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打听的人终于回来了。
"兄弟你听了别着急,老板和伙计都已经给放出来了,可就单程川--"
"我他妈就知道,这事儿肯定是冲着小川来的!"我猛的站起来,眼睛都快喷出火--"还用想么,我真是一大傻B,以为老爷子就这么大慈大悲放过我们,祸到临头了吧?我们是搞同性恋,我们是变态,怎么着,我害着什么人了,小川又害着什么人了?为什么两个人真心实意想在一起就他妈的那么难?!"
一时间屋子里没了声音,人人脸上多少有些难看。我和程川的事,除了老关明白内情以外,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也不怎么知情,军队里长期的正统教育使得他们对这种事情或许闻所未闻,今天听我嚷这一嗓子,估计吓得够戗。
看着他们复杂的表情,我反而有些好笑,得,都当我们是变态吧,就像我爸那样,我说出来就不怕别人拿两个眼睛瞪我,天大地大,不相信真找不到能容纳我和程川的地方,我们就只配被赶尽杀绝?
"我说两句。"老关走过来,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坐下,"放涛和程川,都是我一路看过来的,说句实在话,放涛你当初真是抛弃小川结了婚,我嘴上不言语,打心里我会看你不起。可你没有,堂堂大少爷被赶了出来,窝在筒子楼里和程川一起吃苦,跟我们这帮粗人一起跑业务,就冲这,我佩服你是条汉子,同性恋怎么啦,外国不是说同性恋也可以结婚么?过去我当你是我老板,现在我当你是我兄弟,做兄弟的有麻烦,我们不帮忙,说得过去么?"
没有人吱声。一会儿,老王发话了,"放涛,我有个老班长在片区上头,我托他打探打探,大家伙儿都活动活动,众人拾柴火焰高,总能弄清个子丑寅卯来!"
二十三
"李科,进去的那个是我们自己的兄弟,家里无父无母,可怜呐,就算卖我们一个面子,求您无论如何也要帮衬着点儿,别让我们小兄弟在里面受委屈。"
老王满脸堆着笑,殷勤的给姓李的科长斟满酒。
"免了免了,都是自己战友,别来这些俗的--"李科长眼皮都没搭一下,"现如今可不比从前,下面有下面的办事要求,上头有上头的执行制度,什么事情都讲究一个规矩,我这个科长不过只是表面好看,要说到这业务,咱们还得按政策办事......"
听着这混蛋一口的官腔,我几乎压不住要抽人的举动,小小一个科长,值得我任放涛这么装孙子?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出事之后硬着头皮找了不少过去的酒肉朋友,大概老爷子打了招呼,一溜烟统统跑了个干净,不得以才请了这么位李科当救命菩萨,要换了从前,就这模样的,一桌吃饭我都嫌恶心!
"好好,老班长发话我们还敢不听?好不容易大家聚一聚,也是叙叙战友情,聊摆聊摆各自的生活,总不能让老班长为难不是?"老关不动声色的碰碰我胳膊。
"也是这道理!我这人有一大遗憾,没能进部队好好锻炼锻炼,平日里听老关他们哥几个讲当年的故事,甭提多羡慕了!今天逮着这么个好机会,您给我这做后辈的说说,也算是过一把耳瘾!"打破牙齿和血吞,憋出点笑容,我必恭必敬为他点着烟。
"呵呵,这小伙子不错啊,挺会来事儿--要说我当年--"
消息很快就下来了,推杯换盏的交情忒厚的红包,李科办起事来倒也不含糊。
"什么,指控程川卖淫?"
千想万想,我机关算尽也弄不明白是这样个名堂!
"谁他妈想出这么损的招儿?是盆污水就往人身上泼!小川那孩子心重,遇到这种事肯定得吃亏!"老关忿忿不平的说。
"证据呢,警察办案不是讲究证据么?"我倒是出乎意料的冷静。急躁毛糙顶不了事儿,当务之急是弄清问题的来龙去脉,我要再一慌乱,程川在里面肯定更不好过。
"这事儿也奇怪,放涛你知道证人是谁么?刘胖子刘华辉,还有吴平吴老板!"
--关他们什么事!
"听说是刘胖子搞这个的时候被警察抓了个正着,一供就供出了小川,还交代吴老板是中间牵线的,吴老板更不是东西,刚进去就承认了,青口白牙说小川酒吧工作只是个幌子,背地里这些事儿都是他帮忙拉的客!"
"刘胖子呢,还在里面?"我把骨节掰得咔咔响。
"和姓吴的交了罚金就出来了。"老关看着我的眼神有点发憷,"放涛,你可别乱来--"
"放心,我只想找他们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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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之后我就满北京城转悠,刘华辉的公司、小洋楼,常去的酒吧都没找到他,在他家堵了大半夜小保姆害怕了才说出实情,打从局子里出来全家人都跑广州去了,只剩佣人在家看屋,好长段时间都没有联系。
事情越发清楚了,刘胖子一家跑路,显然是知道我会找他麻烦,既然他对我还是有几分忌惮,为什么又会栽赃小川?吴平,吴平如此八面玲珑的人物,怎么可能在警察局里落下口实,还签字画押?
