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些都是传说,掺杂了太多的臆想的东西,没有已知条件,只有绝对不完美的推理,自然得不出结论。
进入家族的私人领地,穿行在墨绿色山毛榉树间的林荫道,不久就可以看见那幢爬满青藤却泛出灰白色的城堡。那是一种犹如死去动物的骨骼般的灰白。时而在吸收光亮时而又放出诡秘的磷光般的物质。
正门的台阶前站著一群面无表情的仆人,他们接过我的行李後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而那扇漆黑中透著锈红的大铁门此时挣扎著又讪笑一般张开了。我随著管家走上长长的台阶,然後就被吞入一张恶魔的嘴中。一进门还是那保持著古老风格的长长的走廊。墙壁上置著昏暗殷红的油灯,若明若暗的光线下隐隐只能看到古代战士盔甲的轮廓。金属的表面由於岁月的流逝而蒙上了一层阴雾。曾经盔甲下狰狞凶暴的灵魂有多少次‘铮铮'的毫不甘心地回荡在走廊上?以至於现在仍能感觉到擦身而过的寒风。
想来当时我还是极度相信自己的理智的,我曾是那麽勇敢。
漫长的走廊终於走完,管家侧身推开那扇结实的桃心木大门。
穿过门就是古堡的大厅,一个幽灵不能进入的地方。
还是多年前那套家具。坚硬厚实耐用静寂平和安全,永远永远默默地蹲在那里。小时候它们给我无限温暖。温暖,还有那个发著暗光的人影。当时奥图?斯图尔特冷然地站在酒柜旁,一手拿著酒杯,缓缓地旋转著它。他漆黑的头发已经长及肩背,穿著白得离奇的衬衫和黑色的西装裤。
他慢慢地抬起头,眼睛漆黑,目光弥散没有焦距。在看到我的瞬间露出一种抑郁奇特难以分辨的神色。
‘路易......'他哭泣一般虚弱地随著呼吸呼喊我的名字。我从没想象过他会发出这样脆弱易碎的声音。他长得很高很壮,那时候我好像看到撒旦在哭泣一样,我身不由己地走过去,他猛地抱住我。我拍拍他的後背,他乖巧地把头放在我的肩上。不肯离开。他很用力的抱著我,呼吸却平稳干燥。
‘你回来了......我好想你......'奥图幽幽的说。
我躲开他。
‘路易......'他再次叫我。
我转过头不看他,问:‘我父亲在哪里?'
我感觉到他落在我身上的视线十分冰冷。
‘这里。'
那是一间用青灰色的石头建成的高耸的房间,接近房顶的地方有一扇狭长的窗子。我从来没有走进过那间屋子。它让人联想到我的先祖的灵魂或者那传说中的什麽未知生物也许曾经飘泊又停留在了窗口上,他们比我们清楚这座古堡。
奥图打开一盏昏暗的小灯。我面容安详的父亲就躺在棺材中。我从来不曾想象过他会有这样温柔平和的表情,虽然我曾经无数次地想到我再见他时他将是在棺材中。只不过我没有猜到我只等了十年。他在仍然年轻,仍然美貌和具有绝对魅力的年纪就死去了。已经变得阴冷的尸体看起来却还是那麽生动鲜活:柔软的头发让人想到他在最突兀的时刻露出的温柔,凌厉的眉毛让人想到他带到坟墓去的顽固与偏执。还有那神经质的不停地张开又握紧的左手,到死都不忘记要合上。他所有的一切都没变,仿佛不一会儿就会爬起来冷冷的对我说:‘你来干吗?'。
看到他的感觉很奇妙,因为我现在几乎和他长的一模一样。然而不知何时我自己也会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吧?我很奇怪我在想那些问题时居然感觉自己在微笑和发抖。
‘你回来了,你父亲在另一个世界也会安心的。'过了很久奥图突然开口。
我让他叫回了神儿,缓缓抬起头,寻找他隐藏在黑暗中的身影。
他可能是想问我为什麽会在多年後回家参加葬礼,听遗嘱。事实上我连我的家族在经营什麽都不知道。而奥图一直是父亲的得力助手。
