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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声声,还似箫动。
悲凉的一曲箫音,无限凄凉,宛若明月映在水中,求之不得。
低檐下,吹奏者却是一位风华正茂的年轻公子。
金棕的发色,深刻的轮廓,衬着一双幽蓝眼眸,大异世人。传说只有位居广阔领土的未知部族才有的相貌,配着本土华衣有说不出的怪异,不过看那五官到也丰神俊朗,可算是一表人才了。
月华如水,空照沟渠,却不知是箫音牵动悉绪,还是幽思引出乐音,奏了一半,曲调一黯,竟是断了。凤箫俟松开唇,把箫摆膝上,手指抚过泛着乌光的乐器,觉得昨日之前的一腔深情也随之尽付空冥。
"天意,天意。"搁下箫,他移步到窗前。
木格窗纹轻旋,只见等待已久的一抹丽影在黑暗中款款前来,一抹喜色又浮上眉间。
伸手掩上窗扉,急切的脚步移向门边,走了几步又停下。今时不比往日,她再也不是自己能平和以待的人了。
低叹一声,凤箫俟静坐在圆桌边,静侍来人。
熟稔的摸进来,纤丽人影见有人待在厅上,不禁一惊,看清是他又松了一口气,蹦蹦跳跳的跑到他身边,拉着他的手摇:"箫俟哥哥,你终于回来了!青雪好想你啊!"
发辫上还绑着丝带,活泼大方中又透着几许豪爽。少女一双杏眼圆睁,虽不是倾城之色,也别有一番韵味。见夏青雪对他的归来如此开心,到叫他伤心不起来了。
"青雪,我不在时,你过的可好?"拉着少女坐下,凤箫俟拔亮琉璃盏的灯芯,看清她额角微汗,便轻责:"都没人管着你,玩疯了吧?"
"哪有?青雪是天生被管的命,人家孤儿都是无依无靠的,只有我,苦命的被一群人管教。"委屈的叫冤,心直口快的招认近况。
一群人?凤箫俟凝眉。
青雪一见暗叫不好,心虚的吐吐舌头,补充道:"爷爷管得可严呢。"
凤箫俟一窒,心知是破除迷局之时,冷下脸,狠下心道:"你果然还不愿对我说真话吗?"
"箫俟哥哥?"
"余老爷子什么年岁?你若有心要闹,谁看得住你?近日来代我管你的,恐怕是那位年轻有为,皇族出身的神武元帅时杰皇吧?"
微微一楞,少女乖觉的垂下头:"流浪时见过一面,只是旧时啦,青雪没有攀龙附凤的心。"
凤箫俟应了一声:"攀龙附凤?时杰皇大名我也有耳闻,若论他在此地的旧时,我也听说过,可是她怎么不姓余?到姓夏呢?"
少女的头垂得更低,凤箫俟暗自摇头:"夏青雪,悠流皇族的末代公主。何等高贵的身份还谈什么攀龙附凤?青雪,事以至此,你还想欺瞒我到何时?"
"你都知道了?"
"知道又如何?不是从你口里听到,于我有何差别。"
少女一怔,想起数年来的相处不由心生愧疚,凤箫俟对自己是何等的呵护备至,她欠的也不只是"信"字,还有"情"字吧。
"箫俟哥哥你要怪我就怪吧。青雪的确从未打算说出身世,昔年的荣华不过是过眼云烟,青雪自认只是爷爷的孙女,你的小妹罢了。"
若是往常,见她如此,凤箫俟早已好言劝慰,只是今时果然不是往日,总是对青雪和和气气的人冷着脸:"你顾忌余老一家性命我不怪你,只是我再也不能当你是小妹......不,是从此我只能当你是妹妹了。"
听出他话中有异,青雪扬眉,语气委屈不已:"箫俟哥哥,你是说不再喜欢青雪了?"
凤箫俟侧对着她,俊俏的五官含着说不出的哀伤:"你可知我生父是谁?"
明明是与话题不相干的问题,她却脸色煞白:"你说什么?"
"他也姓夏,名北冕,青雪,如果我没记错,你父皇也是这个名字吧?"
