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树下————Wilhelm [下]
Wilhelm [下]  发于:2008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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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去吧,这儿的事交给我就OK了。"
"谢啦!回头请你喝酒!"
"喝什么!上次跟你们去喝酒,我老婆差点没把我拆了。"
"那嫂子就帮我节约了。"我在老三肩上拍了一下,朝老师走过去,"请跟我到办公室来一下。"
"......每天至少三次,在餐后三分钟之内刷效果才最好,每次刷牙的时间不能少于三分钟。明白了吗?"
"明白了。"李嘉树很聪明,什么东西一教就会,我看看老师,他正心不在焉地望着桌面。
"老师!"
"啊?"
"你在认真听我说吗?"
"我--对不起,刚才走神了。"
我又看了他一眼,继续对李嘉树说:"把叔叔刚才教你的刷牙方法重复一遍好不好?"
"嗯......上牙从上往下刷,下牙从下往上刷,咬合面要来回刷,每次要刷三分钟。"
"很好,以后不要搞忘了,还有,"我转向老师,"尽量少吃糖果,现在乳牙坏掉倒还可以补救,如果恒牙再坏就麻烦了。实在要吃,可以一次多吃些,减少次数,吃完后一定要刷牙。这一点家长一定要起好监督作用--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起有一次我吃完饭用牙签,你就告诫我不能用,表情也像现在这么严肃。"
不知有什么东西在喉咙里梗了一下,我竟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我不该提以前的事。"
"......这是处方,你到一楼把药拿上来,我跟你说怎么用。"
他默不作声地接过单子离开了办公室。
"叔叔,你为什么叫我爸爸老师?"李嘉树爬到对面的椅子上一边翻着桌上的台历一边和我讲话。
"我是他的学生啊。"
"可你比他的学生老啊。"
"我当然是说以前嘛。"
"以前啊......你怕不怕他?"
"我为什么要怕他?你怕吗?"
他点了点头发剪得很短的小脑袋。
"为什么?他要骂你吗?那是你犯了错误啊,好好听话,爸爸就不会骂你了。"
他低头不说话了。我望着眼前的孩子,竟然丝毫不觉得同情,我只是不停地猜测,他还爱我吗?还爱吗?
我拨弄着桌上的圆珠笔,心里乱得很。他的变化太大了,不过四十刚出头,鬓角竟已有不少白发,眼镜后那双曾经清澈睿智的双瞳犹如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不再明亮,也不再能洞测人心,但对我而言,那藏在疲惫与无奈背后偶尔闪现出的属于过去的那种光芒却具有更致命的吸引力。我曾经有过的疑虑,担心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心里涌上一段不知在那里看到过的话--爱一个衰老到无力满足你的人,这样你可以更加清晰地感受爱情的重创,没有虚荣心的愉悦,没有安全感的满足,只有爱情,令人身心疼痛的爱情......
岁月带走了他身上从一开始便吸引我的地方,只留下一点模糊的影子,宛如干涸的河床里水流的印痕。时间以这种奇怪的方式抹去了我俩的差距,使我不必再仰视,也使我懂得怎样区分爱和崇拜。看到他的衰老,我感到心痛,同时亦有一丝满足,我终于得到了长期以来苦求而不可得的平等--尽管这种平等是以损害他的方式实现。

Chapter 46
我开车把李嘉树送回家,老师坐在后座。这小孩片刻都不安生,一会儿乱扳空调叶片,一会儿又把我的CD扯了一地。这辆Volvo C70时我研究生毕业时老妈送的礼物,虽然当学生时喜欢外形炫目、马力强劲的跑车,但开久了这辆05年款的C70,似乎也觉得中庸圆滑Volvo比起Ferrari 、Porsche来,亦有自己独特的魅力。听说人会被自己的婚姻同化,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经被这辆灰色外壳的车同化了。
我从后视镜看着老师给了李嘉树一些钱打发他自己吃晚饭,再调过头来也从镜中直视着我。
"坐到副驾来好吗?"
他没出声,只是从后座移到了我旁边。
"吃中餐,可以吗?"
他点了下头。
我发动了车,融入下班时分拥挤的车流中。
"难道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说什么?再向你表白一番吗?"
我被梗得说不出话来,只好装作专心开车。车中难耐的寂静越发使人尴尬,我偷眼朝他望去,他却似乎一点也感觉不到,手肘靠在车窗上,身体被安全带拉到椅背上,一动也不动地平视着前方。我顺手打开音响,富有空间感的维瓦尔第立刻填满了让人不适的空气。Surround ProLogic从没让我失望过。
他拿过我留在车上的几张CD翻了翻,"全是弦乐。你还是那么痛恨钢琴么?"
"还是?难道我曾痛恨过钢琴吗?"我很庆幸他终于开口了。
"我问过你为什么喜欢小提琴,还记得当时你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有吗?我不记得了。"
"你说小提琴的曲线像女人--"
"我是这么说的吗?"