除了我家那个神通广大的老爷子,谁还会有这样的本事?
没必要浪费时间找刘胖子吴平理论了,踩灭了烟头,我往家走去。
"终于知道回来了。"没有责骂没有怒视,我爸平静的望着我,"先去医院瞧瞧你妈吧,医生说她情况不太好。"
从病房出来我的眼睛红红的,有些想哭。从小我就粘着我妈,我妈也把我宠得够戗,这会儿看着她老人家插着那么多管子躺在病床上,整个人都瘦得脱了型,昏迷中还叫着我的名字,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和后悔,要知道让她受这么大的罪,当初还不如跑到庐山一五一十把实情告诉她,我妈什么都听我的,她一定会接受小川......
"你看你造的这些孽!"父亲使劲杵着拐杖,"你妈从庐山回来就知道了,当下寻死觅活要去找你......你也快三十的人了,怎么就不能替你老母亲想想?"
"我承认,是我对不起这个家,但是爸,您不能把这报复到小川身上--"
"住口!我不要听到这个龌龊的名字!"父亲愤怒的看着我,"我绝不允许这个人破坏我的家庭,伤害我的妻子儿子!"
"所以你就栽赃陷害他,所以你就把他推进大牢?"
"那是他应得的!放涛,你怎么不睁眼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唉,我说不出口!"
"有什么说不出口?说他卖身?对啊,他是想卖,因为他弟弟躺在手术台上需要钱动手术;说他龌龊,可他能为了自己的亲人牺牲自己。他是什么东西,他是我的爱人,在我眼里,世界上没有比他更纯洁更让我爱惜的人了,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这都是事实。"
"你走,我没你这样的儿子!二十多年的心血,全白废了!"
"我自然会走,但走之前我还有话要告诉您。"挺直了腰板,头一回,我底气十足的望着他,"您尽快把小川放出来吧,不然他下大牢,我也不会让他孤单,无法无天的事情我不是没干过,公司里的帐目也不是那么清白,‘舍得一身刮敢把皇帝拉下马',为了小川我命都可以不要,陪他蹲几年苦窑又算什么?"
"畜生畜生!我怎么生了你这样的畜生!!!"
转过身,我硬着心肠往前走。
我何尝不想好好照顾我妈做个孝顺儿子,我何尝不想努力工作让父亲满意,可今天,我唯一的选择,只能是做我亲身父亲口中的"畜生"。我不后悔,从那个夜里抱着程川开始,我就踏进了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可我为什么会心痛,为什么会想哭,小川,你告诉我,是我做错了么?
二十四
终于等到探视的机会,老关带着律师进去看程川,应该是老爷子打过招呼,我在第一时间就被拦在了拘留所外。
时间并不长,三支烟的功夫,老关出来了。
"怎么样?"我大步迎了上去,自己都听见声音在发抖。
"还好,"老关没有正眼看我,转过身握着律师的手,"刘律师,这事儿就麻烦你多帮忙了!"
"这是我的工作,不过你们和当事人--"带眼镜的律师望我这边看了一眼。
"行,我们会考虑清楚的。"
我感觉有些不对劲。
"老关,到底情况怎么样?"送走律师,我再也沉不住气。
"放涛--不能就和老爷子低回头么?"老关摸出两根烟,帮我点上,"这事儿绝对是上头压下来的,一般这种情况交了罚金过不了几天也就出来了,可今天进去就碰一大堆钉子,问谁都说是上面如何如何--"
"我操!这不是明摆着陷害人么?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啦?"我一脚把矿泉水瓶踢得老远,"我就不信这个邪!打官司上法院,我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把小川弄出来,我爸不是嫌我给他丢人么,那好,我就找记者找媒体,让全天下都知道他儿子是个大玻璃,不折不扣的同性恋!" ¤自由¤自在¤整理¤
"放涛你冷静点!"老关一把拉住我,"你可以打官司,也可以找记者,可你想过程川在里面会怎么样--"
提到程川,我猛的清醒过来,"老关,你们见着他,他现在--"
"现在还好,但刚进去那阵儿还是受了好些苦,小川的脾气你最清楚,倔起来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人家暗里都给我抱怨,没见过这么不识眼色的主儿!知道他都和些什么人关一处么?地痞流氓强奸犯,现在不尽快把他给弄出来,万一真有个好歹--你上哪儿后悔去?"
"听老哥一句话,世上没有弯不下的腰,父子总归是父子,你爸还真铁了心不要你这个儿子?你赶快回去,不管老爷子提什么要求,统统答应下来,救人要紧!"
"老关,"我深深的叹了口气,"我现在才知道,我他妈什么也不是,屁能耐都没有,我连自己爱的人都保护不了......"
这次是在我爸办公室见面。
"怎么,又想来气我?失望了吧,我身体还好着呢,一时半会儿还气不死,还轮不到你和那个人肆无忌惮寻欢作乐!"老爷子依旧板着脸。
"爸,这辈子我都没求过谁,要是您还当我是您儿子,就求您放了程川吧。"我走到他身旁,没有犹豫的,双膝跪了下去。我一直是我家的宝贝,从我爷爷那时开始就特别疼我,除夕过大年的时候家里按老规矩儿孙都要给老人家磕头,就我一个例外,从小到大我就不知道下跪是什么滋味,可当膝盖触及到冰冷的地面时,眼泪一刹那没有预感的,倾泄而出。
"我真心喜欢他,长这么大他是我头一回可以抛弃一切去争取的,你是我爸爸,难道真就眼睁睁看我这么痛苦?"