"你是......不可能的。"青雪拼命的摇头:"怎么会?他怎么会还有......"
凤箫俟合上眼睑:"是,我正是父皇流落在外的亲生子。"
一时哑然,夏青雪也觉得上天开了个太大的玩笑,悠流覆灭已有数载,本以为亲情于她无缘,怎么那位生性风流的父皇还有皇子流落在民间,又好巧不巧的是他?
望着芳心暗许的混血男子,豪爽如她也忍不住想大哭一场,明明都死了好久了,父皇为何还是阴魂不散。没道理啊,箫俟如此稳重深情,又是一点也不象父皇,怎么会是父皇的儿子呢?明明她已经选了最不可能的人选去喜欢了......难道上天注定要她去覆行那老掉牙的婚约不成?
"青雪,没想到我是你哥哥吧?"
我没想到是父皇的风流程度。青雪暗自神伤,以凤箫俟的长像来说毕定颇似母系,父皇还真是什么样的美女都敢沾啊......原本以为同母后相识就已经是他最大的伟业了。
万般皆是命,事事不由人哪。唯一恋人上的女人竟是自己的亲生妹妹,凤箫俟自是有苦也说不出。
阵阵阴风吹开窗扉,引动琉璃灯光忽明忽暗,映上锦衣袖口繁复的刺绣,流光溢彩,凤箫俟道:"青雪,悠流皇族,只余下我们几个了。"
抿抿唇,青雪疑道:"还有?"天哪,还以为当年都被杀干净了呢。父皇您老人家的风流程度还真是不容小觑。
兄妹相认之后,竟要说些煞风景的话,凤箫俟苦笑:"还有一位皇弟,由顾大人保护着,将来匡复之时,他就是悠流新帝。"
"为什么不是你?"
"青雪,我血统不纯。"这显眼的棕发与蓝眼,如何居上位?不被当做妖怪已经很好了。
"所以就甘心做马前卒?"语气不禁刻薄起来,青雪暗恼,好好的一场相会,绝了两人缘份也算了,怎么他连句好听的安慰也不说了?箫俟哥哥难道不知她有多伤心吗?居然乱扯什么不相干的人?虽然是有关自己又一位哥哥或弟弟啦。
"青雪,我是不得已,你是位公主,悠流正统只有皇弟一脉了。"纵有千般委屈,也是不能同她讲的,青雪注定不是那位与他身边事事非非无缘的邻家少女了,正统公主的身份对匡复大业何等重要?而他,却是血统混杂的兄长,注定居于下位。他与青雪,从此只是主仆,不再是两情相悦的有情人。
"不得已什么?大局已定,一帮遗老遗少,当年出不得阵前,今日又能有多少做为?你何必自寻烦恼的凑上去任人糟蹋?"轻咬嘴唇,青雪愈加不悦。
糟蹋?是了,前十几年为身份不明被唾弃,后几年又为身份已明而背负着复国大业,真不知父皇临终时一纸昭书是福是祸。
这些念头一转,也只是一时,凤箫俟轻道:"青雪,即使我们有缘无份,能当你兄长,我也是甘愿的。"
问题是我不甘愿啊!青雪不由暗自埋怨起来,不解风情,真正的不解风情,为什么箫俟哥哥傻起来比时杰皇还蠢上三分?也罢,如父皇那般只解女人风情的她也不爱。
见凤箫俟如此,她多少也心生不忍,才要好言相劝一番。下一刻,凤箫俟却话峰一转:"不过青雪,时杰皇终究是悠流大敌,纵然有婚约在身,你也别忘记自己的身份。"
"身份?"青雪柳眉一竖:"什么身份?论现今,我不过一家食肆的主人的孙女,讲过去,也就不讨父皇欢心的女儿,一介弱女子而已何来什么身份?难不成你们无能对付不了时杰皇,还要我去暗算他不成?"
义正词严的讲完,凤箫俟却目光闪烁,一脸心虚。青雪暗叫不妙,那些蠢才不会真的要他来说服自己去搞什么复仇吧?
"你终究是被册封过的公主。"
"被册封叫孤殒公主,你不是要我对父皇感恩戴德吧?"孤殒啊,就是叫她一个人去死啊,给女儿起这种名字的父亲,也怨不得她了吧?
