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童————幻影莉[上]
幻影莉[上]  发于:2008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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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绷带打结扎好,微微调整一下呼吸,看着面前满地的尸体,冷漠的视线微微上抬,夜色已经开始降临,偏僻的城隍庙像是傍晚中一头雌伏的野兽,脉脉地呼吸着,准备嗣机扑起!

只有笨蛋才会去相信老吉祥的放话,事实上,再怎样狂傲的帮派也不会斗胆任由对手公然挑衅上门!--毁了生意不说,输赢难测,到时候谁丢脸还是未定数,怎么可能打开大门欢迎他去踢馆?!
这样的风声,自然会吸引那些盲目的武林人涌进老吉祥去捧场,根本不会料到,真正的决斗,会在这种荒郊野外进行!
在江湖人眼里,武林人几乎是一群吃饱没事干的傻子!空有满肚子侠气,却不长脑子!肌肉练到脑袋里去,浑然不管用!最喜欢凑热闹,却又时常人云亦云。难怪真正的狠角色都挤到江湖上来,比方说......花错。
花无是也应该算一个!
虽不算大智若愚,但扮猪吃老虎的智慧还是有的。否则,也不会这么聪明,想到请来南方最负盛名的刺客集团[九阴罗刹],在决斗前来围剿自己。
九阴叟的销魂杖与罗刹姑的夺命刺也名不虚传,再加上十八个死士的阵法,若是一不小心,躺在这里的,也许就是自己了。

也好,这群人死得也值,至少......他真的感到累了。充分准备了好几天的体力,在罗刹姑的夺命刺下,终于开始涣散,被刺中的部位,涌现出一股甜蜜的酸软,那是毒药所带来的舒适的安逸,而这种安逸,会逐渐超越他的痛觉,然后超越他的生命。

如果......不是那个死士用身体卡住自己的手臂,将自己的手腕牢牢卡在胸腔里,让罗刹姑刺中的话,也许......自己今天......就可以活着离开城隍庙了。

也许......人世间的也许......还真是多啊!
冷冷自嘲着,感到身体的肌肉越来越松弛,气息也逐渐从身体里流泻出来......握住双手,力量正从那里慢慢地消失着......而这个时候,一道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悠然地传来,漫漫的黄昏,绚丽的彩云下,高大的男人像披着彩霞驾到的天神--
一身落魄的皮袄,一把弯弯的刀。
一脸孩子气的笑容,一双亮亮的眼。

十三站了起来,也跟着笑。身体站得笔直,比他没有受伤时站得还要更直!
段非笑着,他也笑。段非放下刀,他也握起拳头。
很多时候,十三都知道,不管受没受伤,敌人都不会离开,预期让别人发现自己的弱点,不如自己告诉敌人--即使受伤,自己也是最强的。
狮子搏兔,即使只是面对一只无力的猎物,也会全力以赴--自己的生存之道就是这样......相信,对段非来说,也是这样。

"你好呀......"清朗的声音慢悠悠地传来,段非点头微笑着:"我今天见到了一个人,如果要得到他,可能必须要打败你才行呢。"
"好呀。"抬起双手,十三昂然微笑,静静的黑色涟漪,在唇边蔓延,静静的黑色花朵,也在他的衣襟上开放,那朵花有一股血腥的气息,沿着他的肩头,慢慢地绽放着,逐渐蔓延到他的腹部下面来。
山风吹过,有种呼啸的声音在黄土坡上哭泣。很寂寞,也很冷、还很粗糙。因为风里有沙子,磨砺着两张同样年轻英俊的脸庞,磨砺着他们同样青春的身体与生命。空气中没有紧张的味道,两个第一次见面的男人像老熟人一样,互相笑着,彼此都嗅到对方身体里,一股同样的味道。

他们都还很年轻,但他们的心,都已经很苍老了。因为他们知道,谁要是不尽力,明年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死祭!--他们的死祭,将不会有人愿意来凭吊......
"杀了你的话,我可以成为年轻一代里,最强的高手。也许......也是所有人中最强的......"段非笑得轻轻。
"是么?"十三也笑得轻轻,因为太大声地笑,会撕开伤口,让血流得更加快速、更加麻木。
"但我的目标大概变了......"段非摇头:"我发现了一个比得第一更有趣的奖励,想知道么?"
"不想知道......你愿意说的话,我只有听。"十三也摇头。
段非的眼,笑得更弯了,像他的刀。他张开嘴,说了三个字,而这个时候,山风呼啸着掠过,一切都湮没在那无情的风里,暗笑着多情的刀客,十三那充满笑意的眼眸,逐渐变化成野兽的形状--

一种赤红色的,像饿极的疯狼一般;像临死一扑前的猛虎;像蓄势待发的猎豹一般--毫无恶意的、毫无预警的杀机--
"是么,那就先杀了我再说吧--!"