黑暗中我看不到他说话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无论何时都炯炯发光的眼睛。我笑,心想我对那些没兴趣。我告诉他:‘如果我父亲已经安心了,那麽葬礼之後我也可以回去了。'我明显感觉到他颤抖了一下。我问他怎麽了。他还是用那低沈平稳的声音告诉我该出去了。
长长的前奏中,仿佛鼓声渐急,几个不断闪现的闪电後暴雨随著巨雷而至。"
9由让?查理?贝松叙述
2002 8 24
21:12
路易说到风雨大作时就下意识地躲到我怀中,额头蹭著我的脖子。我揽著他,抚摸他的头发,像在安慰一只紧张不安的猫咪。他说:"好温暖,那一夜好冷......冷到冰封了我所有正常的思考和理性。
当晚我什麽都吃不下,喝著咖啡缩在厚实的沙发中看奥图.斯图尔特一杯又一杯地喝酒。他没打算跟我说一句话,我小时候认识的他绝对不是那样的。即使小事琐事没什麽可说的废话他也会说来逗我说话,而我竟然傻乎乎地记住了他所有的话。我记得他说过他六岁学小提琴只学了2个月,於是我坚持著学下去。他从不看艺术电影,於是我们一部一部看完了迪斯尼和日本的动画以及好莱坞的所有大片。我甚至想什麽时候我会写一部剧本给他。只为他写。我们会一起在雨中走上两个小时,上教堂偷看别人有多虔诚......他讲话从来不用华丽的词藻,甚至因为话中形容词副词的缺乏而几乎不具有语言表现力。但我喜欢他平实的语言。就好像我相信顽石中装载著最稳定不会改变的元素。我一直认为他有最顽固最执著和亘古不变的感情,他应该记得我们小时候的感情的!为什麽他不再对我说一句话?!
於是我悄悄起身,拿上烛台向自己房间走去。其实我们家人都很固执的,他们没有谁会在楼梯和走廊上安装电灯。每天夜里住在那儿的人手执蜡烛走来走去好像在上演小说中的情节,只差飘逸的丝质白色长睡裙裙裾扫过地面和台阶。那些属於哥特故事的女主角。
我只是习惯在某些固定的拐角或房间前停下,闭上眼睛,伸出左手贴上粗砺又坚硬的墙壁,把蜡烛直直地举向前方,随著光摸索著向前走。这是我的仪式,这样总让我想到冥冥之中有什麽引领著我,如果不是无聊的命运那就是异教中亦正亦邪的神灵。
我不信基督,他说除我之外没有别的神之後又摆出一幅尽善尽美的嘴脸真实恶心。即使是神也会又无法挣脱地噩梦和力不从心的黄昏。而我正年轻我可以自信的嘲笑那些几千岁的老家夥们。
这是我十年後的回家,所以我摸不到我以前的手印。我试著摸索一些新的痕迹:是不是许多年前曾经有和我一样身高的女子把惊恐的颤抖的手贴到墙壁上,或者用尖锐的指甲白皙细致的手指呼啸著划过它并留意听它狂笑尖叫和哀号......更甚至它是否被面部神色奇怪的男子用鲜血涂抹上异教的神秘符号。
我睁开眼睛不再胡思乱想。
但眼前不是我房间的门。
有什麽东西召唤我到了父亲的禁地,我轻蔑的笑笑,推开门。国王的寝宫里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说实话,进入那房间我觉得很失望,虽然它豪华奢侈得不像话但是仅仅是豪华而已。那个剥削了我整个童年的人,和我除了有血缘和金钱关系之外连握手和拥抱都没有的人,那个散发著阴森森的抑郁的怪人他的房间只不过是这样只有奢侈。连体现他的偏执和爱好的东西都没有。要知道对这间屋子的想象在我心中的阴影里盘踞了十几年。这感觉就像得了不可告人的隐疾的人在隐忍了十几年後发现那居然是个误诊一样。
我开始笑,很放肆很夸张地笑。虽然我不知道有什麽好笑地。
我躺在他的阿拉伯风格的卧榻上。睁著眼看那绘满宗教画的天花板。真是风格杂糅的奇怪房间。他就在这种宗教画下面过他糜烂的夜生活吗?
