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许多循规蹈矩的孩子不同,他没有把头发推成板刷头,稍稍嫌长的刘海柔软的垂下,覆在饱满的额头上,透过那密密的发丝可以看见一对漆黑深邃的眸子,闪现出自信的光泽,嘴角呈现微微的弧度,带着一丝好奇,一丝嘲弄,还有一丝......残酷。
"......请问你是?"
"不记得了?"
呃?彰感到奇怪,他们过去认识吗?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少年的眉毛扬了起来,似乎有些生气,可忽然又笑了,"好吧,我再自我介绍一次,这次可不准忘记啊!"
彰老实的点点头。
"我叫......高尾 堇。"
"骗人!叔叔明明告诉我堇是姐姐的名字啊!"
"没错!堇的确是姐姐的名字,"少年理所当然的点点头,"但是这里的‘姐姐'和你们那里的‘姐姐'意思正好相反。在我们这里,姐姐的意思就是你们话里面的哥哥。"
"为什么?"
"这就是方言之间的差异了,关东和关西的话就差了很多吧!"
"......嗯,那倒也是。"
"所以,看到一个女孩子千万要注意,要是叫错了,会惹她生气的!懂吗?"
"明白了。"彰用力的点了点头。
走廊里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然后少女悦耳的声音响起:"小彰,你在吗?"
"我在这里。"
"快点,快点叫啊!"少年催促着,"她要过来了,快点!"
美丽的少女一进门,彰的问候就迎面而来。她一时搞不清状况,愣在了那里,而一旁的少年早就笑得直不起身来。
"喂!小修,又是你这家伙搞的鬼吧!快给我解释清楚!"
她叫他‘小修'?!彰的脸唰的红了,现在任谁都知道自己上当了。
--讨厌的家伙!
这是彰现在对那个人的感想。
"啊哈哈哈哈啊哈啊~真、真的很蠢啊!以后就叫你蠢蛋彰算了!哈哈哈~"
少女拉起彰的手,回头看了修之一眼:"晚饭你自己解决吧,给我好好反省反省。"
"啊,堇,不要这么狠心嘛,算我错了好不好?对不起啊。"
少女啪的从外面锁上门,把少年的哀求声抛在脑后,和彰一起下楼了。
"姐姐,那个人不会有事吧?"
"放心吧,一两顿不吃饿不死的。"少女在彰旁边坐下来:"刚才的哥哥叫永井修之,虽然有点过分但却不是恶意的,以后要好好相处哦。至于我嘛,我叫--"
"堇。"彰接口,"对吗,姐姐?"
"是啊......"少女点点头,然后淡淡的笑了,就像最初在故乡的樱花树下见面时一样的美丽笑容。
现在想来,从第一次见到堇的时候起,自己就有了一种预感,好像她和自己是有着某种联系的。那个时候,她撑着一把紫色的伞,站在盛开的樱花树下,有些忧郁的凝视着自己,然后,淡淡的笑了。
--刹那间,仿佛听见了天使振翅的声音!
白色的樱花是羽翼的碎片,轻轻的从天堂飘落,湮没在水色的世界当中......
十岁的那个秋季,经过一连串繁琐的手续,彰的名字终于出现在了高尾家的户籍本上,成了高尾家的养子。那一年,修之十二岁,堇十四岁。
奈津子的娘家姓永井,修之是她哥哥的孩子,父母在他两岁的时候由于交通事故去世了,从小由京都的爷爷抚养,现在因为读书的关系而住在高尾家。
彰怎么也想不通,身世和自己差不多的修之,为什么会变成与自己截然相反的人。
如果有人问:修之是怎么样的人?
那一定会让彰思索半天,对他来说,修之就是这么一个复杂的存在。
有的时候,才刚觉得这家伙讨厌至极,立刻又会被他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关切打动,有的时候,明明做了一些很温和的事情,但下一秒钟又会对人恶言相向。
按理说,他应该管修之叫"哥哥",然而,连"爸爸""妈妈"的称呼都习惯了的他每次只会瞪着眼睛直呼修之的名字。
这一点让所有的人都感到纳闷,在他们眼中,彰是个非常温和的细草般的孩子,而修之更是个很讨人喜欢的聪明孩子。这样的彰居然会敌视这样的修之,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修之不是不知道这种情况,但他却无动于衷,依然我行我素。
当然,彰的这种对抗意识也不是没有来由的。
什么哥哥!修之才不像哥哥呢!哪有哥哥一天到晚让弟弟在别人面前出丑啊!
其实,这个"别人"只是特指堇罢了。
修之尤其喜欢看透他的心思后,提早说出来,让彰觉得难堪。
--小修并没有恶意,只不过比较害羞罢了。其实他还是很喜欢你的,小彰!--
这样的话,堇已经反复的说过许多遍了,但自己还是不能接受。
什么嘛,哪会有个性这么便扭的人啊!这家伙一定是故意的!