风已过,人已动,当黄沙再次卷起时,代替金铁交鸣之碰撞的,已经变成了两股必死的决心!

"呀--!"猛然从睡梦中惊醒,冷汗涔涔!喘息着,胸口传来一股撕心的裂痛!就像有个巨人剖开了自己的胸膛,攫走他的心脏一样!摸着急跳的胸口,无命颤抖着摸索着,跌下床来。

太冷了!
凤鸣城比一水城更冷!不习惯的床、不习惯的被褥......一切一切,都撕扯着他的安眠,让他片刻不得安生!
梦里的十三,被段非微笑着砍杀,熟悉的身体,变成了一块块残缺不全的肢体......
揪紧衣衫,被汗水打湿的丝绸显得沉重,裹在皮肤上,像蛇虫爬过时的感觉!哆嗦着,喘息着,闭上眼睛,不由得想起段非的脸。
他怕......
他怕十三会失败。
他不能失败!一失败,等待他的就只剩下灭亡!哥哥会等不及把他挤下,爹爹会等不及把他丢弃!一落百踩,这就是十三用他的生命建立起来的世界!他从没有活得像个人!上天给予他的,就是野兽凶猛的生存之道!

自己却想在他身上得到温存。
那个缺少温存的人,自己竟奢望从他身上得到最或缺的东西!当段非的刀鞘抵在自己脖子上时,自己才知道,哪怕得到的,不是温存,自己也甘之若饴!

是段非的错!
因为他跟十三,竟是那么类似的两个人!他让自己知道,自己是那么弱小,弱小到了,渴望着强力的东西将自己摧毁的瞬间!
是段非的错!
他骗他喝了最劣等的烈酒!
那滚烫的液体,像沿江一样流进自己的身体里,一刻也不曾停止奔流!皮肤冷得寒毛耸立,皮肤下却是一片火热!
忙不迭冲到桌子前,拿起茶杯往自己脸上猛地泼去,冷掉的茶水混合着茶叶,像冰一样灌进脖子!无命呜咽着,惨痛地蹲下身来,抱住自己单薄的身体,颤抖着、颤抖着......用手抓进自己的皮肤,掐着、抓着......想要赶走那异样燃烧的灼热......

他疯了。
一定是的。
就像那年,十三冷冷笑着,将他挖苦得体无完肤时,自己的心碎一样。
如果......他那时肯抱我......
如果......他那时肯说爱我......
如果......那时......
败者
时常会突然从睡梦中惊吓着醒来,汗湿重衫,煎熬着疲乏的身体,无声地向着黑沉沉的天空呐喊。
那种时候,总是无法分清楚,自己存在的地方到底是现世还是梦境。身体像分裂成了两个部分,一个是五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十三时,那个仍然天真的自己;另一个却是现在的模样。
仍是幼年的那一个,孤零零地站在那场漫天的大雪里,面前是一道铅灰色的小小足迹,延伸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而长大后的自己,却缠绵在床榻,被不知名的黑影纠缠着,露出快乐又痛苦的神情......
那是自己吗?
那个缠绕着自己的,始终摆布着自己的影子又是谁?有时候,那模糊的黑影会幻化成具体的形状,像一头雄健的黑豹,张开尖利而雪亮的牙,撕裂他身上所有的一切,用强健的肌肉和野性的力量逼迫他折服,发出奇妙而嘶哑的呼喊,在一种火热滚烫的煎熬里,流下羞耻的泪水......
如果,那就是被段非看透的自己;那就是最真实的花无命......那么,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何去何从......