真可悲,我有著和他一样的脸孔、身材和血液。我从生下来就注定受他的影响,我是被月亮的毒亲吻过的孩子,我在想到美丽又邪恶的事情的时候也会兴奋得浑身颤抖不已。我不被道德和宗教信仰所束缚,我不知道我会变成什麽样子。
我带著一丝我父亲才会有的笑容渐渐进入梦乡。
睡得迷迷糊糊时突然感到有人压在我身上,一个我做梦都会想起的温暖干燥的大手在抚摸我的脸。
我知道那是奥图?斯图尔特。我带著一些迷幻的感觉不自觉地微微发抖。当时他完全不是一个清醒的人,他像在梦游,他眼睛中有那种爱到痴狂的光芒。他向亲吻著膜拜的偶像一样亲吻著我,我可以看到他眼睛中涌出的泪。
他喃喃地轻呼:‘斯坦茵,斯坦茵......'
我如坠冰窟。
斯坦茵是我父亲的名字,他们,虽然我不甘心,死都不甘心,但我只能承认他们确实有关系。我像著了魔一样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我眼睁睁地看他解开我的衣服亲吻我,我难过痛苦像被送上祭台的祭品心如明镜却不能反抗,甚至眼泪都流不出来!
突然间我听到‘吱呀'的推门声。有什麽人走近我们。
......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孔用淡青灰的眼冰冷地看著我。他看到了!他看到了奥图抱著我!!他知道不论我心里多难受,身体却期待著奥图!!!
而他,有绝对的自信奥图的一切都属於他!奥图口中呼唤的名字永远都只有斯坦茵一个!!他非常快乐即使死去了也非常快乐!!!
他对我露出帝王一般的笑容。
他仍然是这里的神。
他蔑视众生。
他能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捏死我。
他轻轻地说,语调依然傲慢:‘奥图亲爱的,你认错人了......宝贝,我们离开这里......'
奥图就像奴隶一样温顺地听从他的命令。像刚才我无力拒绝他一样,那时我也无力挽留他。
斯坦茵看著我不甘心又屈辱的脸露出了一个绝美的笑容。这个笑容甚至止住了我的发抖。那是一种巨大的压迫。他跟在奥图身後出门,最後回头复杂地看了我一眼。那表情就像心情不好的人怒视著镜子一样。
我那一夜就被这种压迫感狠狠地碾过,浑身冒著冷汗,仿佛用尽了身体中的所有水分,再没有什麽可以湿润我的眼睛了。"
10
由路底维希?冯?克林德尔叙述
2002. 8 . 24
22:7
我接著讲下去:
"那天夜里当我以为我会被自己的冷汗给淹死时,那掌管日月万物的神才带著惩罚的笑脸赶走了黑暗。我看著一点一点变得单薄的黑色欲哭无泪。然後像逃跑一样溜回自己的房间。
我的大海一般蓝的房间多年未变,似乎也不曾甩开过长年的恐惧。我冲进浴室洗澡。我觉得自己身上沾满了浓郁过自己百倍的薰香和魅惑。微冷的水使我清醒不少,不管有什麽东西在那里徘徊,他也只能出现在夜里。冲完凉出来,天色已经大亮,我的床上赫然放著一套西装。柔软的手感,名贵精致的手工制作,复古的款式,珍珠灰色。床下是一双意大利名家手下作出来的鞋。
奥图?斯图尔特留下的字条上写:
穿上,我们去教堂。
十五分锺後我下楼。奥图穿著衬衣在沙发上看报纸,白天的房间很明亮,仿佛一丝阴影都没有,他问我昨晚睡得可好。然後很自然地帮我调整领带展平衬衣。
他说:"你好像王子一样。"
我冲他笑笑。早饭过後,我们骑马去教堂。伯伊修达城里有不少骏马。它们被当作运动和交通工具来用。我想起了当年和他一起学习马术的时光,不过比起骑马去,我更希望我们是像踏青一样走过那及腰的夏日的青草地,走过长长的那段路只是这样一定会弄脏那双昂贵的鞋子。
其实那天的草好漂亮。在高高的马背上看那时深时浅的草,那些馨香的花,还有那个人的温和却深藏不露的笑脸。
穿过那个静寂的保有中古风格的小城时,所有沈默的人都在用同一种惊诧的眼神看我。来到教堂,我贴著墙壁,从下向上看向高高的屋顶,那粗糙的墙壁和高不可攀的尖顶让我头晕目眩。和奥图走进教堂时,所有的牧师都在看我。奥图走向忏悔室。
他不忘记问我:"你也需要忏悔吧。"
我笑著告诉他:"我既然不要救赎又何必忏悔。"
於是我像是来参观的游客,看那肃穆沈重的壁画,看基督像,看那些美丽的彩绘玻璃和光线变化。
突然一只白鸽由於触了电而径直地从空中落下,我可以看见那白色的小小的身体和飞散的羽毛。我走出教堂,寻找那具尸体,它静静地躺在平整的草地上。鲜红的嘴喙紧闭著、纤细的小爪子蜷缩著,一个纯白的灵魂又被上帝召走了,而鸽子的伴侣兀自围著它一圈又一圈转个不停,轻声地‘咕咕'地询问著死去的爱人。
草坪附近穿过一道栅栏就是教堂的墓地。我的父亲会葬在哪里?似乎那不由我作主啊。我笑笑,蹲在附近继续看白鸽的祭奠。看到奥图走出教堂。他很不满意那件珠灰的西装上沾满了灰土和泥巴。我说:"下次作件深色的衣服比较合适我,灰色适合死人灰白的脸。"然後我抓起地上死去的白鸽,骑上马往回走。活著的白鸽和那面无表情的男人一路跟著我回家。
到了家,下马。看著盘旋著不肯离去的白鸽,我说:"走吧,总不能连你自己也一起死去呀。"
奥图看看我手中的尸体,问:"葬了吗?"
