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回忙着掩饰的人换成了兰王,他望着那双深浓如水的眸子,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君潋便支撑着要坐起来,兰王忙扶,却见君潋静静的看向自己的腿,问道:"王爷,我的腿,怎样了?"
"已经接上了,休息一阵子便能好。但太医说你在狱里感了风寒,身子弱,所以还须再加上几副活血通络的药,这才恢复得快。"兰王答了一长串。
君潋看着他,忽的一笑,如风,如月,淡无痕。
兰王却心头一酸,数天来强撑的坚毅假面几乎刹那破碎,忙小心翼翼的将刚醒的人儿拥在怀中,却掩饰不了语音中的哭腔:"傻子,你让我好担心。"
君潋轻笑:"王爷......"想说你有多少天没换衣服了?好臭!却忽然顿住:这,这意味着,他已有多少天没有上朝?刚想发问,却听见了他话中的哽咽,如此伤楚,如此情深,如此是不是就叫耳鬓斯磨?想着念着,竟不知哪一问该先说。
如此,便教那头夺过了话头去:"潋,你到底有什么不能说的,非要把自己弄到这步田地?"
鹰般的眸子红红的,是因愤怒还是心酸?轻轻抚过他凌乱的发,努力让自己的目光平静下来,如此才能说出原委,才能瞒住这深情又冲动的人:"其实也没什么。王爷你还记得吧?成倬弹劾的奏折里说道,章聚学士曾在阅卷时,对下属一个同考提过梁康等人必定考中的事。"
"恩?"
君潋笑:"那个同考就是我。"
"什么?"兰王原以为他的被捕只是有人借机迫害,却没料到他竟当真"涉案"。
君潋苦笑了下:"那天我送我阅完的卷子给他过目,他道今年的《易经》部分犹为难答。我回答说其中有几份却是答得不错。他便拿出来一一翻阅,仔细看了良久,终于拍案叫绝道:这几份中必有梁康等人的试卷。他料今年三甲必出其内。"
"试卷上名字已封,他却居然能够如此肯定?这是他一时忘形脱口而出,还是早就安排好了要让这几个人取中?"兰王沉吟。
君潋轻叹:"王爷问得即是,成倬等人怕也是这样想的,这才会有了弹劾的折子,刑部也才会找我去。无非是想从我这里问出章学士鬻题的证据,以及他除了梁康,还提到了哪几个考生。"
"你实话实说便是。"
"能说的我都已说了,但问及梁康以外的考生,我,说不出来。"
"就为了这个熬刑?"兰王的眸子里有着探究的光芒。
君潋的目光落在虚无处:"恩。谁让我已忘记了那几个人的名字?"
"忘记?"兰王盯着他。
君潋的目光掠回,淡然一闪:"满朝谁不知道我是个迷糊人?"
"是么?"兰王哼了一声,惹来对方不满的瞪视,连忙回瞪过去:"你这是叫迷糊?你这是叫包庇犯人,害人害己!"
"王爷说谁是犯人?章学士?还是那些个士子?我只道大家都是读书人,十年寒窗,一生名节,不能毁在我一句话里。"
兰王几乎要恼:"你这个死心眼!章聚都已经自裁了,主犯已死,死无对证,你还一个人苦撑些什么?"
君潋笑了笑,沉静而坚决:"正是章学士已死,我才更不能令他死不瞑目。"
兰王听出了什么,挑高了眉梢:"怎么?你这样认定他是无辜?你几时如此信任起他来?我记得他这个掌院学士可从没给过你好脸色。"
"那时不过都是些读书人的耿直性子。"君潋敛了容,"章学士乃是铮铮的君子。"
听他如此评价,兰王额上青筋不由一跳,所幸面前之人似未发觉。
只听那人又道:"章学士说来其实也是我的房师,据说那时他看罢我的文章,当场便击节叫好,言说此子必中。而我,一个前朝世家的子弟,赶考已是迫不得已,贿赂更是从何谈起?"
"所以你由此推断:他这次也不过是一时冲动,而并不是鬻题纳贿?"
"君潋无一时不深信他为人。说来,我也算是他的学生,且文章还曾得过他青眼,可在作他下属时,他却并未对我有过丝毫偏私,甚至格外严厉。后来才知他是爱之深,责之切......"君潋忽然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但终于还是说了下去,"有一次,我起草文稿中有一字未妥,被他指出。我赔笑说因一时困顿,疏忽大意。他却正色问我:以色侍人,安能不乏?"果见听的人剑眉上扬,说的人却已能坦然笑着,眼里波光涌动:"那是我第一次听人当面对我说出这样的话,心头滋味说不清道不明,但也真真佩服他的正直。他果真是清白君子,眼里揉不进沙子。试问这样的正人君子,如何能做出舞弊的事?"
"就这教你信实了他?"兰王听后,缓缓长叹,"唉......真是傻子......"
君潋淡淡一笑:"人这一辈子,总有什么要守护,要坚持。"
有一瞬,兰王竟不忍、不敢再看那深静的眼瞳,不忍想象面前的人曾如何辗转牢狱受尽屈辱,更不敢描摹那酷刑之下却仍无更改的安详宁静。这个天下最傻最傻的傻子啊,难得谁能成为他的坚持?是何其三生有幸,又是何其于心不忍?