被一阵天旋地转的摇晃惊吓起来,是一种措手不及的体验,张开双眼的那一刹那,自己哥哥的脸突然放大在视野里,挤满整个世界,无命惊喘着,蹭了起来,脸色苍白。
"快醒醒!"
花无是亲自来叫他起床,不仅说明发生了意外,更说明了无命少有的昏睡魇起。
"哥......"喉咙里一片干涸火烫,头顶上空似乎在摇晃旋转,身体意外的沉重,无命感到自己的体内像灌了铅一般。
"怎么回事?"花无是的目光四下流转,指着无命脸上的黑褐色小渣滓沉声问道。
是茶渣。
不仅脸上有,被褥上也散落不少干涸掉的茶叶。那是昨晚赶走噩梦的杰作,在昏昏沉沉中,自己不知又是何时回到了床上。
也许是因为太冷了吧?
所以身体这么重。太畏惧寒冷,所以无法自残。天性眷恋温暖,在迷茫中不忘回到可以安心温暖的被窝。
"没...没什么......"喉咙很不舒服,无命挣扎着起身,却被花无是一把截住:"先别急着起来,我有事要告诉你,先仔细听好了!"声音格外沉重,对花无是来说,这是极少有的!看着兄长那肃然的神情,无命突然感到一股深沉的下坠感,拉扯着自己身体某种意识往下坠落!
"什...什么事?!"
弟弟那惨白的面色仿佛一点未出花无是的意料。他的神情肃穆,倏然蹲下伟岸的身形,像无命逼来--
脸上流露着一种深刻的陶醉,接近狂热地眼睛看着自己瘦弱的弟弟,一字一顿地道:"十三败了!"
--
睫毛轻轻一颤,无命突然露出骇然的笑。
"别说笑,不会!"
"你走出分堂去街上逛逛,就知道我有没有骗你!"无是沉声一笑,踌躇满志,"这可是最新的消息,哥哥几时骗过你?"
下意识抹掉脸上可笑的茶叶渣滓,无命哆嗦着坐起身来,抖开雪袍往身上披。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坍塌了似的,无比空旷,连惊吓的反应都来不及。
"起来干什么?"看他急着起床,无是突然伸手一掌将无命推回床上:"你身子薄,多睡会儿吧!哥哥看来要忙起来了,就留下来多陪陪我不是很好?!"
声音听起来是那么温情,可无命心头的空洞却似乎越来越巨大,他听出了那话语里冷飕飕的意味,猛然抬头,厉声嘶叫:"十三呢?在哪里?!"
"急什么?!他是爹的人,你我都没资格管!"无是负手一笑。
"我怎么好像听出来,哥哥高兴得很?!"心里破了洞,该拿什么东西填补呢?是泪水还是愤怒?无命不知道,他只好再次挣扎着,要起来。
"难道我不该高兴?"无是摔手大笑:"你也该高兴才是啊,无命!那小子骑在我俩头上多年,也该咱们亲兄弟出马的时候了!让爹见识一下咱们的手段!"
"你落井下石!"摔开无是的手,无命感到一阵眩晕。看来是风寒入侵,冷飕飕的寒意一直从心里往四肢百骸透去!
"说什么胡话!咱们这世道本来就是落井下石、一沉百踩!十三堵在我前头这么多年,难道他失败了,我还该替他哭不成!"

"难怪爹爹瞧不起你!"颤抖着,无命颠仆着下床来,匆匆裹住皮裘,朝门外冲去。
"若是去看他的生死,我可以告诉你,这小子命硬得很,还没死透!"无是的声音恶意地传来。
"你混帐!"怒不可揭,无命猛地回头吼道:"他是我们自己的人!"
"不会咬人的狗,养来也没用!你可想好了,这话可是爹亲口说过的!"阴阴说着,无是咬牙切齿,最让他感到耻辱的事,莫过于无命的心,偏向十三的时候远胜过他这个亲兄长!
手指颤了颤,无命喘了口气,下意识软化语气:"告诉我,他在哪里?"
"去打落水狗的话,我陪你一道去。"无是笑得阴森。
"我去看自家兄弟!"无命挺起胸膛:"我根本不相信十三会败,我要问经过!"
"这事不该你经手!"无是冷笑,突然拉住无命的胳膊,一手捏住弟弟的下巴,恶狠狠地厉声道:"去看自家兄弟?这话听起来怎么忒怪!?站在你面前的才是你自家兄弟,你却把心思朝向外人?!别以为哥哥不知道,我花无是一想到自己的弟弟死活想当别人的小相公,就忍不住想吐--!"