我笑笑,说:"不用。我恰巧想吃鸽子。"
"那是教堂的......"
"是神圣的食物。"
他不再与我争执,我也如愿吃到了烤鸽子,只是奥图不肯吃一口。白天是让人兴奋的漫长。我在沙发上看著读书的奥图看了一上午,中午开始就缩在沙发上开始睡觉。睡梦中我感觉他拂开我的前发,我一惊。却只看见管家站在面前。
"奥图呢?"
"这个,我不知道。少爷你要不要回房间睡?"
"不用了,你走吧。"
管家欲言又止地看看我,走了。
下午四时十五分,我第二次走进那停尸间。奥图就像那只仍然盘旋在屋外的白鸽一样依偎在父亲的尸体旁边不肯离去。他脆弱地不堪一击,他痛苦欲绝。我突然间想起来那温柔的鸽子身上刺眼的白色羽毛,那鲜红的微微地蜷起来的小爪子。它们那麽圣洁地在诠释著死亡。不过那时是下午四时十五分,外面阳光普照,哥特式的房间也拒绝不了阳光。
於是我从奥图的背後轻轻地抱著他,我说:"亲爱的不要这样,我们不能总呆在悲伤和怀念中,我们离开......"我不由分说地拉著他走出房间。心里满是复仇的快意,我可以想象那具尸体更加苍白、枯槁、萎缩、腐烂和恶臭。"
11 由让?查理?贝松叙述
2002.8.24
23:29
路易说话的语调像极了在绷紧的琴弦上跳跃的猫。
但他突然停下不再作声。图书馆的管理员的脚步声不急不缓地响起来了。路易变戏法一样拿出一串钥匙,打开通向天台的门,我们偷偷溜了进去,躲过了工作人员的闭馆巡视。我们从天台探出头去,看著一层又一层的电灯关闭,直到最後剩下了通宵阅览室。他兴奋得像装睡骗过了父母的而在半夜爬起来与精灵玩耍的坏小孩。
他拿出小提琴来开始演奏,曲目是今天早上听到的那个那首。他弹了小提琴部分又转为演奏主音吉他地旋律。最让我惊讶的是相对於忧郁诡异的旋律他脸上的表情居然是──虔诚。
他仿佛是敬仰著自己的敬仰信奉著自己的信奉。他有他的神,不为人知的神。
也许那神就降临在他的琴弦上。
他拉我进入了他熟悉的他掌控的节奏中。他像预言家一样引导事态变化。我暂时选择束手静观。
一曲奏罢,他盯著我。眼睛是水汪汪的,少见的软弱和柔情。我走上去,帮他收好琴。轻轻抚摸他脖子上拉琴磨出的茧。音乐天使的标志。他怎麽能被忽视和错认呢?
我亲吻他,我希望自己能安抚这个哭泣的孩子。
他突然间双臂紧紧缠著我好像挂在人身上的小猴子,发出"咯咯"的笑声。我伸出手去挠他。彼此的脸颊蹭来蹭去。他怎麽能这样阴晴不定。
我抱他坐在天台上弃置的桌椅上,抓紧他抚摸著我的手。我知道这种束缚如同扼杀自由一般强制霸道不公平,我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於是我凝视著他的眼睛,我自问我有多少比率能看透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