"我离不开他,他没钱没势,几乎是一无所有,和他在一起别人当面不说背地也会指指点点,可我不在乎,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什么苦我都可以吃,每分钟我都会很开心......"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我知道程川在我心里很重要,他爱我我也爱他,而当我把我心里的感受说出来时,我才发现,我对他的爱,已经渗进了我的生命,已经成为一种无法改变的习惯。
"住口!"父亲站起身来--"放涛,你令我太失望了......"
"从小你就是我最宠爱的,你们兄弟两个,你最像我,平时我对你再严厉再不近人情,都是希望能把你锻炼成材,等我闭眼的时候也好把公司放心的交给你。可你呢,为了一个男人,大好前途你不要了,我们这个家你也不要了,你到底是中了什么邪!"
"我没有中邪,我只不过爱上了一个人。可以为他笑,可以为他哭,他受委屈的时候我会心疼,想到他我就觉得心里特别塌实,整个人活得很痛快--爸,您爱过谁么,你知道这样的感觉么?除了事业除了金钱地位,还有什么是值得您在乎的?"
"放肆!这个家还轮不到你来数落我--"
"啪--"我的嘴角扯了一下,肩膀上麻麻的,好一会儿,一种钝钝的疼痛感才开始慢慢波及开来。老爷子跺着沉香木的拐杖,站在我的旁边,"我今天就算打死你,也不让你出去丢人现眼!"
我没有躲避,一下,又一下,耳边响起拐杖划过空气发出的声音,父亲平时最喜欢打高尔夫,力道十足。
"畜生畜生,任家没有你这种伤风败俗的东西!"
终于,父亲停止了打骂,跌坐在沙发里,大口的喘着气--"叫秦律师上来,我这就和你脱离父子关系,这就和你脱离父子关系......"
"爸!"
顾不得浑身的疼痛,我最后叫出声来--"您是想把我往绝路上逼--"
"您当真是不想放过程川,对么?那好,就让他蹲大狱吧。他要被人欺负,要有人动他,我没有办法,我保护不了他,但我可以和他一样,我明天就到大街上去卖,都是被人操,下贱就下贱到一处,糟蹋他就是糟蹋我!"
"够了--涛儿--"
忽然门被打开了,我妈满脸眼泪冲了过来,"涛儿......你怎么就执迷不悟啊......老头子,这可是我们自己的孩子,你就眼见着他自己糟蹋自己?"
"妈,"我的眼泪又一次涌上来了,"我不孝,您就当没生我这个混帐东西!"咬咬牙,我硬着心肠往外走。
"放涛--你回来,妈答应你,只要你和那个人不再来往,我们马上就不为难他--老头子,你倒是说句话啊--"
我转过身,看着眼前两位老人,我最亲的亲人。很久没有仔细打量过他们了,父亲、母亲,他们都已经衰老,父亲也不再是我记忆里那个魁梧高大的英雄,而只是个白发苍苍需要拐杖扶持才能站立行走的老者。他们这样做错了么,或许在他们的观念里,这是救自己孩子的唯一途径,为了自己的孩子,他们可以变得残酷,可以牺牲任何人,牺牲我最爱的小川......
可怜天下父母心......
"放涛,只要你断绝和他的关系,这个家这个公司,还是你的,我们也不会再找他的麻烦。"
父亲走过来,和我妈相互搀扶着彼此,这是我今生记忆中最残酷最痛心的画面,我知道这或许已经是父亲最后的底限,我也知道我将说出的话会意味着什么。
一刻间,我真是万念俱灰。
"爸、妈,我爱程川,如果我答应你们的条件,那么,即使他出来也会恨我一辈子,我相信要是让程川自己来选择,他也会选择蹲监狱,绝对不答应和我分手。我和他生生死死走了这么长段路,谁都离不开谁了。他坐牢我送饭,他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会让他孤孤单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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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离开公司,外面已是华灯初上。
一个人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溜达,我能去哪里呢?刚刚从父母的家里被赶出来,和小川的家......没有他的身影,那也不再是我的家了。
叼着烟,我混进下班回家的人群里,身旁每个和我擦肩而过的人,他们都走得比我匆忙,都比我显得有精神头儿,他们可能是奔向自己的家庭,抱起心爱的孩子,也可能是热恋中的男女,渴望着彼此的怀抱。换做以前的我和程川,不也是一样么?结束一天的工作,飞也似的往家里赶,尽管那筒子楼又旧又破,尽管厨房里没有任何的山珍美味,可每天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心情总是格外的好。
记得每次到了楼下的时候,仰头总能看见家里窗户上有小小的动静,我知道是程川趴在那儿看我回来没有,虽然他从来没有说起过这事儿,但我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因为每晚我也会趴在那儿等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