一只磁瓶摆上桌,凤箫俟狠下心,别过脸去不看她:"纵然不好,他也养育你几十载,你就......尽一份孝心吧。"
孝心?取过磁瓶打开,也不看是什么?直接在桌上一倒,流出一股有杏香的清流,滴落在桌面上,无色的液体漫开。不一会儿被浸透的木料就泛起一片墨绿色的气泡,沸腾不已,竟蚀去了一方木料。
"好烈的酒,箫俟哥哥你是叫我送给时杰皇吗?是哦,若是我送,他必定会喝的吧。"随手一抛,磁瓶在凤箫俟脚前碎裂,毒液溅上衣袍,他却动也不动。
好象连心也一同碎掉,全因时杰皇才毁了他和青雪的缘分,原以为纵然青雪不能属于自己,也不会属意于那人,看来都是他一厢情愿的心思。
凤箫俟双目无神,茫然道:"你,莫不是喜欢上他了?"
"什么?"
"你莫不是喜欢他才不舍得伤他性命,即使你们有弑父之仇?"
青雪一楞,又展颜而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箫俟哥哥真是没什么好说,难道成了亲兄妹,反倒没有义妹来得亲?
才讲完,手腕被扯住,凤箫俟不知何时站在她面前,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为什么?我所知道的青雪,事非分明,恩怨清楚,时杰皇对你下了什么盅?你居然可以为他忘记杀之仇?灭国之恨?"
"就是分明清楚,我才不恨。"青雪恼火的甩开他:"到是你,以前你不会如此待我的。"委屈的泪夺眶而出,她伤心道:"你不是说我是你的妹妹吗?你不是说我是尊贵的公主吗?为什么以前对我连大声也没有一次,现在却可以叫我去暗算别人?莫非我在心中已是一颗棋子?可以随便轻贱呢?"
"青雪?"
"你不在乎青雪了?为什么?因为我是你亲生妹妹?还是你知道时杰皇也喜欢我?"
凤箫俟被问的哑口无言。的确,过去的青雪是他舍得大业也要保全的,现在他却听了顾大人的话,认为可以利用她除去大敌?到底是怎么了?
"我讨厌箫俟哥哥!最讨厌了!"伤心的喊着,纤丽的身影一闪,身负绝妙轻功的少女已经不知去向。
"青雪。"凤箫俟暗哑的嗓子,双目一闭,几滴清泪掉落地上,无声无息的没入夜色中。
三月杨柳青又青,爆青的枝条随风飞荡,好似少女的长般随道旁的飞骑飘扬起来,柔若无骨的黄绿极是青涩。
在远离大陆腹地的边境小镇上,一队黑骑急驰至最近的驿站,整齐划一的停下,一行数十人依次下马跟在为首者后进入了驿站。
虽说边境时常有军士出入,这小驿站也大多接受的是平民百姓、过往商旅,和半个旅店一样;故而见到来人,驿站上下还是吓了一跳,主事的急忙出来,拜见了为首的军官,便急急引了进后头的驿馆。
几十匹骠肥体健的骏马系在大院中。数十号身佩盔甲,腰悬利剑的齐齐拥入驿馆大厅,纹丝不动,静待命令的阵势着实把驿馆中的客人吓了一跳。在边境行商的贩子大多对军士出现极为敏感,早起一看这情形,不少人都缩回客房里,趴在窗缝边瞧着一列黑骑进驻的异样场景。
王四名才在马厩里喂饱了连赶了数夜的坐骑,一回头就瞅到这一行人,跟着看热闹的人议论了几句,便悠闲的回到自己和旅伴的客房。
合上被大风吹的有些残破的门,王四名把门闩拴上,蹑手蹑脚的走向床边,摇醒了浅眠的旅伴。
"庄主。"王四名捂住旅伴的口,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俯在那人耳边低语了几句才放手,等那人夺定。
洗的发青的床帐被掀起,金棕色的长发鬓边堆起如云,稍做休息的异族男人脸色比起来时已好了许多。披衣起身,他轻按额角:"你的意思是,追我的人来了?"