话一出口,便不会再收回来!覆水难收,无命瞪着无是,突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兄长捉住自己的力量越是巨大,那无边的反感便越是剧烈!像是急于摆脱毒蛇的纠缠一样,无命挣扎着抽回自己的手臂,冷冷道:"不说就算了!去抢你的功劳领你的赏吧!你要是能学聪明点儿,爹爹睡着了也会笑醒的!"

"无命--你回来!"无是的怒吼在身后盘旋,无命却坚决地推开门,朝外面走去。

失败,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对一个农夫来说,失败也许意味着一年的收成落空,家中没有口粮;
对一个商人来说,失败也许意味着投资化为流水,入不敷出,丢掉本钱;
对一个女人来说,失败也许意味着遇人不淑,良人难觅,进退两难;
对一个武人来说,失败也许意味着武功不济,落人下风,排名殿后;
对许多人来说......失败就只是失败,失败了还可以爬起来,只要自己愿意,失败后也可以赢回来!
但对十三来水,失败就代表失去。
失去所有一切,甚至包括生命!因为他总是全力以赴,每一次出击都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后路,失败,就意味着他的前路阻断,后路也崩塌!

与失败者相对应的,是胜者、是英雄!前者总是受人唾弃,而后者则是万人景仰!无论是哪个层面的英雄都好,人总是崇拜赢的那一个!赞美的,也只会是胜利的一方!所以,当无命经过风满楼时,看到老吉祥在这里包下整个酒楼,大肆宣扬胜利的时候,[折枝堂]的人,只能像过街老鼠一样,灰溜溜地躲开。
这就是十三没有退路的原因。
因为他不是一个普通的江湖人,打架与决斗,对他来说,意义都一样。他代表了[折枝堂]的权威与名誉,一旦失败,就代表[折枝堂]的失败!无是的唾弃并没有错,错的人......是自己!

如果当时,自己能说服段非,是不是......十三就不会失败呢?
抬起头,正好可以看到二楼雅座上的人头攒动,无数仰慕英雄的人,簇拥着段非,欢歌笑语。
不再是那身破烂的风褛,段非如今看来,英姿焕发。那时一身风尘的沧桑,如今已被胜利的喜悦取代,他变年轻了!也许,他本来就很年轻!而且,他的岁月年轮,可以用胜利的果实来调整时间的进程!淡淡别过,无命朝前走着,单薄的身影,融化进喜悦而拥挤的人群中,再渐渐淡出......

要找十三,其实变得很容易。因为谁都不会在胜利者面前忌讳英雄的事迹。路人都纷纷芸芸地讲述着、摆谈着,对那一场没有任何人看见的战斗津津乐道,乐此不疲!越是神秘,便越是乐于渲染,而对于决斗地点与失败者,也被好事的人们当作了胜利者光环上的一颗点缀!

走上城隍庙背后的山坡时,无命突然心头一松,顺手折下路边上一根旱芦苇,扬在手里,像个乡间悠闲的牧童。
他突然觉得,自己不像是去收尸的,而是像一个年轻女人去面会自己的情人,心里的空洞破得太大,无法缝补的结果,却是一切都放下去了!脑袋空空,只想着十三--他不会走的,他一定还在那里,自己就是第一个见到他的人,值得愉快。
见到十三的时候,一定要笑,像他平时那样,轻佻而随意地笑着--如果哭的话,那个高傲的灵魂,不会接受别人的同情施舍。
因为野兽都不接受施舍。
所以,现在开始培养笑脸的话,一定还来得及!

洁白的芦苇,像一团小小的白云,掩映着纤小洁白的脸庞,如一轮白昼的月亮。穿过破败的城隍庙,走上白茫茫的芦苇坡,他的十三就躺在一大片洁白的云彩里,干涸的血色是他的胜利勋章,无命扬着芦苇,走过去,在芦苇丛中穿梭,小心翼翼,像个害怕踏到鲜花的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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