君潋却似已没有将这话题继续下去的意思,语调已是往日的懒散:"王爷,坐太久了,好乏。"被下的手指已不由抓紧了床单,腿上的疼痛不时袭来,不论怎样,都要面对独自舔伤的无奈。于是半合了睑,别过头去:面前人的担忧,还真让人坚强不起来。
"啊,你快睡,快睡吧。"兰王回过神来。
"恩。"顺从躺下,却没料到对方也在身旁躺倒,"你这是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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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潋,我也很累了。"占据床边一点空间,"放心吧,我会很小心,不会碰到你伤处的。"说着,一条猿臂却上来锁住了他人身躯。
"不要!"拍开他手。
他却搂得更紧:"潋--兰卿--"已是越叫越缠绵,"就让我抱一晚,就一晚!"声音竟渐渐的小了下去,"让我好相信:你真的醒过来了,真的对我说话了,方才一切都不是梦,不是梦......"
谁才真是傻子?听他胡言乱语,为何想笑,却更想哭?"你,究竟守了我几天?"迟疑着,终于问出口,却听见身旁的人鼻息声起。
这么窄的地方也能睡着?也不怕掉下去?!不由微微一笑,将那手在自己身前搁好,一手攥住,牢牢不放--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昊,你可知道?潋纵为你牺牲一切,也甘之如饴。
之惟后来才明白,父王整日守在君宅并不全是痴缠,更是保护。
章聚虽死,科场案却依旧要查下去。那梁康终于招认:考前的确曾拜访过副主试章聚,谈了鬻题之事,并说好等取中之后再付重金答谢。
兰王听说后冷笑:"亏他说得滴水不漏,他怎么知道没从章聚家里搜出半点脏银?"
之惟听出他弦外有音:梁康的供词怕不止是屈打成招那么简单。
而一旁,君潋的叹息很轻。
再审了几天,梁康又招认确实不止他一人买过考题。但大考之前,又有谁不曾去主考家套套近乎,摸摸脾性--拜访过章聚的考生委实太多,无可查访,如此一来,剩下的舞弊考生是谁便始终是个谜。
唯一的线索大约就是君潋,但刑部的人来一个,兰王便挡一个,也不发火,只闲闲的晃着天子剑,道:"君大人刑部已去过了,该说也已说了,难道你们是非要屈打成招、赶尽杀绝么?"
这样才总算平静了几日。但就连之惟也看出君宅周围总有些奇怪的人徘徊,兰王说是刑部的暗探,又叮嘱他不要告诉他先生。
若说是朱竟苦苦相逼倒还说得过去,但之惟听说刑部暗探只有尚书才能调遣,而尚书韩哲却是韩家的人,实在是弄不明白韩家此次又想扮演何种角色。
看父王,却仍是如常神色,照顾先生,常常亲力亲为,但等先生睡去后,又时常与冯啸联系,也不知是商谈些什么。
外面的形势愈发紧张了起来,刑部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上报了朝廷,朝廷便下令:已死的章聚抄家等诸多措施自不多提,活着的梁康革去功名,永不叙用,其余涉案的考生则令刑部继续追查,并且宣布此次春闱成绩作废,择日重试。
如此,天下哗然,吵嚷得最凶的便是已取中了的贡生们,谁人不认为自己是真才实学,清白无辜?自然也都认为重试乃是受人牵连,多此一举。
于是纷纷的,先是责怪梁康胡乱攀咬,后就恼恨章聚"畏罪"自裁,而最不满的就是刑部查案不清,拖延时日。但也有人传说,其实这并不全是刑部的责任,刑部本也想彻查,但奈何有权贵从中阻挠,袒护从犯。如此,贡生们更加群情激奋。
之惟发现,君宅附近徘徊的已不止是刑部的暗探,更有不满的贡生。
这时连他都觉得君潋死不开口有点傻:章聚都死了,说谁又能怎样?至多是连累个把书生如梁康下场,却也总比这样百口莫辩、任人猜疑的强。
大着胆子将这话说了,正在床上翻书的先生忽然停了手,之惟从未见他眼神如此严厉:"世子,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先生......"之惟不敢接触他的目光。
君潋放下书,移近他,但腿伤影响了他的行动,之惟相扶,不得不对上他清澈的眼波:"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兰,是不是就因是花中君子,方才成就王者之香?之惟有着刹那的失神。
君潋见他不语,便拉过了他来,低语:"世子,微臣知道你是好心,也并不是想教训你。但是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可外面......"之惟想起那些贡生忿忿的嘴脸。
君潋凉薄一笑:"天下读书人最傻。"
第六章(中)