"庄主,南方太平无事,才选了从此地出境,凭空里怎么会多出一群军士?看主事的那恭敬样,似乎还是大人物。"
轻咬着唇瓣,蓝眸轻眨了几下,凤箫俟低语:"不能让他们追上。"
"我这就去备马。"王四名才要抬脚,凤箫俟立刻拉住他,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来不及了,他们已经戒严了。"
王四名闻言,走到窗边,用手指戳穿薄纸,凑上去一瞧,只见黑骑军士已经散开,三三两两的站在四处,状似松泄,却是把住了出入的地方。
心下一惊,他心想果然被庄主料中,在这驿馆中,值得如此戒备的也只有他们了。
"若是硬闯......"王四名自言自语,只见那黑骑一身披风已尽数敞开,锃亮的铠甲映着初升的朝阳格外刺目,明明是经历一夜的急行军,居然没有一人露出疲倦的神色。
"恐怕不行吧。"凤箫俟一边说着一边盘起了头发,金棕的长发在他纤长的手指中编成了数条长瓣,王四名回头一看,差点叫出来。盘在头侧的发瓣,以及数条放下的,分明是边境异国女子的妆束啊。
"庄主,你不会是要扮女人吧?"王四名哭丧着脸。
对着忠心护主的下属翩然一笑,凤箫俟轻道:"莫非要我硬闯?那群人我也不敢招惹呢。"
王四名脸色一黯,脆下单膝请罪:"属下无能,不能保护庄主。"
挑起单边眉毛,凤箫俟同样神色黯然:"那里是你的错,若非我一意独行,孟罗庄也不会全毁,你也不必跟着我这无用之人亡命天涯。"
于此同时,在驿馆上房中,黑骑的领头人正在询问管事者。
"什么?没有泥巴色头发的?"面颊上胡子怒张的大汉十分不悦的逼问:"真的没有吗?他也许会是枯叶色,也说不准是和黑马尾巴一样的颜色,你好好想想,真的一个也没有吗?"
"在人,小的怎么敢骗你,的确没有异族人住店啊。"虽然怕眼前大胡子军官,更让他不安的却是首座上的黑袍人。
和一般军士不同,他的披风下是一袭质地结实的墨色缎袍,其上缝着无数片鱼鳞状暗色金属,细致的做工一看便不是凡品,肚子里度量着这群人的来历,主事者不免怀疑这方土地又要有什么变故。
见属下问不出结果,那人拿起沏好的茶饮了一口,才开口道:"不是连见不得人的也旅客也没有吧?"
大胡子歪着头,疑惑的看着上司:"见......见不得人?"
"他是形貌出色之人,在这种小地方一见便叫人难忘,何以我一路前来却只有蛛丝马迹可寻?他恐怕也知道自己会被人追,藏匿了行踪;只是一路匆忙,而且我们知道他的目标想要出境,自然没有寻错地方的可能。熊文常,你说他应该怎么办?"抛了个问题给下属,男子笑笑,却不看着大胡子军官。
被深沉的眼神一瞧,主事者明白那是说给自己听的,立刻慌了手脚:"有,有的,昨天来了许多客人,其中报病三人,都说风邪,没叫看清脸。"
"还有呢?"把玩着粗瓷杯子,他又问:"你就没有几个觉得异常的客人?"
一滴冷汗落下,主事者暗忖大事不妙,这边境小镇,虽不如其它地方,人来人往却繁杂,南方入境,此处是必经的,其中自然有不少形迹可疑的,或许是不法的商贩,又或许是做刀口舔血的生意,就是他国的间谍,江湖上的亡命之徒也不会少,只是以往只需要知道,凡事也就眨只眼闭只眼,驿站只是搜罗情报,并非强求了解。这次因何要大动干戈?
主事者咽了咽口水,堆上笑脸:"大人,这就难说了,我这处素来是龙蛇混杂的。"
粗瓷杯子落在桌上,那人一笑:"好吧,就这样。下去吧。"
如释重负的离去,主事者才一脚踏出门,身后就传来男人压低的声音:"回房去好好呆着,别出来,今天无论出什么事你都不知道,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