方才还在少女面前信誓旦旦,要和修之和睦相处的彰,一旦听到那一连串"蠢蛋彰""迟钝彰""矮子彰"的绰号,就再也无法平静了。
"你说什么!"这样大声的咆哮着,在电车里追打着少年,直到众人的目光让他感到不好意思。
同样的戏码几乎每天都要上演一遍。
总之,永井修之是个很难对付的人,成熟、老练、桀骜不逊!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情的话,彰或许一辈子都会这么认定下去。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情的话......
02
葬礼过后,大概又间隔了一周,修之才在高尾家出现。
脸色虽然不像葬礼时那么差,但还是很难看,整个人都阴沉了下来。除了上学就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面,一直不出来。
那张黑白照片被恭敬的放在桌子的一角,望着老人慈祥的微笑,露出悔恨的表情。
"小修,今天阿惠有事不能来,一起出去吃吧!"少女走了过来。
"你们自己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爷爷的事情我也很难过,但你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啊!今天怎么样也要把你拖出去!小彰,过来帮个忙!"说着,堇伸手去拉他。
"烦死了!""啊--!""姐姐!"修之用力一抽,堇就重重的摔倒在地,彰惊叫起来。
"我......"他愣在那里,然后一转身,发疯似的冲了出去。
"没事吧,姐--"
"快去追小修!"堇拍了彰一下,"快去啊,他现在一定比我还难过!"
彰点点头,匆匆忙忙的跑了出去。
堇坐在地上,看了一眼肿起来的脚踝,叹了一口气。
修之连鞋子都没有穿,就跑了出去。他觉得很郁闷,说不出的难受积压在胸口,如果不继续跑的话,就好像要窒息一般。
街道上的人很少,马上就要到黄昏了,无形的恐惧层层叠叠的压了下来。修之停下脚步,靠着墙角坐下来,把头埋在手肘和膝盖之间。
一个人了,又是一个人了......
很小的时候给与自己生命的父母过早的离开了。
几周以前那个世界上最最疼爱自己的人也不在了。
现在他居然连堇也失掉了。
他当然也是有朋友的,但他们眼中的自己是快乐的、优秀的、自信的,现在的永井修之并没有和他们接触过,所以不是他们的朋友。
很多时候,即使是身处热闹的教室,也只觉得自己是在观看一处处戏剧,虽然近得触手可及,但却永远无法融入别人的圈子。
他不要一个人待在黑暗当中,想要有个人能够分担自己的寂寞,告诉他自己心里的秘密。因为,寂寞真的很可怕。
真的很可怕......
"修之!"
黑暗当中闪现出一个光点,这是什么?是天使的声音吗?
天使来救赎孤独的自己了吗?
抬起头,便看见那张气喘吁吁的脸。
--柔和的人。
这是两年前,第一次看到他时的感觉。
仿佛细草一般,柔和的人。
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开始长高,一副匀称的细细的骨架,散发着十岁的孩子的特质,白皙的皮肤有一种健康的光泽。头发色泽很淡的,在阳光下被风微微扬起时,使人很自然的联想起栗色骏马跑动时脊背上耀眼的鬃毛。
严格的来说,彰并不是很漂亮,充其量只是一个干净清秀的孩子,然而却有一种令人不得不在意的熟悉的感觉。
这种感觉一开始便有了。
"修之,我们回家吧!"
彰抓住了他的手,好像要把他拖回去的样子。
"放手!"刚一甩开,又被抓住了,"我叫你放手!"
修之狠狠的瞪着他,对于自己的愤怒现在都转嫁到了面前的这个少年身上。他明明知道这么做是不对的,但如果不这样,他实在没有办法在面对别人。
--无论发生什么,小修一定会保护我的,对吗?--
回忆中少女的话响起,最早做出承诺的人是自己,现在破坏的人又是自己。
堇受伤了!他使堇受伤了!
太可怕了,他简直不愿意再想起这件事。
不能回去,绝对不能回去!回去的话,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堇。
"放手!放手!放手!"
一次又一次的甩开,一次又一次的抓住。
"我不放!我答应过姐姐,就绝对不会放手!"
琥珀色的眼眸中没有一丝犹豫,修之被那种气势镇住了。两个人僵持了很久,终于,他无力的垂下胳膊,任由彰抓着。
"我们回家吧。"
修之的头缓慢的摇了摇。
现在......还不想回去......无论去哪里,只要不回去,不要再面对堇就可以了!
彰望着他颓唐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这样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原本蔚蓝的天空边缘开始微微泛红,然后,这红色逐渐扩散开,向四周翻卷,以无可抵挡的势头将碧空染成蓝紫色。
厚重的云层缓慢的流动,仿佛流沙一般幻化,只是当两股流沙相汇,他们融合,而当两层浮云相汇时,他们平行的交错而过。
不同层次的橘色的光流泻在不同层次的云上,塑造出多变的立体的光影效果。
"很漂亮吧?这里可是我的秘密基地哦!"
