在亭下水边,从苏浅的方向望去,只能看见一个挺拔的背影。
很眼熟……
苏浅走到亭子边,并没有选择魂魄出窍,而是选择用肉身走过去。
走近了,他才发现那张有关被掩盖在半张面具下的脸的记忆一下子翻涌上来,他下意识的喊了一句:“唐无渊?”
那魂魄动也不动,仿若未闻,静静地看着湖面,喃喃道:“我……亲手……”
“不该动手……”
“……放过我。”
“不该如此……”
“为什么会如此……”
苏浅站在一旁静静地听,说完这几句后,唐无渊再也没有说过新的句子,只是这几句话翻来覆去的说。
苏浅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唐无渊此人心机、武功都属江湖一流,万万没想到他会在这里……魂魄在这里,说明就是……死了吧?
唐无渊这人有趣得很,自顾自的出现了,也不管别人是否需要,也总是不够听话,不讲情分也不讲面子……自上次江边击杀莫雨不成逃窜而走后,苏浅觉得再次遇上他,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出手与他做过一场,但是万万没想到还未曾见面,唐无渊就已经死了。
他又把他的话听了一遍,果然依旧丝毫没有头绪。虽然他将青玉叶给了他,但是他丝毫不了解唐无渊的任何东西,也完全不知道唐无渊到底要点什么。
苏浅又站了一会儿,听着他把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过了许久,他才牵着逾辉耀继续他的旅途。
枫华谷如此情形,苏浅也不愿在此多留,所幸枫华谷距离纯阳与长安皆不算很远,他一拍脑子——对头,长安城外他还有个竹屋子,若是运气好没给人占了,去住一回倒是不错的选择。说走就走,让逾辉耀好好休息了一个时辰后,两人便再度踏上旅程,一路狂赶路程,马蹄子的频率都快超过一百码了,终究还是在天明之前赶到了竹屋。
竹屋门上的铜锁早就被打开了,里面有人?
苏浅意思意思的敲了敲门,问道:“有人吗?”
门很快吱呀一声开了,从屋子里走出来一个人,此人眉目锋锐,披着一件厚厚的外衣,他挑眉道:“我白天才收到消息说你离开了扬州,还以为要等几天,怎么现在就到了长安?”
苏浅也讶然的道:“莫雨?你怎么来了?特意等我?什么急事?”
此人居然是分别了两个月的莫雨。
莫雨的面容上有些倦懒,他伸手将散乱的长发撩到耳后,打了个呵欠说:“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明日再说吧。”
“没什么急事你还特意在我回谷的路上等我?”
“金疮药不够用了。”
“……”
翌日,两人都睡到了日上三竿,莫雨爬起来迷迷糊糊的吃苏浅煮的粥,苏浅也在一旁打着呵欠喝粥,等到两人解决完一顿当做早饭的午饭后,莫雨一抹嘴说:“我抓到一个人,好像是你的人,刚好在这附近……听说你从扬州出来要回万花谷,我便在这里等你了。”
“我的人?”苏浅眨了眨眼,愣是没想起来他的人到底是哪个。
他的人实在是有点多。
“人我扔在隔壁了,随你如何处置……谷中还有事,你既然来了,我就回去了。”
“这就要走?”
“不走还等着去你的庄子里看看?少废话,金疮药呢?”莫雨不耐烦的将自己的头发束成一个马尾,苏浅看见就不吭声了——莫雨一扎头发就代表要去大杀特杀了啊。
“我篓子里……”
“成,我走了。”莫雨也不脱泥带水,说走就真拍拍屁股给走了,临走之前还指使手下抢了苏浅的药篓子,连篓子都没给苏浅剩下,雁过拔毛不外如是。
所以他特地跑一趟就是为了给他送个人还是顺路拿药的时候顺便逮了个人当手信?苏浅也是一脸懵,只好去隔壁看。
隔壁被五花大绑的脸色苍白的人伏在地上,苏浅走过去将人翻开来看,只觉得这世界简直在逗他笑。他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脉搏,确定对方就差一口气就好去见阎王去了,撕了对方衣服一看,果然伤口是莫雨的龙影剑造成的。
那人呼吸微弱,一身暗蓝劲装被血渗得透透的,苏浅揭下他的面具一看,正是唐无渊。
救?还是不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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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哪天有人跟苏浅说你几个时辰前还在为此人逝世的消息心有三分遗憾惆怅, 没过多久这人不说活蹦乱跳的却还是健在的在你面前横着你还觉得略有些安慰, 苏浅一定抽他丫的。
事实上唐无渊这个状态,简直就是为了弥补苏浅的遗憾,若是他在十分钟内没有开始抢救,唐无渊就能演绎一场现场版的英年早逝给他看。保证死得特别有美感,遗言能念得贼溜,最后一口气咽下去之前还能把‘杀我者乃莫雨’这六个字念完再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