"还不止呢。你说无论去哪儿都可以把心爱的小提琴带在身边,平时都藏在琴盒中,只有自己能看到它的真面目,而且--"
"而且演奏时就像是在拥抱它。这些都是钢琴比不上的。"
"你终于想起来了。我还担心你说我诽谤呢。"
我不禁笑了,他也朝我这边转过头来,眼中带着笑意,仿佛整个人也年轻了起来。这笑容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他忽然又用之前那种闷闷不乐的语气问道:"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我皱了皱眉。或许我不该挑起这场谈话。
"久别重逢难道不该庆贺一下吗?"
"久别?你越来越有幽默感了。我们上班地点之间的直线距离还不到两千米,你把这称为‘别'?"
"那你又为何要接受呢?"
他张了张嘴,但最终只是无奈地笑了一下,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时间过得真快,"我故作轻松地说道,"你的儿子都那么大了。"
话一出口我就开始后悔,因为他轻轻地"哼"了一声,朝离我远些的地方挪了挪。我埋怨自己干嘛哪壶不开提哪壶。但转念一想,我对自己的埋怨是在假设他还爱我的基础上的,如果他早已不爱我了,早已把我归为陈旧历史中的一页,我仅仅作为一个旧日的熟人这样问问又有什么不得体的呢?这样想着,我不由得有些沮丧。毕竟这么多年了,有什么感情是时间不能磨平的呢?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爱一个不再爱你的人,爱一个你以为他还会爱你的人,爱一个已经把你忘记的人,爱一个你对他而言之属于过去,而他的目光只注视着将来的人。这不公平。或许只是不久之前我才发现自己爱他,但这并不表示我从不久之前才开始爱他。我不结婚,不能去爱其他人,也许并不是因为缺少所谓的"缘分",而是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把感情给了另一个人,只是我自己不知道罢了。会是这样吗?
而他呢?有了婚姻,有了家庭,过去的那些事对他而言算是什么?一个七岁多的小孩。怀孕需要十个月。通过最简单的算术就可以知道他是以多么快的速度为自己找到一个女人。或许他根本就不曾想起过我吧?那一天在他看来不过是一次失败的尝试,是他无数个选择中微不足道的一个。一条路堵了还有其他千万条路。是这样吗?
我使劲晃了晃头,想把这些胡思乱想都甩掉。干嘛用这些不着边际的猜想折磨自己啊!从第一眼就能看出,他并不是对我无动于衷的。或许我还可以抱有一线希望?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不......"我用力握住方向盘,只觉得手指一阵痉挛,"我只是想问......你还爱我吗?"

Chapter 47
他却久久没有回答。
"对不起。当我没问吧。"我不敢朝他那边看。
"你总是不停地问,从一开始就是,我有一点含糊你都不依,总是要我回答,哪怕是你自己已经知道答案了,也非要听我亲口说出来。但你却从来不回答我的疑问。"
"你哪里有什么疑问!你什么都知道,你把什么都安排好了。"我不喜欢他这种有指责意味的话。
"我可不这么想。有很多事我都不知道。"
"比如?"
"比如你今天为什么要这么问我。这关你什么事呢!"
"当然和我有关。"
"那你爱我吗?爱过吗?现在爱吗?将来会爱吗?如果回答都是不,那我爱不爱你和你又有什么关系!我影响到你了吗?我愿意爱谁是我的自由,和你没有关系!"
"那假如我爱你呢?"
"假如?你凭什么用一个假设就要去挖掘另一个人藏得最深的感情?当年你就是这样做的,什么都不准备付出就跑到我面前要求知道你本来没有资格知道的事情,而我呢,我竟然就告诉了你!--都没有想想你的目的,你有没有目的,你只是因为好奇!为了你的好奇,我得忍受所有的后果,你却可以逍遥自在!"
"难道我没有忍受吗?你以为这件事对我而言像看电影一样轻巧吗?"
"谁不在忍受呢?没有我,你也照样会忍受其他的事。"
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让我很恼火。好啊,你不把我当回事儿是吧?装冷漠谁不会啊!我也不再说话,紧紧闭上嘴,只盯着前面的路。
虽然不说话,我的心思还是全在他身上。我不信,他就真的可以把我给一笔勾销了。只要在他心里还有一点我的影子,我就一定要把它挖出来。我为自己的这种几乎算是偏执的决心感到羞耻,但既然我爱他,他怎么可以不爱我!
一不小心,错过了该左弯的路口,我赌气把车开回了口腔医院的停车场,反正我也没胃口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熄了火,车内陷入一片寂静与昏暗。
我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坐着,仿佛我们是偶然碰到一起的陌生人,不会也不打算让自己生活的轨道与对方有丝毫接触。但我们哪里是陌生人呢,我们是距离最近却相隔最远的人,是相互了解却互不相识的人。
"你瞧,"他终于打破了沉默,"我的儿子都七岁多了,我也早已不再年轻了,我不能--"
"可是我爱你!"