几日后,圣上颁旨,收回了兰王的天子剑。之惟这才于这场直朝先生招呼过来的风波有了丝头绪:在天下人眼中,父王和先生早已是一体,打击先生就等于是打击了父王。
但兰王于此似乎并无太多在意,没有天子剑,他也照样坐镇君宅,照样挡住门外是非,让君潋能够安心静养。
然而君潋的腿伤却总是不见起色,一个月过去了,他仍是连站立都极为困难。当太医们反复说是"伤筋动骨,百天不动"的时候,之惟看见父王和先生的手紧握着,父王是更用力的那个,先生却是更有力的那个。这听来也许矛盾,但当他每每看见先生对父王淡淡微笑的时候,却总是这样认为的。
父王也坚决不肯用轮椅,宁愿用抱的陪先生出去透气,或是用背的搀的帮助先生完成一切琐事,而每次折腾下来,两人都会添几分疲惫。于是,先生便更加喜睡起来,醒来时也只在床上翻几本古籍。春日的阳光虽已是那么温暖,他却宁愿将灿烂春光都关到外面。
之惟猜得着:他们都是在回避。
所以,他常常看到父王在先生熟睡后匆匆离去,紧拧的剑眉中义愤浓烈,等再回来时,即使已换上了寻常神色,即使先生依旧酣眠,他的目光也再不敢接触他的腿。
而先生却是相反,于无人时,他常常会注视着自己的腿,一看就是半天,直到手里的书籍"啪"的滑落--这点原来只怕是永远都不会有人发现,若非一次他失神下不小心将书落在了地上。之惟进去时,正瞧见他艰难的俯身去捡,却一次次的徒劳无功。心头一紧,赶忙帮他捡起,抬眼时正对上那双春水瞳,熟悉的淡静中头一次有着悲茫无垠,不及躲开。
一阵沉默后,"也不知为什么,身上总是乏得很,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见他转眸,解释,微笑,"该不会是睡太多了吧?"
心酸的之惟只能赔笑,不懂那笑容如何能不变温暖。
还在懵懂时,那厢已然恢复了如常的神色:"世子今天下学可真早。"
才不早呢,只是父王来晚了吧?之惟心想,嘴上却道:"大约是今天宫里乱哄哄的,讲师就提早了些下课吧。"接着便眨着眼,带了几分神秘和神气:"先生你还不知道吧,连父王也被召进宫了,据说是科场案又有了新进展。"
"哦?"
"听说是越闹越大,卷进去的官儿也越来越多。若是一时查不清楚,只怕是连复试也要再延后了呢。"
"还能再延么?"君潋微动了眉峰,似要说些什么,却见门房福全飞奔进来:"不好了,不好了!老爷,啊?世子!"
"怎么了?"
"回老爷:门外......门外围了好大一群书生!"
"慌什么?又不是第一次见。"君潋竟随手翻开了书来。
"可是老爷,这一回不同啊。"福全急道,"这回来了好几十!小的们上去询问,他们只说是求见老爷,再多的一概不提,说完了,就在门前坐下了,黑鸦鸦的一片,也不支声,好不吓人!"
之惟闻言也吃了一惊,忙问君潋:"先生,要出去见他们吗?"
君潋翻书的手停了停,幽深的瞳中碧水欲静,奈何风却无息,粼粼一片沉寂,教人见之伤感,然而他却的的确确在笑,笑着摇了摇头:"不见。"
"老爷?!""先生?!"
"有什么可见的?见了能说什么?"他反问不解的二人。
"可是老爷,不见,怕是他们不肯走啊。"福全担忧。
之惟也觉回避并非上策,便跟着劝道:"对啊,先生,总不能任他们放肆吧?"
"一群读圣贤书的,能怎么放肆?"君潋淡淡勾唇,目光掠过纯白袍角,"再说了,我这个样子......又如何能见人?"
之惟语塞。
君潋便又笑了笑:"世子不用担心,依微臣看,他们围不了多久,很快就会散的。"说着,便埋首于书卷。之惟再也看不清他长睫下的眼波。
然而事实却非预料的那么简单,一个时辰过去,福全再回来通报,神色只比方才更加焦急。
"那些人还没走?"之惟一猜即中。
福全点点头,看向终于抬眸的君潋,脸上闪过丝尴尬。
"还有什么事?"之惟见了,忍不住问。
福全看了眼君潋,君潋道:"说吧。"
福全低下了头去:"还......还有,他们见老爷不肯见他们,便将大门上的匾额给改了......改成了......‘窘'宅。"
君潋怔了怔,谁也没料到他接下来的动作竟是扯了嘴角,一抹清笑,如潭照影。
之惟却被那笑容刺痛,几乎跳将起来:"福全,你说,是哪个混蛋带的头?"
"小的打听过了,只要是这回考中了的就都来了,越站在前头的大约名次也越前。"
"这么说,那个什么楚会、柳汝成什么的也来咯?"之惟记得那会试三甲,"哼"了一声,"只要有名字就好办,不怕逮不着人!福全......"
"慢着!"刚要发号施令,却被人截住--他的先生看着他:"世子,你有何打算?"
"我......"之惟支吾着,看见千万星辰从那深海般的眸子里升起:"世子,你可是想招兵抓人?"不待之惟承认,他已自接了下去:"用谁的兵?东营还是西营?你可知道这样反而是越弄越糟?官兵和贡生冲突,只怕人家盼的就是这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