并排躺在草地上,从茂密的枝叶中仰望,无论是静止的天空,还是聚散的流云,一切都是那么的美。
"看着这样的火烧云,总觉得想哭。"彰一只手枕在脑袋后面,一只手牢牢地抓着修之,生怕他逃走了一般,"虽然以前在乡下的时候,那里的景色还要美,但可能见得多了,那个时候反而没什么感觉。"
故乡的四季深深的烙印在心里,每一季都有每一季的妙处。因为经历了一层青纱般的记忆的洗润,使自己有一种身处梦境的错觉。
冬天的白日,太阳徐徐升起,连绵的群山顶端渐渐现出淡白色来,在逐渐明亮的天空中,细细的拖曳着一带紫云。田野间的雪有些化了,阳光撒下,湿润的大地蒸腾起白色的雾霭,焚烧山草的清烟在也空中飘散。
春天的午后,细雨连绵不绝的四处飘洒,不断的随着风向的改变而变换方向,虽然不大,但身上很快就湿了。从这样的角度看出去,眼前的一切都朦胧起来,石阶上到处是斑斑点点的绿痕。
就在这个季节里,他遇到了堇。
夏天的夜晚,深邃而又短暂,月也是淡淡的。坐在庭院中间,看夜晚的繁星点点,和灌木之间飞舞的流萤交相辉映。芭蕉叶滴下清凉的水珠,伴着叶片之间颤动的声音入眠。
秋日的黄昏,是属于祖母和自己两个人的回忆。
有太多太多的东西可以叙述,反而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彰一边缓缓的描述着,一边合上眼睛倾听残留在风中的声音。
对于堇来说,爷爷只是许多亲戚中的一个,但对修之来说,爷爷却是个支撑起自己世界的人,他的一切都来自那里,他便是他的全部。
然而,那个看着自己从婴儿开始成长的人,那个用苍老的手把自己高高举起的人,那个世界上最最疼爱自己的人,已经不在了。
永远的不在了......
彰懂得修之的感受,因为他是和祖母一起长大的。
"修之总是那么坚强,如果换作我的奶奶发生了什么的话,我一定忍不住要大哭一场的。可能会哭很久很久吧,我是一个喜欢沉溺在过去里的人,以后再想起奶奶也会哭的。就这样反复的想,反复的伤心,然后终于有一天不再伤心,一切就都过去了。
"但是你并没有哭,葬礼上也好,墓地前面也好,你的眼泪都没有流出来。所以,我和姐姐才更加害怕,担心你的悲伤找不到发泄的地方。幸好......"彰闭上眼睛微笑着,"今天我终于舒了一口气,姐姐也一定是这么想的,所以,她的事情你不用太在意......"
修之闭上眼睛,品味着话里面的东西。
"......谢谢......"
他轻轻的说出这句话,转过头对着彰笑了。
不知道他是为了没有强迫他回家的事情感谢,还是为了这一段话而感谢。彰在睫毛下模模糊糊的看着,只觉得那笑容寂寞得令人难忘。
其实,寂寞的人是自己才对吧。
想要一个人分享寂寞,告诉他自己心里的秘密。
因为,寂寞真的很可怕。
真的很可怕......
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天地间已是一片溟朦的暮色,修之微微睁开眼,一弯暗淡的月出现在空中。
小的时候,爷爷总是带着自己去大觉寺的大泽池,参加每年都举行的赏月宴会。嵯峨野的天空澄净,没有一丝云,头顶是一轮皎洁的明月。
站在渡月桥正中向四周望去,银白的月色遍撒在山寺上,池子里是群山清晰的倒影。划船的游客已经归去,四下里一片幽寂宁静的氛围。
赏月团子也是必不可少的,露出一点白面饼捏成的头儿,外面用馅裹成小鼠形状。
年幼的自己总是和爷爷一起边吃团子边分享这美到极至的景色。
"......嵯峨野的月色其实也很美......"
他喃喃自语着,泪水从眼角滑落,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长长的呼出,好像要把所有的不愉快都赶出去一样。
天空中又多了几颗星。
他想起爷爷曾经拍摄过的,星星移动轨迹的照片。在黑色的背景上,一轮一轮的银白色的光圈,就像记载着宇宙秘密的年轮。
--星星们年复一年的在轨道上重复同样的动作,多少年了都不曾改变,我希望小修也能变成这样的人,不论发生了什么,都能按照自己的轨道,坚定的走下去--
记忆中的老人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那么,自己的轨道是什么呢?
伸出右手,在空中缓缓的画了一道弧。指尖仿佛微微的闪着光,划过的痕迹将天空割裂成两块。
收回手,拭去眼角的泪痕。
耳畔传来了浅浅的呼吸声,修之坐起来,才发现不知何时,彰已经睡着了。
他的手却依然紧紧的抓住了自己。
不要再逃避了,无论如何,一切都会过去的......修之这么告诉自己。
至少,自己并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有一种颠簸的感觉。
虽然颠簸,但却温暖,那是一种让人安心的感觉......
很想永远留在这里,留在这里的话,就什么都不用害怕了。
空白的世界裂开了一个缺口,强力的风快速吹过,夹带着红色的碎片,好像一条连绵的道路,通向什么遥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