他叹息了一声,"你就像个小孩子,嚷着要天上的月亮。可你拿月亮来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看看摸摸就丢到一边了。我还记得小时候,我妹妹有一盒玻璃玩偶,是亲戚从捷克带回来的,做得很精致,一开始她很喜欢,但玩了一段时间之后就不感兴趣了。我母亲打算送给别的小孩玩,我妹妹却死活不肯。每次母亲提起要送人时她就会装出爱不释手的样子,玩几天之后便又丢到角落里了。后来,母亲瞒着她把玻璃玩偶送给了邻居的小孩,她知道后又哭又闹,非要母亲去把玩偶要回来,母亲不去,她就自己跑到邻居家,硬是从那小孩手中把玩偶抢了回来。你以为她从此就很珍惜它们了吗?不,她并不在乎这些玩偶,她在乎的只是不让别人得到它们。"
"你以为我是看见你结了婚心理不平衡吗?不平衡到要去跟一个男人说我爱他的地步?!"他的话惹火了我,却也让我有一丝惶恐,难道真的是这样吗?我只是不愿让别人得到他?我所谓的"爱"只是一种占有欲?
"你以为爱一个人只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吗?"
"你又看不到我的心,怎么知道我只是嘴上说说呢!不要仅仅凭你自己的想象就对别人下判断,别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指责我?难道我对你做了什么自以为是的事?难道我将自己的想象强加在你身上?"
"怎么没有!如果不是你,我们也不会弄成现在这样子!"
"你怎么敢这么说!"他的声音带上了愤怒,"当初跑来跟我摊牌的是你,决定要离开的也是你,你怎么能要我对这九年负责!"
"哼,"我冷笑了一声,"你的聪明倒是一点都没有变!可我不再是那个只知道崇拜你的傻瓜了!当初我不明白,后来我才想清楚了,这都是你算计好的!你把一切交给我决定,是因为你胆怯!你怕听到我的拒绝!你想要我,但你却没胆量留我!所以你才让我决定,这样你可以对自己说一切都是我的错!你的和我自己的所有痛苦都是我造成的!"
"我没有!"他猛地转过身,带着歇斯底里的表情。
"撒谎!刚才你还说要我对这九年负责!你当初把所有的事都推给我就是为了今天能对我说这句话吧!‘你要为此负责'"我学着他的语气说道,"对你这么个学识渊博的教授来说,学学蒙泰里尼的把戏不过是小菜一碟!我怎么这么傻,就没有看清你的真面目呢!我竟然以为你还爱我,只怕你恨我还来不及呢!"
开始我只是想为自己辩护,但说着说着就变成了对他的指责,越说越气愤,好像有巨石压在我的胸口上,连气都喘不过来。
"你怎么这么想!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你闭嘴!"我大喝道,虚伪!虚伪!我觉得呼吸困难,领带像绞索一般勒在脖子上,耳中轰轰直响,眼睛也看不清东西,我伸手想扯开领带,他却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又湿又冷,我被握得很难受,只想甩开他,但他却握得很紧,我抽了几次都没有抽出。
"你究竟想怎么样呢!"他将我的手贴在他的脸颊上,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我的手背上,如同冰冷的雨水淋在我的心里,熄灭了我的怒火。啊,你哭了,你为什么哭了?
椅背托住我虚脱的身体,我看不清,也听不见,世界消失在万籁俱寂中,右手传来的他的体温是我唯一的感觉,无比清晰,无比真实,皮肤的触感,他的一呼一吸,吞下唾液时咽部的运动,太阳穴的抽搐,还有手背沾上他泪水的地方有些发冷。
"一滴眼泪,从她眼中流出,......我要再去寻找什么?我要再去寻找什么?"一滴眼泪......一滴眼泪......

Chapter 48
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一天。睡了个懒觉,早饭中饭一起吃,我本想再多睡一会儿就可以连晚饭也一起吃的,但实在饿得不行,只好起来洗了个澡,到街上吃了碗牛肉面。回家时已经快三点了。把上周李继轲帮我录的匈牙利大奖赛拿出来看了会儿,还没看完就无聊得直打呵欠,唉,自从舒马赫退役后,F1就越来越平庸了。我愁着怎么打发这一天余下的时间,忽然想起上个月买的CD还没听过,就急急地翻了出来。这是我意外地从音像店的角落里发现的,马勒的《大地之歌》我有四五个版本,就是没有费丽尔的。一直很想听听这位传奇女低音的演绎,据瓦尔特说她是和马勒心最近的人。
我几乎是带着朝圣的心情聆听,但今天似乎我注定了要失望,刚才是方程式,现在是大地之歌。被现代完美录音惯坏了的耳朵乍一听到52年的粗糙音质就觉得别扭,尽管经过Decca修复,还是透出难以掩饰的单薄。虽然费丽尔的演唱可圈可点,但与他合作的帕查克却显得悲伤过度,声音不仅凄凄惨惨,而且到了失魂落魄的地步。我听得直皱眉,难道他家刚办了丧事不成!百无聊赖之中,我随手把歌词翻开看看,权当作复习德语的发音吧!
"Wohin ich ges'ss Ich geh', ich wandre in die Berge. Ich suche Ruhe fuer mein einsam Herz. Ich wandle nach der Heimat. mainer Stsstte. Ich werde niemals in die Ferne schweifen. Still ist mein Herz und harret seiner Stun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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